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明传》第五十四章 冠盖满京华

    建文元年,四月二十一日。
    皇城应天府。
    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
    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
    扬尘驾着马车,用了七天的时间从北平到达皇城应天府。
    天空中下正着淅淅沥沥的江南春雨。
    扬尘离开应天邓府巷的时候,只有七岁。
    七岁以前的记忆,停留在每天没完没了的临摹字帖,兰亭序,勤礼碑,瘦金体,柳体,颜体……他那美貌又多才的母亲,不厌其烦的指着书帖上的字,这个勾那个捺,这是筋道那是根骨。
    母亲似乎急着将自己毕生所学,所有懂的会的东西全部都教给他和老姐,二哥因为在才艺方面表现实在不突出,逃过一劫,母亲便放过二哥,让二哥正儿八经的去宗学府和其他王公贵族的孩子一起,跟着太傅读书上学。
    也许,早在那个时候,母亲就已经预见了后面即将发生的大劫难。
    他们家,申国公府,父亲邓镇是卫国公邓愈的长子,母亲李彤是韩国公李善长的长外孙。
    有人说,当年若没有邓愈大败陈友谅,没有李善长操持政务后方支援,大明朝甚至都建不了国。
    “邓”、“李”两家后辈结为姻亲,理应是显赫中的显赫,功勋上的功勋。
    然而,头上的光环越多,留下可以喘息的时间就越少。
    所以,母亲才迫不及待的将毕生所学,倾囊而出。
    林扬尘那时候名字还叫邓慎行,母亲教他五岁开始执笔学书法,辩认雕刻金石,到了他七岁那年,大劫难,临头。
    申国公府被“胡惟庸案”牵连。
    胡惟庸是李善长卸任左丞相时推荐的接班人,胡惟庸又涉嫌谋反大罪,他们家申国公府和韩国公李善长一家又是沾亲带故,头顶上是过于耀眼功勋显赫的光环,所以,牵连牵连再牵连之下,被满门抄了斩。
    扬尘已经记不太清楚,最后那天发生的事情了,依稀记得是被人从睡梦里拉起来,被母亲推上马车。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申国公府和韩国公李善长家族一脉,全体,家破人亡。
    扬尘跟着师傅郑一貉他们跑呀跑,逃呀逃,某一天,在一个竹林旁边的小村庄,五人终于不必再逃跑,安定了下来。
    师傅说,要去给他们四个人办新的路引,标上新的身份了,他们自己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吧。
    蓝瑛说,他改名字叫“江芜茗”,江湖一草寇,从此无姓也无名。
    老姐邓谨言说,这里有一大片竹林,就改姓林吧,邓谨言这三个字,就留一个“谨”字,她改名叫“林谨”。
    二哥说,邓少语,他也留一个字,少字不吉利,改成“绍”字,他改名叫“林绍”。
    邓慎行说,家都没了,还要原来的名字有什么用,一把灰尘扬了它吧,他改名叫:林扬尘。
    家,没了。
    父亲母亲都死了。
    再也没有人逼他每天练字读书了。
    可从那以后,扬尘却每日不忘临摹字帖练习书法,仿佛每下笔写一个字,母亲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毛笔的一撇一捺之间。
    人生过去了的十七年,荣耀显赫与苟且偷生,往事,零落成泥碾作尘,把这把灰尘握在手上,用力挥手扬出去撒开,细细密密的灰尘,随着风,漫天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园不堪回首月明中。
    十年之后,再度来到应天,邓府巷申国公府的三少爷邓慎行,已经死了,归来的是太常寺卿黄子澄府上的小书童,林扬尘。
    扬尘驾着马车抵达黄子澄府邸的后门,一个粗布短打四十多岁长相憨厚的大叔,已经等在后门门口。
    扬尘跳下马车,大叔迎了上去,开口就说:“你就是小扬尘吧?”
    “老奴一看就知道是你,郑镖头说扬尘是个俊俏的小郎君,哈哈,果然长得很俊。”
    扬尘也哈哈一笑,“鲁舅舅好!师傅叫我来应天投奔舅舅了,以后在应天扬尘就有劳舅舅照顾了。”
    “来来来,进屋,老奴先领你去见老爷。”老鲁与扬尘一见如故。
    “老爷正在屋里批写公文呢,小扬尘你来得正好。”老鲁领着扬尘穿过庭院,亭台,花园,荷花池,回廊,后院,前院,最后来到一个别院,扬尘边走边看,暗暗惊叹,果然是建文皇帝身边首席权臣,府邸修得这么大,比他们家以前的申国公府还要气派。
    “这个别院就是老爷的书房,将来小扬尘你主要就是在这里当差。”
    “嗯嗯,好的,舅舅。”
    “老爷,老奴领我外甥进来了。”老鲁在书房门口敲门。
    “进来吧。”
    吱呀——,门推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矮胖身材,圆面大耳,他正俯身在案几上,皱着眉写字。
    黄子澄不经意的抬起头,扬尘立刻卖起乖来,“奴才扬尘叩见老爷,老爷万福金安,老爷公务繁忙,不妨让奴才来分忧帮忙吧。”
    扬尘走上前,在案几前站定,案几上正堆着一尺厚的“奏折”。
    是的,就是皇帝的“奏折”。
    扬尘暗自讶异,建文皇帝的“奏折”是拿给黄子澄批的?他有这么大权力?
    “哎哟喂!”
    “老鲁啊老鲁,你不仅是烧的一手好菜,你这个小外甥也长得这么俊俏。”
    黄子澄本来皱着的眉头,在见到扬尘面如皎月,眸若星辰的俊朗小脸的那一刻,舒展开来。
    “来来来,你叫什么来着?”
    “老鲁说你字写得不错,正好来帮老夫代笔写字,过来过来,坐这里,坐这里。”
    黄子澄也不见外,直接起身,让座,示意扬尘坐过去。
    扬尘心中一阵窃喜。
    呀哈?
    我玉面小郎君进了黄子澄府上的第一天,就要批示“奏折”啦?
    “好的,老爷,奴才坐过来,奴才叫扬尘。”扬尘乖巧的走过去坐在黄子澄的太师椅上。
    “那你们先忙,老爷,老奴下去做饭了。”老鲁见扬尘初来乍到,就被老爷看上了,放下心来。
    “好,老鲁你去吧,今天晚上老夫要吃你做的那个鱼,那个什么鱼来着,啧啧,实在是太香了。”黄子澄笑眯眯的挥挥手。
    看来师傅说的没错,黄子澄是个好脾气的老好人。
    “来,扬尘,你这份照着这段抄一遍。”黄子澄指着桌上摊开的奏折说,另一份已经批好的放在一边。
    “好的,老爷。”扬尘凝神一看,这两份奏折,批了字和没批字的,内容几乎一样,都是为湘王朱柏含冤自焚,愤愤鸣不平的。
    看来,削藩的手段过于阴险,逼迫湘王自焚以示清白,已经在朝野引起了一番震动。
    黄子澄先前已经批好的那份奏折上写的是:朕下旨厚葬湘王,已下令以后谨慎行事。
    呵呵。
    黄子澄果然合了一手好稀泥,既没有正面回答湘王是否是被冤枉的,也没有表态是否继续削藩。
    厚葬?
    厚葬有个屁用?
    湘王一家死了二十多口人,就这么算了?
    扬尘迅速抄好字,递给黄子澄看。
    “哎哟喂!”
    “你这笔字,写的真是一绝啊!”
    “你这是拜了哪一位大师教的书法?”黄子澄被扬尘的字,深深地震撼了,区区几个字,柳骨颜筋,行楷有致,流水行云。
    “回禀老爷,奴才不曾拜过什么大师,只是家母从小严厉,逼着奴才临摹大师书帖,练了一段时间就练成这样了。”
    扬尘眯着眼睛笑着回答。
    玉面小郎君我练了十二年的字,必须有两把刷子,而且我那美貌与智慧并重的亲娘,师承文章学问第一人的宋濂咧。
    “啧啧啧,这笔字写的妙,哈哈,来了一个厨子老鲁,烧的那个菜咧,好吃到心里去了,再来一个小书童,这个字咧,好到天上去了。”
    “老夫我这是交了什么好运气,府上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坦。”黄子澄得意洋洋笑开了花。
    “接着写,接着写。”黄子澄又展开一份奏折,扬尘一看,内容还是一样,也是为湘王喊冤。
    “好咧,老爷,奴才接着写。”扬尘低头开始用朱砂笔一份一份抄写奏折,有时候黄子澄会加上几句委婉的措辞。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看奏折,批写奏折,从下午一直写到天黑,一尺厚的奏折,终于全部处理完。
    除了几份内容是请示黄河挖河道治水,还有州府道路请示拓宽的奏折,其他几乎全部都是湘王自焚的事情,有几份甚至言辞激烈,骂建文皇帝为人残忍,滥杀无辜,堪比先帝洪武。
    怪不得建文小皇帝不愿意亲自批示这些奏折,被文武百官骂成这个熊样,看了这些奏折,噎都要噎死他了。
    “行,都写完了,明天老夫进宫带给圣上,圣上看了再盖上玉玺,签发下去,就算完事了。”
    “先装起来。”黄子澄指了指一旁的布袋子。
    “好的,老爷。”扬尘把一大堆奏折装了两个大布袋子,沉甸甸的。
    “老爷,东西这么重,您一个人怎么背进宫呀?”
    “要不然,明天奴才帮你背这些奏折进宫吧。”
    扬尘哪能放过这种接近建文皇帝的机会,打蛇随棍上,见着缝就要钻,必须抓住一切有可能的机会,拼命往上凑。
    “行,那你明天早点起来,陪老夫一起进宫。”黄子澄对扬尘这长得俊俏又机灵乖巧的孩子,全无戒心,心想,带上长得这么好看的小书童出门,哈哈,老夫我也变英俊了。
    “走走走,吃饭去,看看你舅舅又做了什么好菜。”黄子澄笑盈盈的示意扬尘收工吃饭。
    这个黄子澄大叔,还真是好脾气很和气,看来,玉面小郎君我的运气还不错。
    黄子澄,果然是三大权臣之首,建文皇帝对他信任有加,直接把群臣上奏的奏章扔给他代为执笔批示,自己盖个章落个款就当完成任务了。
    不过,客观的来说,黄子澄批示奏章极有分寸,遣词造句相当有水平,群臣收到皇帝朱批,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和漏洞的。
    有黄子澄这样的左膀右臂在身边,建文皇帝的执政压力自然小多了。
    吃完晚饭,扬尘将北平带来的行李从马车上搬下来。
    老鲁因为厨艺精湛,甚得黄子澄欢心,便赏了一个单独的三房两进的院落居住,别的奴仆都是两三人同住一屋,只有老鲁一人独霸一个大院子,扬尘作为老鲁的外甥,自然也搬来同住。
    不错,有自己的院子,自己的房间。
    嗯嗯,要给老姐写信了。
    扬尘打开鸟笼放出白隼,喂了肉条和饮水,提笔在小纸条上写下精巧的鸟篆文字:黄子澄代建文批奏折,朝中质疑湘王冤死的声音颇多,明日一同进宫,见机行事。
    扬尘把纸条卷好牢牢的系在白隼的鸟爪上,捧起鸟往天上一送,白隼得令,扑棱棱起飞消失在夜空中,飞向北平。
    “玉面小郎君开启皇城的冒险之旅。”扬尘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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