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第一百七十八章 对话,一字静,大城夜雨

    陈曳微微一怔,流转在体内的那股剑元突然速度变快,开始变得躁动、难控,先前心头生出的微妙情绪慢慢在雨水击打的声音下散去,但是春酒的剑元却在不知不觉之中转化了体内灵力的极大一部分,就像是要将全身上下所有经脉都肆意冲破一样。
    夜色幽深,老人站在树下,雨水落下的珠帘散在他佝偻着的身躯四周。剑元的波动自然是熟悉的,毕竟会这剑、传这剑的人曾经也在这树下见过他。
    “静。”
    一滴清澈的雨珠落在了地上,毫无声息,但溅起了极小、极小的一朵水花。
    陈曳感受到了四旁无穷无尽的微风在吹来,带着湿润的冰凉气息,在那清楚、平静的一个字下,似乎包裹住了全身,然后在慢慢渗透进去。
    神田与经脉里已经转化成春酒剑元的灵力也感受到了这股气息,躁动的同时开始停滞,然后渐渐平息了下来,最终在接下去的数十次流转过程里又变成了再寻常不过的灵力。
    陈曳先前有些变白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红润,看着这位树下的老者,收敛了心神,正色、躬身、行礼,说道:“多谢柳老。”
    春酒的剑元先前自动运转,很快就超出了经脉所能够承受的极限,在心境微妙时,陈曳尚还能够在不知觉的情况下控制着剑元的运转,但是在心境解开,那股微妙的感觉离去之后,体内所遗留下的春酒剑元便就成为了一件无比可怕的事物。
    如果不是奔行来到树下,看见这位老者,或许此刻陈曳的神田都已经在剑元的疯狂运转下被摧毁了。
    而能够简简单单就镇住一位修行人体内灵力运转的,自然不会是一位寻常的老者,至少在这寒歌城里,应该只有一人能够满足这个条件。
    穿着皮袄的老者神情很是平静,没有因为先前的那两个字而产生什么波动,雨水从槐树的枝叶中落下,又在他的头上分开,就像是在身前挂起了无数串细小的珠帘。这一幕仔细看着似乎并不值得惊奇,但是先前的那一字‘静’却还停留在陈曳的心里。
    “你的棋下得不错。”
    柳老微微笑了一声。
    陈曳想了想,似乎没能想起什么,开口问道:“您,见过?”
    柳老继续笑着,轻点头说道:“我一直在这儿,自然便见过。你的布局和中盘的变手都算不错,也很有趣,在这些年里,即便是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棋局。”
    “你在寒山是谁的弟子?”
    寒山弟子在烧出神魂、进境灵韵之后便能走上山道,挑选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师长,这是在来幽州之前陈曳便已经知晓的事情,也算是寒山强于剑堂的一大方面。
    毕竟剑堂的道法藏书虽然也多,春酒和千里对于年轻弟子的帮助也极大,但终归不像寒山有数千年的底蕴,山道上的师长们究竟藏着多少人,就连所有的寒山弟子们都无法说清。
    陈曳摇了摇头,说道:“我在幽州时方破的境,月余之前还是清弄。”
    听着这番回答,柳老又看了陈曳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破境虽快,但寒山道法对你接下去的修炼并无益,回去之后不必急于寻师,认真看阵初、立井、秋葵三书就好。”
    阵初、立井、秋葵。
    陈曳默默念着这三册书名,识海里在不断涌动,但却没有丝毫的印象,应该是藏书阁里少有弟子问津的道法典册。
    柳老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说道:“与修行算不上太大关系,但是能够帮助你加深对阵法的理解,寒山的藏书阁里就这三册关于阵法的书册写得最好,或许摆放的位置有些偏僻,不过卢定自然是会知道的,你回去后问他便清楚。”
    陈曳点了点头,先谢了一声柳老,只是神情大抵还是有些古怪的,毕竟关于阵法,自己现在真的算是一窍不通,就算看这三本书应该也很难加深什么对阵法的理解。而对于柳老的这番善意,他自然还是心怀感激的,更何况,如果没有方才的那个‘静’字,恐怕此刻自己也就重伤甚至是死去了。
    对于陈曳藏在心里的疑惑,柳老很快又给出了解答——
    “你的破境走的是天地灵火的道路,寻到的那道灵火又太过强大,虽然最终还是顺利地烧出了神魂,但是你的识海里还残留着很多的灵火气息。随着你的境界不断提升,这些灵火气息会与你本身的神识发生冲突、碰撞,最终将识海烧的什么都不剩。”
    “如果想要继续修行,阵道是解决此事的最直接办法。”
    陈曳没有想到自己识海里的情况已经全部落入到了柳老的眼里,更没有想到识海中的那些火苗会隐藏着这么巨大的危险,其实在之前几次的战斗之中,识海里的异样便已经有些许发生的趋势,不过最后都被强压下来了。
    关于这件事,他一直埋在心里,准备等到回到寒山之后再去请教境界高深的那些师长,甚至还未同高欢、采也说过。柳老提出的解决之道,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稍微安了安他此刻的心,至少这个难题并非是无法可解。
    陈曳又躬身行了一礼,尊敬说道:“多谢柳老的指点。”
    受着这礼,柳老很快就从树下慢慢走了过来,微微颤巍的身躯以及手臂都在说明着这位老者悠久的修道年龄,还有本身不太乐观的境况。
    陈曳目光微微一变,连忙上前,准备搀扶着老人的手臂。
    “无妨。”
    柳老笑了笑,又开始慢慢说着话,“虽是老了,但总归境界还在,不会摔一跤就死在这些水坑里的。那日见你下完棋后,我便觉得有些意思,后来你又赢了遇安,他其实受我教导多年,天赋不错,只是性子差了些。这么一输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只是……和寒山比起来,幽州的年轻人还是有所不及。”
    “那位叫作柳凄的小女孩想来是应该发现了我一直在树下,所以常来看看,她的道法现在看起来好像驳杂,但其实野心很大,诸般道法如果能够融会贯通,等她将来进境解意,自身就会强于天下的九成人。剑堂这么多年来,像这样有野心的弟子并非没有,但最终都慢慢变了。”
    “高浊太强,春酒太快,以至于他们的心里开始敬畏,就算修道资质再如何出众,最后至多也就像高浊一样了。”
    “不过,我似乎是有些过于贪心了?”
    柳老的笑容慢慢散去,长叹了一声,“像高浊这样的修行人,幽州若是能再多出几个自然会是一件好事。”
    陈曳能够感受到老人的言语里藏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深意,不仅仅只是在悠久的生命最后一段路程里所发出的唏嘘与感慨,想了想,说道:“至少,高欢是不错的。”
    听到这个名字,柳老又生出了些笑容,无比感慨的说道:“是啊,只有他想要做得比他父亲更好,变得比他父亲更强,所以才会让你来找我吧。”
    陈曳默默说道:“原来您知道。”
    柳老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夜色里的飞檐,说道:“老了,但并非什么都看不到。至少,他在城里我是知晓的。不过我也很好奇,像你这样不太一样的年轻人又会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陈曳停了下来,目光好奇地随着他望去,轻声问道:“您是指?”
    柳老收回远去的目光,转头看着陈曳,慢慢说道:“大阵之力无处不在,就算他有阵牙,又能怎么做?”
    陈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道:“如果只是一人,即便他是易崖,应该也很难行事,但毕竟就算是您,也很难说清楚他的背后究竟还藏着多少人,寒歌城的大阵倘若无处不在,这便是最大的问题。”
    “城里的各处或许会有无数道修行人的身影在异动,大阵之力很容易便被分散,在尚且不知晓那件事的前提下,或许柳半月前辈也会被引动离开剑堂,城里诸多的大修行人站在明面上都能够被算计,那么他得手的可能性将会很高。”
    雨夜里,听着这番大胆的猜想,柳老又慢慢向前走去,说出了一句让陈曳有些沉默的话,“是啊,这也正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寒歌城里究竟藏着多少鬼?而如果真的有无数只鬼在城里生事,那么,那根剑堂里的鹅毛又是否最重?”
    时间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两道在雨中前行的身影来到了剑堂所在的那条长街上,陈曳的声音突然开始响起——
    “您认为易崖拿到羽毛也不会是一件坏事吗?”
    柳老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是之前,或许我会有些犹豫,但是在高欢进城后,我便已经改变了想法。大鹅的羽毛既然只剩唯一的一根,那么窦落和易崖都不会放过这唯一的机会。只是千宝阁成功的可能要比易崖更高一些,而一位远在天南的经世境修行人是不会对幽州产生任何影响的。”
    “但这番推论,其实柳老您也并不确定吧?”
    “是的,任何事情的可能性都会有,但既然我是主大阵的柳家人,那么轻重缓急便需要分得清楚一些。寒歌城最重要的并不是那根大鹅的鹅毛,而是这座大阵,接下来才是高浊、半月。或许最后得到鹅毛的是易崖,或许他借此真的成功进了修行的最后一境,但他毕竟不是先祖,在幽州是藏不住的。”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陈曳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而即便他自身再如何聪明,曾经解过多难的难题,也无法针对这个局设想出妥善的解决办法。护城的大阵不会将全部的大阵之力汇聚到剑堂以及千宝阁的附近,这便是柳老的回答,而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除了易崖之外,那些如果真的存在着的其余修行人开始异动的话,大阵之力便会对他们落下。
    他们将要面对的,会是拥有着阵牙的少数一部分人。
    但那一刻想必也不会太远。
    不过对于易崖来说,同样有一件事是其所不知晓的,那就是他的存在已经被三个年轻人和一位正在等着他的女子剑客所知晓。
    雪山天顶上的那一战必定会赢。
    寒歌城里的这一战也未必会输。
    长街走到了尽头。
    一位脸颊瘦白、身形高大的年轻人出现在了远处,看着雨中的老者,声音有些淡漠,“您该回去了。”
    柳老看着年轻人笑了笑,然后对着陈曳说道:“他是替我收棋的棋童,论起下棋,也很有意思,若是有机会,倒是想让你们二人试试。”
    “今日我先走了。另外,既然你见到了我,那么柳河旁的规矩便不可破。”
    “明晚,树下,我会先教你初入阵道。”
    老者说完后,便有些疲累的向前走去,挥了挥手,拒绝着年轻人的搀扶,身影慢慢消失在了夜色雨幕之中。
    脸颊瘦白的年轻人在离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一夜慢慢过去。
    自梅里雪山爆发出那场惊世大战已经过去六日。
    幽州南部的雾气在这六日以来变得更加深重,就像是宛若要降下灭世雷霆一般的浓墨乌云,堆积在临仙江畔以及江畔的寒歌城上,久时不散。
    而在北部的天空上,飘着一道远远望去还能够清晰可见的剑云。
    那云的形状倒垂而下,直直插在云霄里,看着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快剑,散发出了无数令人难以想象的气息。照理,雾气更重,视线便该更加不清,就算是神识也该无用。
    但那朵剑云并非只是一朵简单的云。
    实际上是幽州某位修行人自身道意的具现化,代表着这世上最为纯正以及可怕的剑道修为,即便是雾气也遮掩不住它的存在。
    高浊与千里已经开始展露出了自身的全部实力,而在那朵剑云的旁边,短短的一日之间又慢慢有一道阴影生出,占据了天空的半壁,吞噬着所有张扬的色彩。
    梅里雪山已经不再是一座简单的雪山,那里的战场已经变成了可怕到足以威胁到解意境修行人的炼境。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寒歌城除了能够看到那些明显的异象之外,还能够看到源源不断进城,来自映州、以及幽州南部的一些修行人,他们将消息汇聚到剑堂之后,也就在城里暂时先住了下来。
    谁都无法清楚战局接下去会如何发展,因此再贸然前去不过就是送死罢了。
    但是,一股看不见的暗潮同样在寒歌城里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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