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明传》第五十二章 长江悲已逝

    建文元年,四月十四日。
    北平城内太液池的冰已经全部融化,翡翠油青块料般的蓝绿湖水中,莲叶长出新绿的枝茎,大片大片的荷叶舒卷,铺满了半个湖面。
    碧云天,绿叶池,春色敛荫,荫中芳菲起。
    太液池旁的医馆,大门紧闭,没有对外营业。
    今天一大早,郑一貉就驾着马车和江芜茗来到医馆。
    江芜茗,郑一貉,林谨,林绍,林扬尘,五人围坐在内院主厅的圆桌旁,房门紧闭。
    “昨天,湘王朱柏死了。”郑一貉有些悲伤的说道。
    “锦衣卫给湘王罗织的罪名是私造钱银。
    “湘王宁死也不肯承认,锦衣卫要捉拿他进京归案,湘王便把府邸的大门反锁起来,放了一把火,自焚了。”
    “湘王一家老小,老婆孩子,全烧死了。”
    “湘王今年才二十九岁,唉——”郑一貉说完,深深的叹了口气。
    “还不仅仅是湘王。”江芜茗补充,“山东青州的齐王,被建文皇帝下令召见,这个傻王爷以为建文还是以前那个乖乖听话的好侄子,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进京了。”
    “齐王前脚刚踏进京城,后脚立即被锦衣卫拿下逮捕关押。”
    “建文下令废黜齐王,贬为庶人。”
    “建文给齐王安的罪名是私自扩充军备。”
    “这冬天过去春天来了,齐王为属下的兵士订了一千多套春季轻薄的铠甲。”
    “就这事,成了私自扩充军备,成为扳倒齐王的罪名,把齐王关入大牢。”
    “还有大同府的代王朱桂,代王的王妃还是咱们燕王妃的亲妹妹。”
    “建文给代王罗织的罪名是僭越,锦衣卫发现大同府修了一面龙壁装饰墙,比京城的九龙壁还要豪华气派。就以这个僭越罪,建文把代王也废黜了,贬为庶人,连带把燕王妃的妹妹也一并关进大牢。”
    江芜茗眉头紧锁。
    “张信说,还有云南的岷王,也已经在锦衣卫办案的名单上,估计近期也会拿下。”
    “私造钱银?呵呵,朝廷力主削藩的第一人,兵部尚书齐泰的关系户老相好,就一直在私铸钱银吧?”
    “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朝廷上个月放松了对咱们的动作,却加快了对其他藩王的行动。”
    “看来咱们头上悬着的这把刀,迟早也是要落下来的。”
    “芜茗说得没错,老夫已经把临安楼外楼的厨子安插到建文皇帝身边的头号权臣黄子澄的府上了,小扬尘你的身份就是厨子的外甥,厨子已经向黄子澄推荐过你了,你收拾收拾东西,今天就动身启程去应天太常寺卿府吧。”
    “嗯嗯,好的,师傅。”
    “黄子澄是个什么样的人?”扬尘乖巧的点点头,大家伙儿都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劳心劳力,现在终于要轮到他玉面小郎君扬尘上场了。
    “据阿瑞的弟弟,在奉天殿当差的小太监观察,三大权臣之中,黄子澄是性格最温和的一个,齐泰极端激进,方孝孺迂腐阴郁,黄子澄是个老好人,他甚至不赞成以手起刀落血腥的方式进行削藩。”
    “这个黄子澄,是先帝洪武执政的时候,全国州府省级考试,会试的第一名。”
    “他以前当过皇太子朱标的东宫伴读,给太子当过老师,这人学问不错,成天笑眯眯的。”
    “阿瑞的弟弟说,黄子澄是三大权臣之中和建文关系最近的。”
    “其他两个人总是端着老师和顾命大臣的架子,有时候都把小皇帝建文逼得有点狠了,往往这个时候,黄子澄就站出来当和事佬,所以建文皇帝最听黄子澄的话。”
    郑一貉把自己所知的黄子澄的情报全说了出来。
    “所以,扬尘,你此去黄子澄身边,不仅仅要取得他的信任,还要想办法接近建文皇帝。”林谨认真的对扬尘交代。
    “他们对朝廷的政务要做些什么样的决策,你要尽可能的引导和干扰他们往有利于咱们这边的方向倾斜。”
    “小扬尘,你此去京城,带上老夫养的白隼,雌的那只隼养在崇仁门的铺子里,白隼是雌雄共养的,生死不离。你一路带着这只雄白隼,它便会认你做主人,这只竹哨你带着,需要召唤白隼出现的时候,吹一下竹哨,有什么消息就写纸条系在白隼的鸟爪上,白隼就会飞回来北平的崇仁门雌隼这里,把消息带回来。”郑一貉递上一个小竹哨,指了指放在脚边的鸟笼子,里面正是一只灰羽白腹的白隼。
    “还有,扬尘,你一个人在京城,又是在建文核心权臣黄子澄的府邸,我们之间利用白隼通信,不能写汉书正楷,防止被人发现,把鸟截下来,发现秘密。”林谨仔细的想了想,补充说到。
    “不写正楷字?姐,那写鸟篆行不?”扬尘眨巴眨巴眼睛。
    “鸟篆?对对对,咱们往来书信就用鸟篆!”林谨会心一笑。
    “不好意思啊,老夫问句没文化的话啊,这鸟篆是个什么东西?”郑一貉一脸懵逼。
    “哈哈哈,师傅,鸟篆估计现在已经没几个人认得啦,就算我给你们写信被朝廷截胡了,估计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几个会写这种字体的人,就用这个字体作为咱们秘密通信的语言吧。”
    “鸟篆是我和我姐小时候,不好好学习,翻墙溜出去玩儿,被母亲发现抓回来处罚,罚我们两个人学的一种字体,是春秋战国时期吴越国的文字。”
    “哈哈哈,不懂行的人看了,就会以为画的都是小鸟。”扬尘笑了。
    他们三个从小被那才学满腹又古灵精怪的亲娘,逼着学画画,学书法,学剑,学医,如今遭遇了人生这场大变故大劫难,却是统统都派上了用场。
    “下个月,五月初十,就是先皇洪武皇帝的忌日了。”
    “王爷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外宣称了重病缠身,就不能再进京了,按照原计划,是派三个世子进京祭拜先皇。”
    “师傅,我和小绍陪同世子进京,四月二十五日出发,您看行不行?”
    “小绍对外的身份本就是王府亲兵,我此去就女扮男装,作为世子护卫,一同前往,师傅,您看是否可行?”林谨托着腮问。
    时间越往后,情势越紧迫。
    另外四个实力微弱的藩王已经纷纷落马。
    过不了多久,他们头上的这把刀,就会落下来了。
    先下手为强,全面渗透敌人内部,掌握第一手情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建文派系出什么招,他们就见招拆什么招,务必要把时间拖到夏天,让朱能张玉他们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再起兵。
    “行啊,丫头,那就辛苦你们了。”
    “小扬尘先去应天,在黄子澄身边站稳脚跟,接着四月底你们和三个世子再进京祭祖,这样你们在京城宫里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对了,老夫这就去王府,告诉王爷,召唤葛诚写信给建文皇帝,提前通知你们四月底出发进京,五月祭祖的事情。”
    “师傅,我出发去京城黄子澄府邸之前,要去市集上买些东西带上,今天下午再启程去京城。”
    扬尘想来想去,自己的任务是孤身深入敌后,迅速取得信任,既然自己的身份是厨子的小外甥,一个来自于民间市井的书童,那就带些民间特有的东西进京吧。
    “行,那就这么办,小扬尘一路小心。老夫安排进黄子澄府上的厨子姓鲁,临时当你的舅舅,他为人老实忠厚信得过,尤其厨艺是一顶一的好,你若是在黄子澄府上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你的鲁舅舅帮忙。”郑一貉嘱咐道。
    “嗯嗯,师傅,我记下了。”扬尘点点头。
    五人圆桌会议散会。
    江芜茗回都督府张信身边当差,郑一貉去王府通知王爷写信安排月底世子进京祭祖,扬尘上街买东西收拾行李下午出发进京,林绍回王府亲兵营,林谨打开医馆大门对外营业。
    一切计划都在暗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悄无声息。
    不管这条暗河的河道到底有多长,只要一直坚持向上游,终有上岸的那一天。
    另一边厢,就不太愉快了。
    建文元年,四月十四日。
    北平长史葛诚一早去了衙门,落座没几分钟,就听到几位衙门的同僚在谈论昨天发生的轰动的大事,他默默的听完他们的议论,默默的步行离开了衙门,再默默的提前回府。
    葛诚回到自己的卧室,脱下官袍,摘下梁冠,然后关上房间所有的门和窗户。
    他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是的。
    时年四十四岁的北平长史葛诚,哭了。
    因为,葛诚的上一任主子,湘王朱柏,昨天自焚,全家都烧死了。
    洪武二十八年,葛诚的母亲去世,他回乡守孝,拜别了湘王,没想到,当日一别,就是天人永别。
    洪武二十七年,葛诚告别了秦王,带着朝廷的最新任命,来到了水草丰美的长江沿岸,荆州。
    那一年,湘王朱柏二十三岁。
    葛诚见到湘王的第一眼,脑海里就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句诗来:
    宗之潇洒美少年,
    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
    湘王身材颀长,白净脸庞,剑眉星目,既温文尔雅又孔武健硕。
    湘王热爱钻研学问,时时捧着书本问葛诚:
    “先生,这句话是什么典故?”
    “先生,这段话又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么一个温雅好学的少年郎,昨天,却死了。
    听说,锦衣卫给他罗织的罪名,是私造钱银。
    湘王洁身自爱,又怎么能受得了这般诬陷与屈辱?
    于是,湘王放了一把火,烧死了自己,烧死了全家。
    也许,在这个时候,也只有死亡,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葛诚的这个前任主子,温润有礼的少年郎,就这么死了。
    “先生,这是他们从南方捎来的新茶,您尝尝看,好不好喝?”
    “先生,本王今天去练习了弓箭,中了十环,是不是很能干?”
    “先生,朱熹提倡的这个“正心诚意”是什么意思?”
    这个“先生,先生,先生,”声声唤着葛诚的少年郎,死了。
    他真的死了。
    葛诚掩面,大哭,眼泪湿了袖子。
    他这个少年郎主子,不堪朝廷栽赃嫁祸陷害的屈辱,自杀死了,以示清白。
    建文皇帝朱允炆!
    翰林侍讲方孝孺!
    这就是你们期望的削藩!
    为了你们手上那一星半点可笑的权利与欲望,害死了他葛诚君臣遇合,引为知己的湘王?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你们要这样害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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