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局一向无公可办,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里照例的谈家务。秦益堂捧着水烟
筒咳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涨着的脸来了,还是气喘吁
吁的,说:
“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我怎么喝也喝不住。”
他生着几根花白胡子的嘴唇还抖着。“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
账的,应该自己赔出来……。”
“你看,还是为钱,”张沛君就慷慨地从破的躺椅上站起来,两眼在深眼眶里
慈爱地闪烁。“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
“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财两字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
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
较。益翁也只要对令郎开导开导……。”
“那--里……。”益堂摇头说。
“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说,于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们的弟兄,
实在是少有的;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
容易……。”
“他们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益堂说。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问。
“还是一礼拜十八点钟功课,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简直忙不过来。这几天可是
请假了,身热,大概是受了一点寒……。”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的报上就说,现在时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地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叹着。“他们两个
人就像一个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账……。”益堂将纸煤子插在纸煤管子里,
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了。他仿佛已
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
思普大夫,请他即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虽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多,平时也节
省,现在却请的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迎了出去,只见他脸色青青
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怎么了?”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
红……。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
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说。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
夫,问过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
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
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
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
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
打电话去问医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
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
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
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
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
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里走出;但当
经过电话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
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眼
睑也浮肿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
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
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
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
心地。
突然一声乌鸦叫。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但他
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了,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房里时,见他闭了眼躺着,
满脸仿佛都见得浮肿;但没有睡,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了,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
光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
“信么?”靖甫问。
“不,不。是我。”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我。我想还是去请一
个西医来,好得快一点。他还没有来……。”
靖甫不答话,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一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的急
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发响了,使他的心立
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
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
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
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2〕去了。但夜却已经很深
了,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
但凌乱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
的。那么,家计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
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
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
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
庄〔3〕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
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4〕
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
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
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两人都站在床面前,
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
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
详一回;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
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
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
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
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
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gogo的两声,他才知
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
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
买药,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出去的伙计
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
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
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
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
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
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
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
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
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
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
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
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
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
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
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
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
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
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
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
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
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嚯!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
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
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
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
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
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
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
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
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
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
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
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
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
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
‘鶺鸰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
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
备,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6〕《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
(.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鶺鸰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鶺
鸰,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
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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