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鳖曾欺井内蛙,大鹏张翅绕天涯。
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
这四句诗,奉劝世人虚己下人,勿得自满。古人说得好,道是:“满招损,
谦受益。”俗谚又有四不可尽的话。那四不可尽?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
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你看如今有势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气,损
人害人,如毒蛇猛兽,人不敢近。他见别人惧怕,没奈他何,意气扬扬,自以为
得计。却不知八月潮头,也有平下来的时节。危滩急浪中,趁着这刻儿顺风,扯
了满篷,望前只顾使去,好不畅快。不思去时容易,转时甚难。当时夏桀、商纣,
贵为天子,不免窜身于南巢,悬头于太白。那桀、纣有何罪过?也无非倚贵欺贱,
恃强凌弱,总来不过是使势而已。假如桀、纣是个平民百姓,还造得许多恶业否?
所以说势不可使尽。
怎么说福不可享尽?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道:人无寿夭,禄尽
则亡。晋时石崇太尉,与皇亲王恺斗富,以酒沃釜,以蜡代薪;锦步障大至五十
里;坑厕间皆用绫罗供帐,香气袭人;跟随家僮,都穿火浣布衫,一衫价值千金;
买一妾,费珍珠十斛。后来死于赵王伦之手,身首异处。此乃享福太过之报。
怎么说便宜不可占尽?假如做买卖的错了分文入己,满脸堆笑。却不想小经
纪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饱饭,我贪此些须小便宜,亦有何益?昔人有占便宜
诗云:“我被盖你被,你毡盖我毡。你若有钱我共使,我若无钱用你钱。上山时
你扶我脚,下山时我靠你肩。我有子时做你婿,你有女时伴我眠。你依此誓时,
我死在你后;我违此誓时,你死在我前。”若依得这诗时,人人都要如此,谁是
呆子,肯束手相让?就是一时得利,暗中损福折寿,自己不知。所以佛家劝化世
人,吃一分亏,受无量福。有诗为证:得便宜处欣欣乐,不遂心时闷闷忧。不讨
便宜不折本,也无欢乐也无愁。
说话的,这三句都是了。则那聪明二字,求之不得,如何说聪明不可用尽?
见不尽者,天下之事;读不尽者,天下之书;参不尽者,天下之理。宁可懵懂而
聪明,不可聪明而懵懂。如今且说一个人,古来第一聪明的。他聪明了一世,懵
懂在一时,留下花锦般一段话文,传与后生小子恃才夸己的看样。那第一聪明的
是谁?吟诗作赋般般会,打诨猜谜件件精。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颜子再投生。
话说宋神宗皇帝在位时,在一名儒,姓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乃四川
眉州眉山人氏。一举成名,官拜翰林学士。此人天资高妙,过目成诵,出口成章,
有李太白之风流,胜曹子建之敏捷。在宰相荆公王安石先生门下,荆公甚重其才。
东坡自恃聪明,颇多讥诮。荆公因作《字说》,一字解作一义,偶论东坡的坡字,
从土从皮,谓坡乃土之皮。东坡笑道:“如相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一日,
荆公又论及鲵字,从鱼从皃,合是鱼子;四马曰驷,天虫为蚕,古人制字,定非
无义。东坡拱手进言:“鸠字九鸟,可知有故?”荆公认以为真,欣然请教。东
坡笑道:“《毛诗》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连娘带爷,共是九个。”荆
公默然,恶其轻薄,左迁为湖州刺史。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巧弄唇。
东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满朝京,作寓于大相国寺内。想当时因得罪于荆公,
自取其咎,常言道:“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分付左右备脚色手本,骑马
投王丞相府来。离府一箭之地,东坡下马步行而前。见府门首许多听事官吏,纷
纷站立,东坡举手问道:“列位,老太师在堂上否?”守门官上前答道:“老爷
昼寝未醒,且请门房少坐。”从人取交床在门房中,东坡坐下,将门半掩。不多
时,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方弱冠,戴缠騣大帽,穿青绢直摆,攦手洋洋,
出府下阶。众官吏皆躬身揖让,此人从东向西而去。东坡命从人去问相府中适才
出来者何人,从人打听明白回复,是丞相老爷府中掌书房的,姓徐。东坡记得荆
公书房中宠用的有个徐伦,三年前还未冠,今虽冠了,面貌依然。叫从人:“既
是徐掌家,与我赶上一步,快请他转来。”从人飞奔去了,赶上徐伦,不敢于背
后呼唤,从傍边抢上前去,垂手侍立于街傍,道:“小的是湖州府苏爷的长班。
苏爷在门房中,请徐老爹相见,有句话说。”徐伦问:“可是长胡子的苏爷?”
从人道:“正是。”东坡是个风流才子,见人一团和气,平昔与徐伦相爱,时常
写扇送他。徐伦听说是苏学士,微微而笑,转身便回。从人先到门房,回复徐掌
家到了。徐伦进门房来见苏爷,意思要跪下去,东坡用手搀住。这徐伦立身相府,
掌内书房,外府州县首领官员到京参谒丞相,知会徐伦,俱有礼物、单帖通名,
今日见苏爷怎么就要下跪?因苏爷久在丞相门下往来,徐伦自小书房答应,职任
烹茶,就如旧主人一般,一时大不起来。苏爷却全他的体面,用手搀住道:“徐
掌家,不要行此礼。”徐伦道:“这门房中不是苏爷坐处,且请进府到东书房待
茶。”
这东书房,便是王丞相的外书房了,凡门生知友往来,都到此处。徐伦引苏
爷到东书房,看了坐,命童儿烹好茶伺候。“禀苏爷,小的奉老爷遣差往太医院
取药,不得在此伏侍,怎么好?”东坡道:“且请治事。”徐伦去后,东坡见四
壁书橱关闭有锁,文几上只有笔砚,更无馀物。东坡开砚匣,看了砚池,是一方
绿色端砚,甚有神采,砚上馀墨未干。方欲掩盖,忽见砚匣下露出些纸角儿。东
坡扶起砚匣,乃是一方素笺,叠做两摺。取而观之,原来是两句未完的诗稿,认
得荆公笔迹,题是《咏菊》。东坡笑道:“士别三日,换眼相待。昔年我曾在京
为官时,此老下笔数千言,不由思索。三年后也就不同了,正是江淹才尽,两句
诗不曾终韵。”念了一遍,“呀,原来连这两句诗都是乱道。”这两句诗怎么样
写?“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东坡为何说这两句诗是乱道?一年
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夏天为薰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和、薰、
金、朔四样风配着四时。这诗首句说西风,西方属金,金风乃秋令也,那金风一
起,梧叶飘黄,群芳零落。第二句说:“吹落黄花满地金。”黄花即菊花。此花
开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随你老来焦干枯烂,并不落瓣。
说个“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误了?兴之所发,不能自已,举笔舐墨,依
韵续诗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便写了,东坡愧心复萌:“倘此老出书房相待,见了此诗,当面抢白,不
像晚辈体面。”欲待袖去以灭其迹,又恐荆公寻诗不见,带累徐伦。思算不妥,
只得仍将诗稿折叠,压于砚匣之下,盖上砚匣,步出书房。到大门首,取脚色手
本,付与守门官吏嘱付道:“老太师出堂,通禀一声,说苏某在此伺候多时。因
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朝赍过表章,再来谒见。”说罢,骑马回下处
去了。
不多时,荆公出堂。守门官吏虽蒙苏爷嘱付,没有纸包相送,那个与他禀话,
只将脚色手本和门簿缴纳。荆公也只当常规,未及观看,心下记着菊花诗二句未
完韵。恰好徐伦从太医院取药回来,荆公唤徐伦送置东书房,荆公也随后入来。
坐定,揭起砚匣,取出诗稿一看,问徐伦道:“适才何人到此?”徐伦跪下,禀
道:“湖州府苏爷伺候老爷,曾到。”荆公看其字迹,也认得是苏学士之笔,口
中不语,心下踌躇:“苏轼这个小畜生,虽遭挫折,轻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学
疏才浅,敢来讥讪老夫!明日早朝,奏过官里,将他削职为民。”又想道:“且
住,他也不晓得黄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伦取湖广缺官册籍来看,单
看黄州府,余官俱在,只缺少个团练副使,荆公暗记在心,命徐伦将诗稿贴于书
房柱上。
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苏轼才力不及,左迁黄州团练副使。天下官员到京
上表章,升降勾除,各自安命。惟有东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荆公为改诗触犯,
公报私仇,没奈何,也只得谢恩。朝房中才卸朝服,长班禀道:“丞相爷出朝。”
东坡露堂一恭。荆公肩舆中举手道:“午后老夫有一饭。”东坡领命。回下处修
书,打发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旧任接取家眷黄州相会。
午牌过后,东坡素服角带,写下新任黄州团练副使脚色手本,乘马来见丞相
领饭。门吏通报,荆公分付请进到大堂拜见。荆公待以师生之礼,手下点茶。荆
公开言道:“子瞻左迁黄州,乃圣上主意,老夫爱莫能助,子瞻莫错怪老夫否?”
东坡道:“晚学生自知才力不及,岂敢怨老太师!”荆公笑道:“子瞻大才,岂
有不及!只是到黄州为官,闲暇无事,还要读书博学。”东坡目穷万卷,才压千
人,今日劝他读书博学,还读什么样书?口中称谢道:“承老太师指教。”心下
愈加不服。荆公为人至俭,肴不过四器,酒不过三杯,饭不过一箸。东坡告辞,
荆公送下滴水檐前,携东坡手道:“老夫幼年灯窗十载,染成一症,老年举发,
太医院看是痰火之症,虽然服药,难以除根,必得阳羡茶,方可治。有荆溪进贡
阳羡茶,圣上就赐与老夫。老夫问太医院官如何烹服,太医院官说须用瞿塘中峡
水。瞿塘在蜀,老夫几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
梓之邦,倘尊眷往来之便,将瞿塘中峡水,携一瓮寄与老夫,则老夫衰老之年,
皆子瞻所延也。”东坡领命,回相国寺。次日辞朝出京,星夜奔黄州道上。
黄州合府官员知东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谪官,出郭远迎。选良时吉日
公堂上任。过月之后,家眷方到。东坡在黄州与蜀客陈季常为友,不过登山玩水,
饮酒赋诗,军务民情,秋毫无涉。
光阴迅速,将及一载。时当重九之后,连日大风。一日风息,东坡兀坐书斋,
忽想:“定惠院长老曾送我黄菊数种,栽于后园,今日何不去赏玩一番?”足犹
未动,恰好陈季常相访。东坡大喜,便拉陈慥同往后园看菊。到得菊花棚下,
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唬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无语。陈慥问道:
“子瞻见菊花落瓣,缘何如此惊诧?”东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见此花只
是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去岁在王荆公府中,见他《咏菊》诗二句道:‘西风昨
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错误了,续诗二句道:‘秋花不比
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迁小弟到黄州,
原来使我看菊花也。”陈穀笑道:“古人说得好: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
点头。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东坡道:“小弟初然被谪,只道荆
公恨我摘其短处,公报私仇,谁知他到不错,我到错了。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
何况其他!吾辈切记,不可轻易说人笑人,正所谓经一失长一智耳。”东坡命家
人取酒,与陈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饮酒间,门上报道:“本府马太爷
拜访,将到。”东坡分付:“辞了他罢。”是日,两人对酌闲谈,至晚而散。
次日,东坡写了名帖,答拜马太守,马公出堂迎接。彼时没有迎宾馆,就在
后堂分宾而坐。茶罢,东坡因叙出去年相府错题了菊花诗,得罪荆公之事。马太
守微笑道:“学生初到此间,也不知黄州菊花落瓣。亲见一次,此时方信。可见
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罗天地之抱负。学士大人一时忽略,陷于不知,何不到京
中太师门下赔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东坡道:“学生也要去,恨无其由。”
太守道:“将来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轻劳。”东坡问何事。太守道:“常规,
冬至节必有贺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员。学士大人若不嫌琐屑,假进表为由,到
京也好。”东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学生愿往。”太守道:“这道表章,只
得借重学士大笔。”东坡应允。
别了马太守回衙,想起荆公嘱付要取瞿塘中峡水的话来。初时心中不服,连
这取水一节,置之度外,如今却要替他出力做这件事,以赎妄言之罪。但此事不
可轻托他人。现今夫人有恙,思想家乡,既承贤守公美意,不若告假亲送家眷还
乡,取得瞿塘中峡水,庶为两便。黄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从瞿塘三峡过。
那三峡?西陵峡、巫峡、归峡。西陵峡为上峡,巫峡为中峡,归峡为下峡。那西
陵峡又唤做瞿塘峡,在夔州府城之东,两崖对峙,中贯一江,滟滪堆当其口,乃
三峡之门,所以总唤做瞿塘三峡。此三峡共长七百馀里,两崖连山无阙,重峦叠
嶂,隐天蔽日,风无南北,惟有上下。自黄州到眉州,总有四千馀里之程,夔州
适当其半。东坡心下计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将及万里,把贺冬表又担
误了。我如今有个道理,叫做公私两尽。从陆路送家眷至夔州,却令家眷自回,
我在夔州换船下峡,取了中峡之水,转回黄州,方往东京。可不是公私两尽?”
算计已定,对夫人说知,收拾行李,辞别了马太守。衙门上悬一个告假的牌面,
择了吉日,准备车马,唤集人夫,合家起程。一路无事,自不必说。
才过夷陵州,早是高唐县。驿卒报好音,夔州在前面。东坡到了夔州,与夫
人分手,嘱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伏侍夫人回去。东坡讨个江船,自夔州开发,
顺流而下。原来这滟滪堆,是江口一块孤石,亭亭独立,夏即浸没,冬即露出。
因水满石没之时,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犹豫堆。俗谚云:
犹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犹豫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东坡在重阳后起身,此时尚在秋后冬前。又其年是闰八月,迟了一个月的节
气,所以水势还大。上水时,舟行甚迟,下水时却甚快。东坡来时正怕迟慢,所
以舍舟从陆。回时乘着水势,一泻千里,好不顺溜。东坡看见那峭壁千寻,沸波
一线,想要做一篇《三峡赋》,结构不就。因连日鞍马困倦,凭几构思,不觉睡
去,不曾分付得水手打水。及至醒来问时,已是下峡,过了中峡了。东坡分付:
“我要取中峡之水,快与我拨转船头。”水手禀道:“老爷,三峡相连,水如瀑
布,船如箭发。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数里,用力甚难。”东坡沉吟半晌,问:
“此地可以泊船,有居民否?”水手禀道:“上二峡悬崖峭壁,船不能停。到归
峡,山水之势渐平,崖上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东坡叫泊了船,分付苍头:
“你上崖去看有年长知事的居民,唤一个上来,不要声张惊动了他。”苍头领命,
登崖不多时,带一个老人上船,口称居民叩头。东坡以美言抚慰:“我是过往客
官,与你居民没有统属,要问你一句话。那瞿塘三峡,那一峡的水好?”老者道:
“三峡相连,并无阻隔,上峡流于中峡,中峡流于下峡,昼夜不断。一般样水,
难分好歹。”东坡暗想道:“荆公胶柱鼓瑟。三峡相连,一般样水,何必定要中
峡?”叫手下给官价与百姓买个干净磁瓮,自己立于船头,看水手将下峡水满满
的汲一瓮,用柔皮纸封固,亲手佥押,即刻开船,直至黄州。拜了马太守,夜间
草成贺冬表,送去府中。马太守读了表文,深赞苏君大才。赍表官就佥了苏轼名
讳,择了吉日,与东坡饯行。
东坡赍了表文,带了一瓮蜀水,星夜来到东京,仍投大相国寺内。天色还早,
命手下抬了水瓮,乘马到相府来见荆公。荆公正当闲坐,闻门上通报:“黄州团
练使苏爷求见。”荆公笑道:“已经一载矣!”分付守门官:“缓着些出去,引
他东书房相见。”守门官领命。荆公先到书房,见柱上所贴诗稿,经年尘埃迷目,
亲手于鹊尾瓶中,取拂尘将尘拂去,俨然如旧。荆公端坐于书房。却说守门官延
捱了半晌,方请苏爷。东坡听说东书房相见,想起改诗的去处,面上赧然,勉强
进府,到书房见了荆公下拜。荆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见,惟思远路风霜,
休得过礼。”命童儿看坐。东坡坐下,偷看诗稿贴于对面。荆公用拂尘往左一指
道:“子瞻,可见光阴迅速,去岁作此诗,又经一载矣!”东坡起身拜伏于地,
荆公用手扶住道:“子瞻为何?”东坡道:“晚学生甘罪了!”荆公道:“你见
了黄州菊花落瓣么?”东坡道:“是。”荆公道:“目中未见此一种,也怪不得
子瞻。”东坡道:“晚学生才疏识浅,全仗老太师海涵。”茶罢,荆公问道:
“老夫烦足下带瞿塘中峡水,可有么?”东坡道:“见携府外。”
荆公命堂候官两员,将水瓮抬进书房,荆公亲以衣袖拂拭。纸封打开,命童
儿茶灶中煨火,用银铫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撮于内,候汤如
蟹眼,急取起倾入,其茶色半晌方见。荆公问:“此水何处取来?”东坡道:
“巫峡。”荆公道:“是中峡了。”东坡道:“正是。”荆公笑道:“又来欺老
夫了!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假名中峡?”东坡大惊,述土人之言“三峡相连,一
般样水”,“晚学生误听了,实是取下峡之水。老太师何以辨之?”荆公道:
“读书人不可轻举妄动,须是细心察理。老夫若非亲到黄州,看过菊花,怎么诗
中敢乱道黄花落瓣?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
惟中峡缓急相半。太医院官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
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
峡。”东坡离席谢罪。
荆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过于聪明,以致疏略如此。老夫今日偶然无
事,幸子瞻光顾。一向相处,尚不知子瞻学问真正如何,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
瞻一考。”东坡欣然答道:“晚学生请题。”荆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考你,
只说老夫恃了一日之长。子瞻到先考老夫一考,然后老夫请教。”东坡鞠躬道:
“晚学生怎么敢?”荆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却不好僣妄。也罢,叫
徐伦把书户中书橱尽数与我开了。左右二十四橱,书皆积满。但凭于左右橱内上
中下三层,取书一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句,老夫答下句不来,就算老夫无学。”
东坡暗想道:“这老甚迂阔,难道这些书都记在腹内?虽然如此,不好去考他。”
答应道:“这个晚学生不敢!”荆公道:“咳!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坡使乖,只拣尘灰多处,料久不看,也忘记了,任意抽书一本,未见签题,揭
开居中,随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乐否?”荆公接口道:“‘窃已啖之矣。’
可是?”东坡道:“正是。”荆公取过书来,问道:“这句书怎么讲?”东坡不
曾看得书上详细,暗想:“唐人讥则天后,曾称薛敖曹为如意君,或者差人问候,
曾有此言。只是下文说‘窃已啖之矣’,文理却接上面不来。”沉吟了一会,又
想道:“不要惹这老头儿,千虚不如一实。”答应道:“晚学生不知。”荆公道:
“这也不是什么秘书,如何就不晓得?这是一桩小故事。汉末灵帝时,长沙郡武
冈山后有一狐穴,深入数丈。内有九尾狐狸二头,日久年深,皆能变化,时常化
作美妇人,遇着男子往来,诱入穴中行乐。小不如意,分而食之。后有一人姓刘
名玺,善于采战之术,入山采药,被二妖所掳。夜晚求欢,刘玺用抽添火候工夫,
枕席之间,二狐快乐,称为如意君。大狐出山打食,则小狐看守。小狐出山,则
大狐亦如之。日就月将,并无忌惮,酒后,露其本形。刘玺有恐怖之心,精力衰
倦。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云雨,不果其欲。小狐大怒,生啖刘
玺于腹内。大狐回穴,心记刘生,问道:‘如意君安乐否?’小狐答道:‘窃已
啖之矣。’二狐相争追逐,满山喊叫。樵人窃听,遂得其详,记于‘汉末全书’。
子瞻想未涉猎?”东坡道:“老太师学问渊深,非晚辈浅学可及!”
荆公微笑道:“这也算考过老夫了。老夫还席,也要考子瞻一考,子瞻休得
吝教!”东坡道:“求老太师命题平易。”荆公道:“考别件事,又道老夫作难。
久闻子瞻善于作对,今年闰了个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个两头春。
老夫就将此为题,出句求对,以观子瞻妙才。”命童儿取纸笔过来,荆公写出一
对道:“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东坡虽是妙才,这对出得跷蹊,一
时寻对不出,羞颜可掬,面皮通红了。荆公问道:“子瞻从湖州至黄州,可从苏
州润州经过么?”东坡道:“此是便道。”荆公道:“苏州金阊门外,至于虎丘,
这一带路,叫做山塘,约有七里之遥,其半路名为半塘。润州古名铁瓮城,临于
大江,有金山、银山、玉山,这叫做三山。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游览?”
东坡答应道:“是。”荆公道:“老夫再将苏润二州,各出一对,求子瞻对之。
苏州对云:‘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润州对云:‘铁瓮城西,金、玉、
银山三宝地。’”东坡思想多时,不能成对,只得谢罪而出。荆公晓得东坡受了
些醃<酉赞>,终惜其才,明日奏过神宗天子,复了他翰林学士之职。
后人评这篇话道:以东坡天才,尚然三被荆公所屈,何况才不如东坡者!因
作诗戒世云:
项托曾为孔子师,荆公反把子瞻嗤。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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