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明传》第三十七章 人迹板桥霜

    建文元年,二月十二。
    葛诚一早随小书童驾着马车来到燕王府后门,小书童说,“每天早上,王妃就从这个后门出来,前往万宁寺烧香。”
    来北平的这两年,他无数次进出王府,却头一次以这种方式偷偷摸摸的躲着等待。
    果然,书童话音没落多久,王妃和管家老颜,家丁小原,就驾了马车出门,向北而去。
    葛诚的马车远远跟着,王妃的马车停在了万宁寺前门。
    万宁寺是以前元朝遗留下来的寺庙,相传由元成宗所修,元朝被灭了后,原址寺庙改小了,也算是北平城内香火旺盛的佛教寺院。
    葛诚见王妃和家丁小原进了寺,他和书童便也下车悄悄的跟上。
    王妃进了大殿,佛前三炷香,焚香参拜之后,便步出大殿向左转进了一间禅房,家丁小原在门外守着。
    家丁小原,葛诚是认识的,王妃从徐府带来陪嫁的。
    等一等,管家老颜去哪里了?
    葛诚发现老颜并没有跟进寺里,他命书童去外面马车上瞧瞧。
    过了一会儿,书童回来说颜管家并不在马车上。
    老颜是徐仪华的心腹,五十多岁的老管家,忠心耿耿在徐府呆了四十年,一起出门离府的三个人,老颜跑到哪里去了?
    他命书童向寺院要了间禅房,就在王妃的禅房对面。
    “小原什么时候会离开一下?”葛诚冷不丁的问书童。
    “中午小原会去寺里的斋堂吃饭,那个时候会离开大概一炷香的功夫。”
    “好,那就中午。你带了什么工具没有?我想撬开王妃的那间禅房的房门看看。”
    “大人,进去敲门不就行了,还要用撬的?”书童惊呆了,王妃从某种程度也算是大人的主子吧,撬开主子的房门,是不是也太无礼了?
    “万一,王妃根本就不在房间里呢?你带了什么工具?这门栓是横木挡着的,有小刀吗?小刀应该能撬开。”
    “有的,大人,奴才带了小刀的。”书童掏出一把裁纸刀。
    “嗯,那中午等小原去吃饭了,你去撬门,我来把风。”葛诚道。
    他有一个怀疑。
    他想起方孝孺在书房说的那句话:“也不知燕王是真的清心寡欲执政廉明,还是步步为营心机深沉。”
    圣上削藩令一下,燕王恰巧就病了。
    难怪建文一派人深深的怀疑。
    建文一派向前逼近三步,燕王一系就向后退了五步,中间永远留了两步空隙,耐人寻味。
    葛诚派家丁跟踪了三天。
    王府亲兵营有亲兵八百人,却没有一个人出门喝酒吃饭。
    王府世子每天上学和练箭,也从不组队去踢个蹴鞠。
    王妃每天进庙打坐,从不出去逛个街市买块衣料。
    他们表现得过于规矩和小心了。
    始终克制着,与前来一探究竟的各路人马,小心的保持着中间那两步的距离。
    所以,扑腾了大半年,锦衣卫什么都没找到。
    所以,张昺谢贵张信即使换掉整个王府的家丁,也一无所获。
    燕王朱棣,就像是一条深深潜在水里的鱼,趁着水色浑浊,夜色深沉,静静的沉在水底,谁也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
    论兵权在握,先皇十七子朱权的大宁卫,拥兵八万,甲八千,又有朵颜三卫加盟。兵力无论是在数量还是质量上,甚至都胜过燕王朱棣。
    可是,建文和方孝孺,却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宁王,宁王直爽聪慧,这种把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的人,往往可以令人放心。
    建文皇帝就算命谢贵张信收走北平的兵符,就算把朱棣这条鱼牢牢地困在河底锁在笼子里,建文和方孝孺他们也依然不放心。
    因为,燕王朱棣是真正的领袖。
    他能一呼百应。
    他能团结出一个派系。
    这些能力,是年纪尚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倾尽一生也无法练就的。
    葛诚坐在禅房,漫无边际的神游思索,时间一眨眼就到了中午。
    “大人!大人!小原他离开去吃饭了!”书童冲上去摇摇葛诚的手。
    “什么?马上马上!”葛诚立刻回过神来,打开房门。
    果然,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好几间禅房的门都打开着,香客们都去吃中午饭了。
    除了王妃徐仪华的禅房还是大门紧闭。
    “快快快,去撬门!”葛诚低声道,自己站在走廊上东张西望帮书童把风。
    书童用小刀上下撬了房门几下,门后木栓应声松开,“吱呀”一声门开了。
    葛诚紧张的低声说道:“不知王妃在此修行,卑职失敬打搅了!”然后推门而入。
    房间里空无一人。
    徐仪华根本不在里面!
    葛诚的心脏疯狂的跳着,心跳声连自己都能听见。
    整个禅房极其整洁,甚至连地上打坐的垫子都是平平整整的,一个凹陷都没有。
    王妃徐仪华不是进了这间禅房吗?
    她去哪里了?
    葛诚发现这间禅房和自己的那间有个明显的区别,这间禅房有窗子。
    他推开窗子,外面是万宁寺的后院,他攀上窗台一跃而下,地上有脚印留下。他跟着脚印走,出了万宁寺的后院,这个地方,曾经停过一辆马车!
    马车车轮的轮印,清晰的压在泥土里,车轮印一直向东边的土路延伸,那是出城的方向。
    徐仪华从万宁寺的禅房,离开了寺院,坐着马车,出了城!
    葛诚心神慌乱如麻,唤了书童赶紧出去关上这间禅房的门,去寺院前门把他们的马车驶来后门,马上顺着这些车轮印记,追出去!
    书童听命,匆匆忙忙跑出去关上房门离开。
    葛诚深呼吸几下,平复了慌乱的思路。
    他掏出手帕,回到窗前,仔细擦去刚才攀上窗台遗留下来的脚底泥印,仔细环顾四周,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别的痕迹,便恢复原样关上窗子。
    葛诚站在马车车轮印的地方,向东望去,这条路一直往前,出了城,就是一片荒山,刚来北平的时候,他和夫人闲暇时,驾着车把北平城外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逛了个遍,东边的那片荒山,叫灵山,有四五个山头,没有人居住。
    徐仪华是悄悄去了灵山吗?
    思绪翻滚间,书童的马车已经驶来万宁寺的后门,葛诚上车,命书童跟着车轮的痕迹向东而去。
    这条路,人迹罕至,路上来回就只有这一种宽窄尺寸的轮子经过,路,越走越荒凉,渐渐地,连树都看不到了。
    一个时辰之后,书童停下马车,问道:“大人,您说的灵山,是不是这里,我们已经到了,可是这里并不是荒山啊,住的到处都是人!”
    “什么?”葛诚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只见原本荒秃秃的四五座山丘,变成了桃花源一般的大村落。
    山脚下是一片片延绵的村庄,村民们或砌屋,或劳作,或晾晒,或炊煮,光秃的山脊被开垦成梯田的圈型土基。
    这荒山,什么时候,完全变了模样?
    什么时候建的这些村落?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
    葛诚呆呆的站在灵山山脉的山脚下。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狠狠的砸向他自己。
    难道,这城外的荒山,就是燕王屯兵屯田的地方?
    他耳边再度回想起方孝孺的话:“也不知燕王是真的清心寡欲执政廉明,还是步步为营心机深沉。”
    他被自己冒出的念头吓得瑟瑟发抖,此时此刻的害怕,比在应天见到锦衣卫,更严重千百倍。
    燕王,燕王,燕王他,真的在准备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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