当杨侗从酒楼出来,藏在一条巷子里的侍卫簇拥着一辆华丽马车出来,侍卫们乔装成了普通的随从,马车也平平无奇,和普通的马车没有什么两样。
等杨侗和房玄龄先后坐进马车,马车才徐徐开动,并由罗士信护卫在侧。
车上,杨侗问道:“你认为这个上官仪怎样?”
“见微知著,睹始知终,是个好苗子。”房玄龄煞是动心的答道:
“想抢人啊?”
“有点。”房玄龄也不否认,他笑了笑道,“尚书省有民、吏、礼、兵、刑、工、御、学、武、商十部,十部之下各有数司,司司缺人,所以每次科考结束,尚书们就开始抢人了。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名良才,微臣当然想抢先一步了。”
“这个不能给你。”
“圣上打算怎么安排?”
“上官仪天赋不错,但年纪太小,还有极大的成长空间,我不想他太早就彻底入仕,将他的潜力扼杀在繁忙的政务之中,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未来将是我大隋的栋梁之才,是以,我打算将他派去地方实干一段时间,将所学知识融会贯通,实现学以致用的目的。之后,再回洛阳学宫继续学习,积累更多知识。”杨侗看着房玄龄:“你家房遗直也是这样一步步来的,你实话说,今日的遗直比之前如何?”
房玄龄一愣,随即认真回想了长子的所为。
房遗直先从弘化郡洛源县这个偏僻下县开始做起,花了两年时间,才把地方治理得颇有成效,之后,回到清华学宫学了一年,又被安排去了更偏远、更复杂的敦煌常乐县,然而不到一年,就把各种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是汉羌等民族问题,解决起来更是得心应手,房玄龄此刻扪心自问,若是换成自己,恐怕也就这样而已。
“比之从前确实是长进了那么一点。”房玄龄说道。
杨侗笑了起来,以房遗直现在的能力,当个太守绰绰有余,只不过房玄龄素来谦虚,自然不会夸自己的儿子,“所以说,学习相当重要。除了你家房遗直和上官仪,还有杨禅师、杨思讷、杨思俭、阴弘智、刘仁轨、马周、来济、杜构这些年轻人,我都打算这样安排。”
“圣上英明。”房玄龄脸颊抽搐了起来,眼前这位比起一些所谓的‘年轻人’还要小,感情是把自己的年纪给忘记了,当然也没人当他是年轻人,只因大家很多时候都得像学生一般授受他的教育,自然而然的视之为同辈人物了。
不过他也听出来了,杨侗对这些潜力青少年期许很大,打算要全力培养。
作为房遗直的家长,房玄龄自然是喜闻乐见。虽说长子可以继承爵位,但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有真才实学?青出于蓝而青于蓝?
杨侗忽然想起了上官仪自称‘矮个里的高个’,对房玄龄说道:“三学普及得如何?”
朝廷之所以大量制造文具,将书籍和纸张的价格降下,目的是让更多人读得起书,但如果没有学舍和老师带进门,书籍和纸张依然产生不了知识。
杨侗把学部扔给孔颖达之后,对教育方面关注得比较少,而房玄龄虽然是吏部尚书,但学部很多事情,都需要各地官员配合,他对大隋教育并不陌生。
提起这个,房玄龄顿时一脸兴奋:“形势一片大好!按照当初设想,我们每收复一个地方,赴任官员把维护治安、恢复民生、修建学舍同步进行,郡县二学学舍都已经建立了起来,来年,吏学二部争取把乡学办到大隋每个乡里。然后乡学启蒙、县学固基,郡学开始分列学科,培养专长学子。然后再从郡学考入学宫深造,接受更精更层次的教育。”
“夫子呢?够不够?”
“够的,由于科考有年龄限制,使年长文士绝了入仕之心,返回乡里,一些才德兼备长者被学部聘请为当地乡学、县学的夫子。”
杨侗欣然颔首,这几乎就是科举制度成熟以后的全国教育骨构了。
但他还是告诫道:“科举能为大隋源源不断的提供人才,但我族源远流长,文化不单有诗书礼乐、经史子集,还有农、工、法、数、格物、天文、地理、阴阳、兵法等等,应当在郡学、县学多设学科,尽量使每位学子多方面学习,大隋绝不需要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
“咱们的知识璀璨耀目,结果却除去法家不得不借助‘儒皮法骨’苟延残喘,道家因其崇尚自然而保存传承之外,墨家、阴阳家、农家、杂家、兵家、医家等或遭排挤,或遭打压,等尽皆成了不入流的学说,连传世的经典都渐渐失传,令我等后人扼腕长叹。儒学固然不错,但光靠一个儒家就能够保证发展进步了?我们必须从科举创建之始,奠定百家争鸣、齐头并进的基调。”
房玄龄自然知晓杨侗的用心,为了让学子多方面学习,不惜在科考考题中加入了农、法、算、史等题目,他苦笑道:“臣等定当竭尽全力,只不过圣上也明白,阻力很大啊。”
杨侗微微点头,也明白房玄龄所指的阻力来自何方。
科举试题中参杂别的学科内容,这是皇帝意志,谁也考生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们只能顺应考卷去学习,除非自己不想要高分。
然而在上层对皇帝的强硬态度妥协的儒士,转头在下层设置层层羁绊,不遗余力进行打压。房玄龄指的“阻力”,便是来自于底层。
“各学都在官府的监管之下,学舍、师资、经费都捏在官府手里,但是儒家学者在民间影响力极大,这些迂腐之士故旧知交无数、门下徒子徒孙众多,随便拎个出来便是一张广布民间的大网,他们不敢抵制教育政令,但暗地里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有人在教导学生之时,故意模糊其他学派内容,让学生学不到其他学派知识,也有人阴阳怪气的抹黑其他学派,让学生产生反感之心…种种乱象,便是致力恢复儒家本真、提倡儒家在竞争中发展的孔尚书也没办法。”房玄龄摇头苦笑,嗟叹连连。
杨侗沉吟半晌,“将三学夫子也纳入刑御二部的监管范围,如果谁敢阳奉阴违,那就撤去夫子之职,并给予一定的惩罚,同时还要在当地公开批评,将之定为误人子弟之徒。”
房玄龄双眼一亮,一下子就领会了杨侗的意思,县学乡学夫子几乎是本乡本土的人,深受当地百姓的敬仰,他也享受这种膜拜,如果被定为误人子弟、断百姓人家崛起之路的人,那他不仅立即坠落尘埃,还要天天饱受百姓的排斥,戳脊梁骨,这后果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另外,夫子不是一辈子的职业,自己不行,就要为有能力之人让位。”杨侗看了眼房玄龄,继续说道:“在乡学加设比较简单的加减乘除课程,要是孩子们学了几年下来,连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弄不懂,那就说明这些夫子就算有德,也是无才,将之辞退也不可惜。”
“微臣明白了。”房玄龄微微一笑,如果说将无德之师公诸于众,是摘其名,那么辞退则是断其利,朝廷掌其名利大权,想必会让部分夫子老老实实、认真授课。
杨侗又问:“你对三学有没有别的想法?”
“微臣有两个建议。”房玄龄说道。
“请说。”
“重视教育、广开义学,乃是利国利民之举,但教育不同于打仗,不是几年十几年就能收到胜利的果实。圣上今天种下的种子至少要二十年甚至百年才会成为大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就是这道理。所以急是急不得的。”
杨侗点头:“现在识字之人太少,我也明白教育之路任重道远,这点耐心还是有的。请继续说。”
“微臣说得第二个建议是科举和官学课程,如果说廉价文具、学舍是让更多人读得起书、有地方读书种子和土壤,夫子是抚苗老农,那么更加完善的科举制度,以及三学教育课程,就是阳光和水,只有数者齐备,种子才能生根发芽、力争成长,是终才能成为参天大树。”
……
这时,马车已经缓缓在尚书省官邸前停下,两人下了马车,迎头就遇到杨善会。
杨善会面露喜色的迎了上来,行礼道:“微臣参见圣上。”
“免礼!”杨侗见他手持一摞书稿,便笑道:“看样子,朕是自投落网了。”
杨善会也笑道:“微臣正有要事禀报圣上,是关于兵部之事。”
“里面去说。”
“喏。”
几人到了主邸,却发现杨恭仁、韦云起、杨师道、魏征、孔颖达、凌敬、裴仁基正热火朝天的争辩着什么,一个二个面红脖子粗。
“你们不是有刀剑吗?既然争执不下,干脆单挑决胜,谁坚持到最后,算谁赢。”杨侗大步入内,玩笑着说道。
“咳咳!”
起身相迎的众人脸都黑了。
这话说得大家好像是伙流氓一样。
杨侗大马金刀的坐上长期预留的主位,敛去玩笑之色,问道:“怎么个个都臭着一张脸,哪里出事了?”
“是兵部!”杨善会苦笑道:“兵部之下的驾部司至关重要,但它连年亏损巨额财政,而且这亏损正一年年加大,大家都很苦恼。”
“右仆射说的是驾部之下驿站?”杨侗问道。
驿站自秦即有,任务包罗万象,既负责国家公文书信的传递,又传达紧急军事情报,还兼管接送官员、怀柔少数民族、平息内乱、追捕罪犯、灾区慰抚和押送犯人等事务,有时还管理贡品运输和其他小件物品的运输。
驿站分有陆驿、水驿和水陆兼并三种,像一面大网密布交通大路上。各驿站都设有驿舍、驿丁、驿马、驿驴、驿船及驿田等,现有水驿220个、陆驿1100个,专门从事驿务的成员就有20000余人,根据驿站不同等级,驿丁配备数目也各是不同。
“正是驿站。”杨善会说道:“驿站有任务的时候才有作用,平时几乎是闲着,但又不能不设,所以每年需要支出大量钱财维持。如今《大隋半月谈》也由它来传递,也就是说,全国驿站每年要大动二十四次,如果加上不定期刊印的特刊,那次数就更多了,这也意味驿站的亏损只增不减,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驿站不仅肩负着传递军情、公文、半月谈等使命,还要负责往来官员食宿。”杨善会又说道:“官员食宿是统一的标准,开销不算大,但马匹喂养、马车、船只保养靡费极大,所以开销累计起来,就是一笔不小的消耗。”
“你们争的就是这个?”杨侗黑着脸。
杨师道苦笑道:“对,朝廷虽然承担得起,但架不住驿站的长期消耗,这玩意完全就是只进不出的貔貅,吃的都是钱粮,而且还很多。”
“那就让它扭亏为盈好了。”杨侗摇了摇头,古人脑子太过僵化,非朝夕可变。
杨善会皱眉道:“可是如何让驿站盈利呢?难道让它做生意不成?”
“也不能算是生意,而是将长期闲置的驿站用来方便天下所有人。”杨侗像是黄蓉一样,年长日久之下,早已被大家的僵化弄得习惯了,现在是既不着急,也有耐烦心。
房玄龄灵光一闪,问道:“圣上打算让驿站为游子传递信件?”
“不错。”杨侗说道:“对于边关将士、他乡游子、异地就任的官员、奔波天下各地的商旅来说,最放心不下的是留守故乡的亲人,反过来说,他们的亲人也担心在外亲人,对方双方来说,相互报平安家书足抵万金。然而对这类远离故乡的人来说,遇到故乡人已是侥天之幸,但有故乡人并不见得立即返乡,即便返回,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委托送信的人有时候回到了家,信件还在路上。”
众人默然点头,他们作为大隋的高官,自然可以有些特权,但普通士兵、普通百姓想要和远方亲人通信,实在太难了。
“驿站的使命是传递公文和军情,在《半月谈》出现之前,许多驿站一年难得使用几次。这么空着,倒不如让它为所有人传信。以这庞大而完善的驿站网来说,只要有准确地址,就能将信件送到目的地,而寄信之人只需花费少许钱财即可。”
杨侗笑着说道,“按照相互传递的方式来算,从大兴到交州,所用时间不过十来天而已,如果遇到急事,则可以采用六百里加急快件,这对异乡人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你们说,要不要做这笔便民生意?”
“做,当然要做。”杨善会断然道,“就拿兵部来说,每年有大量士兵远离家乡,去到各个边关服役,如果驿站能替全军将士传信,让他们和亲人互通信件、互报平安,就能取得稳定军心之效,使将士们可以安心镇边。”
“不错,还有他乡为官的官员,也需要这样的便利。”房玄龄亦道:“除了将士、官员,还有前往他乡求学的学子,他们每取得好成绩,第一时间就想让亲人一起分享喜欢,如果驿站为其通信,给远方亲人报喜,这是何等的美事?”
孔颖达赞同:“如此惠及天下之壮举,哪怕驿站亏损多上一些也要做。”
“亏不了的!”杨侗说道,“以我大隋庞大的人口基数来说,就算每人每年通信半次,一年就有两千万封书信,就以一封信一文钱的标准来算,那就是两万贯钱,当然这只是三百里平信,若是六百里加急,费用自然更高,此外还可根据重量设定不同的收费标准,不敢说赚钱,但维持驿站收支平衡应该不是问题。”
八百里加急太费人力、马力,杨侗并不打算对民间开放,继续专供官方即可。
“如此一来,驿站人手恐怕不够。”
“只要驿站有了收入,完全可以招募不影响骑马的退役伤兵。”杨侗说道。
“圣上英明!”杨善会赞同道:“送信的人需要懂得会骑马驾车,更何况送信也不是什么体力活,伤兵完全可以胜任,也算是为将士们谋了一份长久生计。”
“圣上!”魏征拱手道:“凡是牵涉到钱财,就要防止贪腐之事发生,往来信件多少只有驿站的人知道,要是有不法之徒送走千封信,却只上报一封信,朝廷岂不是大亏特亏?所以微臣以为还需制定更加详尽章程方可。”
“只需效仿银票,印制带有金额的精美图画来代替钱财即可,百姓寄信的时候,则需从驿站购买图画贴在信封之上,在由驿站盖上印章。如此一来,没有图画则无法寄信,给驿站多少张图,收多少钱回来就可以了,这样就能避免各处驿站贪污。此图可以称之为邮票。”
“其次、为了防止驿卒怠政,每次转运的时候都要详细记录好编号,每次转运都要印上当地驿站印章,以防信件丢失,当信件到了收件人之手,要让其在收据签名或印手印,留着日后查证,以防驿卒懒惰,同时也以此作为奖励驿卒的依据。”
“第三、信件极易淋湿,送信马车、包裹需要密封完好,而且要防水。”
“第四、信的内容乃是私密之事,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心里话被外人窥视到,所以信封由朝廷统一用柔韧、耐用的纸张制作,这又是驿站的收入。”
“第五……”
杨侗洋洋洒洒,直接将邮政和快递的各种措施一一道来,听的众人醍醐灌顶、目瞪口呆。
他们连问题还找不到,杨侗却连问题和解决方法都有了,然后大家只需照着办就是。
这一刻,大家又被打击到了。
凌敬说道:“圣上,一封信要走几千里路,这也是巨大的费用啊。就靠邮票和信封那么一点钱,哪够啊?要是每封信都亏本的话,亏得就更大了,这哪是收支平衡了?”
“从其他地方补充回来好了,比如说《半月谈》,到了异地之后,价格暴增数倍。既如此,我们干脆交给驿站翻倍售卖,朝廷只收一半的钱,另外一半收驿站所有。”
“精美的邮票怎么弄?”杨善会头大如斗,驿站归兵部驾部司管理,如今尚书李靖、左侍郎秦琼都不在,只能由他来管。
“交给朕好了。”杨侗忽然灵机一动:“邮票由朕画原图,交给少府监制模印刷,图案嘛,就是大隋郡王、国公头像。”
唰!
众人激动得脸都红了起来。
整个天下,只有杨侗和长孙无垢、卢清华能画出像人的人物画。
他们三人的人物画个个都栩栩如生,这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若是以大家的头像为邮票,那么自己的肖像将会随着信件传遍天下。
这是什么?
荣耀。
天大的荣耀。
见到大家的表情,杨侗乐了。
有一说一。
古人对于名声、名望、名气,简直难以自拔。
不过希望成就好名是件好事,只要不是使用损人利己的手段获得名利,都应当受到鼓励和赞赏。
要是一个王朝不在乎名声好坏,那才是世间最可怕的事情。
“只要哪户人家集齐用过的、盖有印章、印有当年日期的一套完整邮票。”杨侗面带微笑,加大边度道:“则可免税一年。”
家家户户都想免税,自然不会把用过的邮票送给他人,即便有人凑齐,那也是少之又少,这对人口数目庞大的大隋王朝来说,影响并不大。
当集邮之风大涨,便会有人专门去买一整套收藏,这又是驿站的收益之一。
杨侗忍不住为自己这法子点赞,如此一来,既能让文武大臣满意、高兴、激动,激励大家努力努力再努力,又能用他们的头像卖钱,缓解财政亏损,着实是一举两得之事。
轰!
众人更加不淡定了。
……
便在这时,门外侍卫禀报:“启禀圣上,庐江公主紧急求见。”
“请她进来!”杨侗说道。
“喏。”
不一会儿,杨沁芳手中拿着一管红色鹰信,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行礼道:“末将参见圣上。”
“这是哪里发来的?”问道。
杨沁芳将鹰信呈给杨侗:“是益州发来紧急情报。”
杨侗抽出一看,幸灾乐祸的说道:“独孤武都安静了这么久,朕本以为他已经散伙了。万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藏到了大巴山,如今避实就虚,带着关陇贵族残余之兵,忽然杀到了伪唐新都所在的蜀郡,李渊怕是过不好这新年咯。”
“漂亮!”
众人喜上加喜,他们久等的一刻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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