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翰拿过诏书,又撕扯几番,诏书依旧完好。夏翰似乎真的心虚了,真的着急了,真的害怕自己大位不保,把诏书举过头顶,扬了扬,叫喊道:“你们看,这是假的,这是欧阳正与徐杰两个国贼伪造的,这是假诏书。你们心中都清楚,父皇是要传位于朕的,你们都是知道的,父皇近来一直把朕带在身边,一直谆谆教导,父皇岂能把皇位又传给他人?父皇岂能把皇位传给夏锐那个无能之辈?你们都看看,假的,这是假的,都睁大眼睛看看,看看,假诏书,这是假诏书啊!!!”
夏翰扬着那份假诏书,歇斯底里叫喊着。
所有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发表任何意见。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说一句可能会带来满门抄斩的话语。谁都知道开口说话的风险有多大,谁都知道此时沉默就好,沉默着,谁当皇帝,荣华富贵都还在。
徐杰身后的夏锐,听得夏翰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也连忙低头,因为夏锐知道,此时他的脸上写满了激动与欣喜,这是不该让人看到的。
夏翰歇斯底里之后,看着满朝文武皆是低头,又是大喊:“你们看,你们都给朕抬起头来看,这是假诏书,你们都看清楚,假诏书。”
忽然有一人接了这句话语:“陛下亲笔,在下多有阅览,依在下之见,此诏书笔迹真实无误。诸位以为如何?”
打破沉默的说话之人,御史中丞谢昉!
这一语之后,瞬间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全部去看谢昉。
也有人开口问得一语:“不知欧阳公、崔学士、朱国公是何看法?”
欧阳正也在焦头烂额,开口说道:“在下……唉,在下确曾亲耳听得陛下弥留之际的托付之语,也亲耳听闻陛下说出大皇子夏翰为所托之人,言犹在耳。此时这份诏书,在下虽然有定夺,却不敢先说。吴相公也看得诏书,不知吴相公以为如何?”
欧阳正,兴许就是这么一个老匹夫。他心中必然是不愿看到夏翰登基的,但是他还是说出了自己听到的事实。
吴仲书闻言,看着不远依旧扬着的诏书,开口说道:“在下以为,笔迹不假。”
欧阳正闻言点了点头,又转头看了看崔然,问道:“崔学士以为如何?”
崔然皱了皱眉,答道:“笔迹应当不假。”
欧阳正又看向朱廷长:“国公以为如何?”
朱廷长犹豫左右,看着台下众人,看了看欧阳正,又看向崔然,说道:“老夫以为,兴许是陛下下笔之时,笔端有误。诸位以为然否?”
朱廷长终究说不出字迹不对的话语,在场之人,文官百十,哪个不是进士出身,哪个不是饱学之士,哪个不能写一笔好字?又有哪个看少了皇帝亲笔?皇帝字迹真实与否,在场众人,就算没有看到诏书,抬头看得几眼,凑近观瞧一下,人人心中都有数。睁眼说瞎话是没有意义的,而今这朝廷,只手遮天的人,还真没有了。
徐杰已然铁了心思把这件事推下去,也不畏畏缩缩,开口接道:“陛下写诏书之时,尚未病危。陛下托付之时,已然是弥留之际。笔误何其难,口误当属实。”
“胡说,徐杰,你胡说八道,父皇亲口在朕耳边说的传位之事,还交代了许多理政之事。父皇亲口教导,教朕朝中政事听欧阳正的,人事听谢昉的,枢密院交给王元朗。夏锐,你出来,父皇可有与你说过这些,与你交代过这些?”夏翰依旧大喊大叫。
夏翰说的是事实,只是说出这番事实,似乎反倒引起了许多人的怀疑之心,皇帝教导夏翰政事听欧阳正的,这句话在此时夏翰口中说出来,好似当真少了一些说服力。夏翰如同喝骂奴仆一般喝骂欧阳正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徐杰转头看了看夏锐,夏锐下意识畏缩往后,人就是如此,一旦习惯了退缩忍让,那便是真习惯了,下意识的都是这般。
徐杰已然开口:“三皇子殿下,陛下也叫你进过寝宫,也与你有过一番谈论,陛下可曾有过亲口嘱咐。”
夏锐知道徐杰让他说一番类似夏翰刚才说的话语,但是此时的夏锐,哪里临时编造的出来。兴许夏锐也没有必要编造,把夏翰的话语重复一次就足够了,但是夏锐连这一点都来不及想到,口中支吾一语:“父皇教诲,说不争最好。”
徐杰闻言心中有些急,连忙又问:“之后话语呢?”
夏锐顿了顿,终于编出了一语:“父皇还说,如此是为君子!”
夏锐看着徐杰,以为徐杰还要他继续编,连忙说道:“父皇就说两语,我……进去片刻就出来了。”
许多人已然闻言点头。
卫二十三却在皱眉回忆,回忆着自己听到的老皇帝与夏锐之言,好似真只有三言两语,说的好似就是不争之类的话语。卫二十三忽然也成了一头雾水。不过徐杰心中兴许知道,事实真相,这位金殿卫的大头领,必然是会知道的,此时不知,之后也必然能知晓。徐杰经过垂拱殿这件事情,瞒得住许多人,兴许瞒得住满朝文武,但终将瞒不住这位金殿卫大头领。但凡卫二十三之后有一点点心思,看到徐杰进垂拱殿的人,百十之多。
夏锐那后面一句,当真是神来之笔,听得徐杰大气一松,口中说道:“诸公,还是让欧阳公把诏书宣读了吧。”
台上的欧阳正接道:“还有几位同僚皆仔细看过诏书了,不知几位以为如何?”
“在下,在下以为字迹是不差的。”
“下官以为陛下亲笔无误。”
“字迹当是不差,不假。”
欧阳正在高台上点着头,皱着眉。
忽然好似满朝文武都在等着欧阳正做主一般。
却无人知晓欧阳正此时心中的纠结与复杂,欧阳正不傻,相反,欧阳正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欧阳正岂能不知此事有蹊跷?欧阳正心中无数猜想,想还原事实真相,想弄清楚老皇帝心中真正的定夺。欧阳正必然会按照老皇帝心中的定夺行事。
所以此时,欧阳正也不敢妄下定夺。是笔误?是口误?或者压根就没有笔误口误,是人在作祟?
欧阳正忽然看向台下的徐杰,想从徐杰眼神之中看出点什么。
一旁朱廷长还轻声与欧阳正说道:“欧阳公,兴许陛下当真只是笔误而已。”
谢昉却接一语:“国公可是笃定如此?”
朱廷长眼神不定,看了看欧阳正,看了看谢昉,看了看也在看着他的夏翰,又看了看在徐杰身后的夏锐,夏锐似乎也在看着他。
朱廷长忽然好似有些慌乱了,朱廷长也有一家老小,也想保得自己荣华富贵,就算保不住多么大的荣华富贵,也顾忌子孙后路,将来的前程。
朱廷长不是李启明,朱廷长也不是欧阳正,李启明可以拿身家性命去搏,欧阳正可以行得端坐得直,无所畏惧。朱廷长此时的脑中却都是各种顾忌。
夏翰登基,朱廷长兴许东山再起,再掌权柄。若是夏锐登基了呢?
朱廷长犹豫几番,好似没有了冲锋陷阵的勇气,口中答道:“老夫只是说兴许,兴许而已。”
夏翰看得这两个多月来对自己百般顺从恭维的朱廷长说出这句话后,几步登上高台,呲牙怒目,伸出手指环绕一圈,大呼:“国之将亡也,满朝奸佞,国之将亡啊,国之将亡啊!国之将亡!”
大呼的夏翰,做了一个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举动,他几步而去,竟然一屁股就坐在了龙椅之上,坐在了夏乾坐了二十多年的龙椅之上。口中还有大喊:“朕的龙椅,谁也抢不走,谁也抢不去。这是朕的宝座。”
霎时间,满场目瞪口呆。
就算确定了夏翰登基,也该守孝一段时间,即便一切从权,七日披麻戴孝也是应该。登基大典还要隆重举行,敬告天地祖宗,那个时候,夏翰才有资格称朕,才是皇帝,才能坐这龙椅宝座,才有资格在宝座之上接受百官朝拜。
但是此时,夏翰就一屁股坐了上去,已然不管不顾,已然疯癫了一般。
是的,谁都看出来这位吴王殿下疯癫了!
却唯有徐杰大喊一句:“放肆!”
喊声如同炸雷一般,好似垂拱殿的房梁都在抖动。
卫二十三皱眉往龙椅而去,恭敬一语:“殿下,还请下来,如此实在不合礼法。”
夏翰指着卫二十三便骂:“奸佞,狗贼,皇家金殿卫,而今也是狗贼,你们一个个都将不得好死,卫二十三,朕要让你满门死绝。”
卫二十三被骂了,却还是恭敬说道:“殿下,僭越祖宗礼法之事,臣是万万不能容的,还请殿下下来。”
“卫二十三,朕就该坐在这里,这里除了朕,还有何人有资格坐在此处?朕坐在此处,便是祖宗礼法,便是上天之意。你岂敢不跪拜而下高呼万岁?”陡然之间,夏翰一身的帝王威严好似都回来了。
卫二十三牙关一咬,口中一语:“殿下,得罪了!”
夏翰已然如小鸡一般被卫二十三提了起来,却又轻轻放在了地面之上,那封诏书,也到得卫二十三手中。
卫二十三拿过本在夏翰手中的诏书,送到欧阳正身前,说道:“还请欧阳公与诸公商议定夺。”
欧阳正接过诏书,依旧犹犹豫豫。转头去看那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坐在龙椅之上的夏翰,也看得夏翰歇斯底里挥舞着手臂,口中大喊:“来人,来人,金吾卫何在,禁军何在,把这朝堂里的人都杀了,都给朕杀光,一个不留,全都杀了,杀了!!他们!!杀他们全家!!来人,给我杀!”
咬牙切齿的声音,极为刺耳。听得张立又往那高大侍卫身后缩了缩。
兴许今日的朝堂,是一场闹剧。夏乾尸骨未寒,朝堂里却已然是一场闹剧上演。
皇位更迭,从古至今,不知上演过多少闹剧。杀父杀兄的有,平平稳稳的有,朝堂商议定夺的有,太后懿旨的也有,权臣废立的也不少……
今日这一场闹剧,兴许真的只是稀疏平常。
欧阳正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兴许应该让太后来定夺一二。却也只是转瞬即逝,太后,哪里有太后?老皇帝的皇后娘娘都成阶下囚了,还有什么太后?
欧阳正低头看着手中的诏书,又转头看那喊打喊杀的疯癫夏翰。
欧阳正叹气一声,低头开口念道:“皇帝制曰: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终将归于五行,为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归德归心,祗告天地,着三皇子夏锐克继大统,即皇帝位。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兹欲兴适致治,必当革故鼎新。事皆率由乎旧章,亦以敬承夫先志。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新治。当大赦天下,与民更始。钦此!
大华咸宁三年,夏乾亲笔!”
大局已定!徐杰的手终于离了刀柄,身后夏锐的手,却忽然抓住徐杰后背的衣裳,徐杰并不回头,却能感受到后背不断的颤抖。
欧阳正慢慢合上诏书,交给身边的那位王公公,与之示意点头,王公公心领神会,下得高台,送到各位公卿手中一一阅览。
一旁的夏翰依旧手舞足蹈大呼着:“矫诏…………伪诏…………奸贼……不得好死…………”
尘埃落定了!
欧阳正下得高台,慢慢走向徐杰身后的夏锐,徐杰也转头,后退几步,把夏锐让了出来。
夏锐还未抬头,欧阳正已然走到近前:“请殿下后宫守孝!”
夏锐抬头,拱手作揖,连连作揖,转着身形四面作揖。转完一圈之后,开口一语:“多谢欧阳公!”
然后又道:“多谢诸位!”
又道:“多谢文远!”
“殿下请!”欧阳正躬身,伸出手,作请。
夏锐迈步,却又是一个趔趄,险险倒地。也不知今日大殿之中,夏锐的心中,又是一番什么景象。
好在徐杰眼疾手快,扶住了夏锐,却也看得夏锐后背皆已湿透。
那卫二十三,再次走向坐在龙椅之上的夏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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