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一章天之方难,无然宪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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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上坎下,是为“比”卦。被离在烛光下数着蓍草,叹了口气。
齐简公脸上透着汗,神情十分紧张,小心地问道:“先生,此卦象吉凶如何?”被离又叹了口气,道:“国君此卦,所问的可是排难去厄之事?”齐简公点头道:“正是。”被离道:“吉。”齐简公吁了一口长气,道:“吉就好,吉就好。”阚止在一旁笑道:“既是吉卦,国君大可以放心了。”
这是公元前481年底的齐国都城临淄公宫偏殿之上,此刻殿中就只有他们三人。
被离摇头道:“请恕外臣直言,此卦虽吉,却并非好卦,国君万万不可大意。”齐简公又紧张起来,问道:“卦上怎么说?”被离道:“卦辞上说:‘吉。元永贞,无咎。不宁方来,后夫凶’。意思是说,刚开始时便要公正,方可无害。不安宁的事刚刚开始,后来者大有凶险。”齐简公神色茫然,喃喃道:“‘不宁方来,后夫凶?”被离道:“此卦乃君臣辅佐之象,国君眼下极需贤臣辅佐,若得贤臣,当可披荆斩棘,所行无咎。”
齐简公笑道:“寡人有左相阚止,唔,还有右相田恒,可谓贤臣矣。”阚止在一旁笑道:“我齐国人材鼎盛,鲍、晏、高、国四大家中,能人极多,正所谓‘君明臣则贤’。”被离冷笑,摇了摇头。
阚止面有不悦,道:“三年之前齐吴艾陵之战,吴鲁集两国之精兵大败我齐师,连大夫国书也丧命于是战之中,吴人可说是齐国的大仇人。先生既为吴人,避难于齐,先生在齐国的这几天,常有向国君进言要诛杀先生者,但国君却不以为意,视先生为上宾,正是礼贤下士、胸襟开阔的天下明君,被离先生却不以为然,不知更有何说?”被离叹道:“被离为人卜卦相面,从不敢以假言误人,是以一向不为吴王阖闾所喜。阖闾虽然强横无礼,却并非不能容人。如今吴王夫差是个心胸狭窄之人,连伍相国也被他赐死,外臣只好离开吴国,来齐国避祸。倘若国君也是夫差一样的人,外臣也不敢来了。”
齐简公听他说得十分得体,心中得意,笑道:“先生是天下名士,寡人怎敢怠慢?唉,伍子胥忠义之名,天下皆知,竟然不容于夫差!”阚止冷笑道:“听说先生初识伍子胥,是在集市之中。那时伍子胥刚从楚国逃到吴国,穷困之极,在市中吹箫,无人能识。先生一眼便识得其相貌非常,说是‘必是忠义武勇之士。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于是荐之于公子光。如此看来,伍子胥之前程富贵,全靠先生。此乃民间逛传,还是确有其事?”被离道:“伍相国智勇之士,天下奇才,便如皓月当空,无处不明。其前程富贵,与这下有何干系?”
齐简公叹道:“公子光用伍子胥之计,使专诸刺杀吴王僚,又使要离刺杀王子庆忌,终于夺得了王位,并在伍子胥和孙武的辅佐下,几乎灭了楚国。可惜寡人身边,便没有伍子胥之样的天下奇才,也没有专诸、要离这样的勇士,唉!”
阚止眼中闪过一缕不悦之色。
被离道:“阚左相剑术了得,威震齐国,与右相田恒、昌国子剑同列为齐国三大剑手,只是以如此身份,又怎会学专诸、要离之类的刺客行径?”齐简公自知失言,忙道:“阚止的剑术,当然不在伍子胥之下,不过,人才多一些,总是好的。”被离长叹了一声,道:“伍相国这样的人,忠直有余,却不会圆滑,若非他有大功于吴,又是吴王阖闾的患难之交,早已不容于吴国了。”
齐简公道:“三年前吴王夫差听信伯嚭谗言,竟赐伍子胥自尽,杀害忠臣。依寡人看来,吴国如今君暗臣昏,亡国有日了。”阚止问道:“听说伯嚭也是从楚国逃到吴国,先是依附伍子胥,伍子胥欲荐之于吴王阖闾。当时先生见过他后,曾劝过伍子胥,叫他不要让吴王重用此人,可有此事?”被离道:“伯嚭鹰视虎步,贪佞好杀,万万重用不得,可惜伍相国不听我言,终至大祸。”
阚止道:“伯嚭剑术超群,虽与伍子胥、颜不疑、夫概、孙武同列吴国五大高手,排名仅在颜不疑之上。但夫概造反败逃、孙武辞官隐居,五大高手,已去其二。剩下三大高手,虽然颜不疑锋头颇劲,终是排名于他之后,只要伍子胥一死,伯嚭便跃居吴国第一高手,恐怕这也是伯嚭要唆使夫差杀掉伍子胥的一个原因吧?”
齐简公道:“先生既识伍子胥之贤,又识伯嚭之佞,真是天下神相!如先生不弃,寡人愿封先生为大夫,长留于齐国,如何?”阚止面色一沉,还未说话,被离叹道:“外臣是亡家弃国之人,怎敢居庙堂之上?何况吴王夫差、伯嚭等人都是狭窄阴狠之徒,国君若是用外臣为大夫,吴国前来索要亡臣,国君又能如何应对?如今吴国正强,国君最好是不要得罪了吴国,否则,因外臣一人而引致两国战端,外臣之罪过大矣!何况鲁国的孔子新修《周易》,外臣已经与其弟子端木赐约定,不日赴鲁向夫子求教,若非国君见招,外臣此刻已在赴鲁之途中了。”齐简公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寡人也不好强留先生。”
阚止眼珠转了转,道:“先生适才所算的这个‘比’卦,卦辞说是吉,但先生却说并非好卦,究竟其中有何道理?”被离苦笑道:“大凡算卦,卦辞只是大约其意,真正的吉凶祸福,全在变爻。此卦变爻在‘六三’,乃是‘比之匪人’,即是用人不当之故。”齐简公吃了一惊:“‘比之匪人’?”阚止笑道:“先生之卦,果然极准。如今正是‘比之匪人’,才要排难去厄。”齐简公沉吟道:“唔,也有道理。”
被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阚止道:“先生有何话说?”被离叹了口气,道:“既然国君招外臣来,外臣若是知而不言,非相者之道。但外臣若是实话实说,又恐招来杀身之祸。今日死便死了,外臣有几句话要说。”齐简公听他说得郑重,又吃了一惊。
被离道:“国君所欲排难去厄,这个‘难’和‘厄’,恐怕是田氏一族吧?”阚止豁然站起,道:“你……,你说什么?”被离道:“齐国田氏专权,齐君大权旁落,其实是天下皆知的事。如今国君莫非是想与阚左相联手,驱逐田氏一族?”
齐简公脸色大变,阚止沉声道:“你……,莫非你已经投靠了田恒?”被离摇了摇头,道:“外臣本非齐人,又何必投靠于他?只是我在齐国三日,便已知道田氏势大,恐怕难以扳倒。国君万万不可小视了他,如今田恒军权在握,单是他的二千八百门客,便足以在临淄城之中搅个天翻地覆,何况田氏在齐民中名声颇佳,甚得齐人之心。卦辞是死的,人是活的,吉凶之变,世人难测,依外臣看来,国君不如暂且忍耐,田氏虽然跋扈,毕竟不敢对国君如何,国君只须招纳贤才,暗中培殖势力,未必不能除掉田氏。如今之计,务要谨慎才是!”齐简公脸上阴晴不定,点了点头。
阚止哼了一声,道:“先生之言,太过小觑了国君和本相。”向齐简公使了个眼色,做了个杀人的手势。齐简公踌躇了半晌,叹了口气,道:“话已至此,先生请先到左相府上憩息数日,待此间事了,寡人派兵车十乘,送先生到鲁国。”被离又叹了口气,道:“只好这样了。今日为国君招来宫中,即便出了去,田恒也不会放过外臣,到了左相府上,正好免了田氏的骚扰。”
阚止心有不甘,哼了一声,招来宫中侍尉长,命他带侍卫二十人将被离送到他家中去。
被离走后,阚止向齐简公道:“这被离胡言乱语,国君何不杀了他?”齐简公叹道:“此人是天下名士,杀了他会招来害贤之名。如今用人之际,杀了被离,恐怕再无人敢为寡人效力。何况此人之言,未必无理。”阚止点头道:“国君心软,阚止也只好听从了。好在臣下的府中戒备森严,倒不怕他跑了出去,走漏风声。”
齐简公皱眉道:“连被离这个外人,来齐国数日,便已经猜到我们要对付田氏,田常莫非会想不到?”阚止道:“若说田恒猜不到,那自是太轻视了他。不过,田恒虽猜到国君和微臣要对付他,却料不到臣下究竟有多少势力。以他看来,在临淄城中,以他的势力,就算国君宫中兵卒尽出,加上臣下府中的一千多人,又如何能够与他抗手?即便是国、高、鲍三家的人算起来,也不足二千人,怎敌田恒堂弟田逆的一万临淄城守兵?他一向轻视我们,又怎会小心防备?臣下请来的代地三十六刺客,个个都是董梧的门下弟子,剑术了得,只要能刺杀田逆,臣下便可顺利接掌临淄的城守兵卒,即便是刺杀失败,我埋伏在城外的三千死士,足以牵制田逆。何况我们还有大盗柳下跖手下的两千骑兵,可算是一支极厉害的奇兵。田恒怎么也想不到,大盗柳下跖竟已经悄悄来到临淄城外了罢!”
齐简公点了点头,皱眉道:“若是一切顺利,当然是好的。只是柳下跖这人纵横列国,无人能制,这次竟会答应了你,所求之偿想来也极是骇人吧?若是他的人马进了临淄城中,恐怕会搞个天翻地覆,后患无穷。”阚止道:“柳下跖所求当然是极高的,不过,田氏一家,富可敌国,田氏若灭,其一成家产便足以打发柳下跖了。何况,柳下跖答应,事成之后,决不在城中生事。如果他食言,届时臣已经掌握了临淄的一万守兵,兵权在握,索性将这纵横天下的大盗一举剿灭,哼!”齐简公道:“此事只许成功,万万不可失败,否则,你我二人均会死于田恒之手。田氏父子为恶,寡人的父君、叔父两代国君都死于其手,田恒对寡人是不会手软的。”
阚止点头道:“不过,还有一事须得小心提防:田恒若是心中生疑,说不定会先下手为强,直接闯进宫来,对国君不利。若是国君有失,一切便完了。”齐简公骇了一跳:“这……,如何是好?”阚止笑道:“国君勿忧,臣下既然想到此事,自然已经有了安排。今日臣下带了十八名剑手,都是董门高手,均是以一当百的勇士,便留下宫中充当侍卫,保护国君。这次臣下从代地请来的剑手,共有五十四人,其中三十六人学的是刺杀之技,便由他们对付田逆。这十八人学的却是御刺之技,正好用来保护国君。”齐简公忙道:“如此最好。人在哪里?”阚止道:“正在门外侯传。”齐简公道:“快唤了入来。”
阚止站起身,走到门外,招来了寺人,吩咐了几句。不一时,那寺人带来了十八个大汉来。
齐简公见这十八人,全是北地高大男儿,尤其是为首那人身材雄键,手上虬筋盘驳,一看便知此人孔武有力,齐简公大悦。此时列国相争,天下尚武,齐简公虽是国君,也习击剑之术,所以一看便知这十八人是善于用剑的高手。
齐简公问为首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董门多久了?”那人答道:“小人唤作平启,自小便在董门之中,已有十余年了。”齐简公赞道:“果然是勇士,寡人宫中无人能及。从今日开始,你们便都是宫中的侍卫,领侍尉长衔,秩五十石。”
这齐简公倒是个大方的人。须知宫中侍卫,领秩仅比城兵略高,每二十侍卫,设一侍尉长统领,如今这十八人虽然只是侍卫,却相当于侍尉长之职,待遇可算是极之优厚了。
十八人大喜,一起拜谢。
阚止挥了挥手道:“你们退下,便在宫外守卫吧!本相与国君还有事相谈。”十八人退了出去。齐简公叹道:“左相将这些高手留在宫中,自己身边却由何人保护?”阚止道:“国君是齐国之主,安危远胜于臣。臣的家将之中,也有几人的剑法还过得去。”他满脸傲然,道:“何况,臣有一剑在手,即便田恒亲自出手对付我,也未必讨得了好去。”齐简公欣然道:“寡人受田恒之气久矣,幸得左相如此忠勇之士相佐,方有望对付田恒。明日是岁尾,后日是初春之日,又是齐国的渔盐之祭,便是田恒贼子授首之日了。”阚止道:“明日田恒多半还会入宫奏事,此人老奸巨滑,国君还得假以辞色,千万不可露出破绽来。”
正说话间,忽然一名侍卫进来,施礼道:“国君,右相田恒的车马已到宫外,有事要见国君。”齐简公与阚止都吃了一惊。
齐简公骇道:“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阚止沉吟道:“此人夤夜入宫,未必有什么好事,国君不得不防。不如令十八侍卫侧立一旁,以防不测。”齐简公脸色都变了,忙不迭点头道:“最好,最好。”
阚止将十八侍卫招了进来,分左右两排,站在齐简公身后。这时,这十八人已经换上宫中侍卫的甲胄,腰悬青铜剑,一个个颇为威武雄壮,齐简公心中稍安。
便听殿外靴声霍霍,一众人拥了进来。当先一人白面长须,身材修长,目若朗星,笑道:“原来左相也在宫中,不知与国君有何计较呢?”躬身向齐简公施礼。这人便是执掌齐国大权的右相田恒。
齐简公道:“右相辛苦,请就坐。”田恒大大咧咧地坐在右侧的案后,周围的十二个人齐齐地站在他身后。阚止笑道:“国君与本相忽感无聊,正在闲议击剑之道,右相是齐国第一剑手,正好聆听高论。”田恒大笑,眼光向齐简公身后的十八侍卫一扫,道:“这十八侍卫面生得紧,莫非是左相新为国君招纳的高手?”齐简公苦笑道:“右相说笑了。以右相之能,更有何人配称为‘高手’?”
田恒正色道:“国君与左相可说错了。本相虽然在剑术上有些心得,但‘第一剑手’几个字,是绝对不敢自认的。须知天下之大,真正的高手不记其数,只是他们未必如本相这般招摇过市而已。”阚止道:“这也未必。如今天下高手,首推剑中圣人屠龙子支离益,然后是支离益的弟子董梧、朱平漫等人,只是他们未曾与右相较量过剑术,孰高孰下,谁也说不准。”
田恒摇头道:“左相又说错了。屠龙子虽然一生无敌,但也未必是真无敌手。譬如说,鲁国的子路,天生神力,空手裂虎,号称鲁国第一,剑术便不在本相之下。”阚止笑道:“子路虽勇,毕竟是一勇之夫,不足以论。”
田恒叹道:“本相所说的高手,并非子路,而是其师孔子。”齐简公笑道:“孔子当时名士,学识之博,天下无双,倒不曾听说他是剑术了得。”田恒道:“这正是孔子的好处,他也是天生神力,少年时便曾以单臂举起一扇城门,却不以力闻。其‘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射’不单是射箭,还有箭术在内。子路的剑术,绝非天成,而是来自孔子。弟子的剑术已是如此高明,其师可想而知。”
齐简公叹了口气:“右相说得是,寡人倒未曾想过这一点。”阚止皱眉道:“莫非孔子的剑术,竟能比得上支离益?”田恒道:“这个谁也不知道。不过,孔子如今年事已高,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吧?据说支离益年方五十,单以体力而论,孔子是万万敌不过支离益了。”
阚止道:“如此说来,孔子的剑术,其实也有可能是天下第一?”田恒道:“这却又未必,孔子周游列国,曾数次拜访老子,后来孔子曾说:‘我听说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子大概就是这种神龙罢!’连孔子也觉得其高深莫测,老子可真是了不起了!”阚止点头道:“老子的本事,天下间有很多传闻,他的两大弟子函谷尹关喜、楚狂人接舆名满天下,却不曾听说过这二人剑术了得。”田恒道:“本相也不曾听说过,不过我想,如今盗贼横行,老子的弟子只身周游,从来未曾听说受过侵害,若非其剑法厉害,便是自有一套逃身养命之法。”
阚止笑道:“右相这么晚了来见国君,莫非就是为了谈论老子、孔子、支离益?”田恒也笑道:“本相说起这几人,纯粹是有感而发。只因如今临淄城内外,来了一些与这三人有关的人。”
齐简公吃了一惊:“是些什么人?”田恒扫了二人一眼,道:“本相府中有位客人,是燕国武士,名叫犰委,此人不仅剑术高明,更长于侦测探查之术,本相一直委派他助吾弟田逆维护临淄城治安。今日犰委在城中见到了几人,认出是支离益的大弟子董梧大师的门人。这董梧在代国收徒,传授刺客之术,其门人来到临淄,定有所图谋,不可不防。”
齐简公与阚止吃了一惊,齐简公脸色大变,道:“这……,这些……”,田恒笑道:“国君勿忧,依本相看来,这些人未必是为国君,多半是冲着我田氏兄弟而来。”阚止心头一震,强笑道:“怪不得右相夤夜入宫,还带着府中高手作护卫。”田恒冷笑道:“本相虽然猜测这些刺客是为了刺杀我兄弟二人,却也怕这些刺客混入宫中,对国君不利。”说着话,眼光却向齐简公身后的十八侍卫瞟了过去。
阚止心中惊疑不定,道:“右相说笑了,刺客怎能随便混入宫来?”齐简公打岔道:“既然右相已经侦探到了这些人,自然有办法对付,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寡人对右相的本事放心得很。”田恒又道:“单是这些刺客,便已经让人十分头痛了,但有讯息说,今日晚间,阚左相府中的恒因先生在郊外遇到了鲁国的子路,不知如何二人大打出手,恒因先生不幸死在了子路的剑下。”
阚止大吃一惊:“什么?”田恒叹道:“说起来,本相也不怎么相信,一是子路怎会无缘无故到齐国来?二是以恒因先生的身手,就算敌不过子路,怎么也可以逃生的,怎至于死在子路剑下?是以命人去查看,如今子路已经找不到了,但恒因先生的尸体却已觅到,适才本相已经命人送到左相府中去了。”
齐简公与阚止都是大惊失色。齐简公倒还罢了,阚止却是心头剧震,只因他在城外埋伏的三千死士,为避田恒的耳目,自己不敢出面,一直由恒因调度。如今恒因一死,情况大为不妙。须知那三千死士,全是些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恒因费了一年半的时间,恩威并重,才能做到如臂使指般顺利指挥。若是新派人去指挥,恐怕一时间难以调度如意。何况恒因今日出城,便是为了安排死士埋伏,如今死在城外,连阚止也不知道他们匿身何处了。本来,恒因的剑术之高,并不比阚止差了多少,齐人之中,除了田恒、子剑和阚止三人,恐怕无人能胜得了他。若非子路,更有何人杀得了他?只是这子路身为孔子的四大弟子之一,未得孔子同意,怎敢擅来齐国?
“孔子是当代大贤,无缘无故派子路来趟这淌浑水干什么?”阚止心中惊疑不定,齐简公怒道:“这子路好大的胆子!右相可曾派人去捉拿?”他虽然忿怒,却不知阚止城外的三千死士全干系在恒因身上,是以不甚着紧。
田恒苦笑道:“要捉拿子路,谈何容易?其实子路倒也罢了,如今临淄城外,来了一个比子路难惹十倍的人,这才是本相最为担心的。”齐简公问道:“还有什么人比子路难惹十倍?”田恒目光如电,从二人面上扫过,缓缓道:“大盗柳下跖。”
这一下,齐简公浑身的冷汗也冒了出来,向阚止望了一眼,却见阚止面如土色,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齐简公张口结舌,道:“这柳下跖来到临淄城外干什么?”田恒冷笑道:“是啊,他来干什么?”眼睛却望着阚止。阚止结结巴巴道:“这柳下跖虽然横行天下,但他不至于敢来进攻临淄城吧?或是恰好路经此地,也未可知。”
田恒冷冷地道:“这倒奇了,好似国君与左相早就知道柳下跖来了一样,否则,为何不问他带了多少人马来呢?”齐简公骇了一跳,忙道:“寡人又怎知道呢?”举目向阚止望去。阚止心中暗骂柳下跖行事不慎,露出了行踪来,又看田恒见疑,忙道:“这大盗横行天下,右相不如派出兵车捉拿。”田恒叹道:“非是本相不愿捉拿,只是他带来人马不少,没有三千,也有两千。临淄城中仅有一万守兵,若是倾城而出,或可取胜,但城中又无人驻守。柳下跖久居胡地,全是如胡人般骑射,来去如风,兵车又如何赶得上他?何况,此人是屠龙子支离益的弟子,董梧的师弟,本相不大愿意招惹。董梧为人最是护短,若是杀了柳下跖,万一董梧见责,将他门下的刺客尽数派了来,或是亲自赶了来,那可是大大的麻烦了!再加上柳下跖的胞兄柳下惠,据说曾向老子学艺,现任鲁国大夫,又为叔孙氏打理府中事务。如今鲁国之政,在季、孟、叔三家,叔孙氏的家兵不下二万。如今叔孙氏对柳下惠言听计从,若是柳下惠为弟报仇,说动三家,齐鲁非起战端不可。单是鲁国,倒不必怕他,但鲁吴结盟已久,鲁国起兵,又怎会不说动吴国?吴国近年虽然势弱,但其精兵仍是非同小可,三年前的艾陵之战,齐国大败于吴鲁联军,如今阵亡将士尸骨未寒,元气未复,本相怎可重蹈覆辙?”
阚止道:“柳下惠美女坐怀而不乱,是天下闻名的正人,早与其弟柳下跖断绝了兄弟之情,又怎会为了这臭名昭著的柳下跖掀动齐鲁两国之战?”田恒道:“你这是小儿之见。兄弟之情,怎能说断就断?那多半是掩人耳目之举。何况柳下惠真要报仇,自然会另找一个理由,怎会宣称是为大盗柳下跖报仇?”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斥阚止,阚止面红耳赤,欲要抗辩,但心中有鬼,理既不直,气也壮不起来。田恒这右相虽比阚止这左相职位要高,但这么视若属下般斥责,毕竟是有些过分。
齐简公颇有些看不过眼,只是在田恒积威之下,也不敢说什么。倒是他身后的十八侍卫,新受国君之恩,又是阚止千里之外请来,荐于宫中,所谓投桃报李,不免有些代主子出头的意思。只是身份低微,也不好开口,一个个面脸怒色,手握剑柄,只要齐简公一声令下,便会扑了上前,将田恒砍为肉酱。
田恒看了看二人,又看了看那十八侍卫,忽地大笑,道:“国君与左相真是好兴致,这么晚了还闲聊剑术。本相看国君这十八位新来的侍卫,剑术定是高人一等。恰好本相身边的这几个家客,手下也算有两下子。不如各挑出一二人来,略作比试,长夜漫漫,也好提提大家的兴致,国君以为如何?”阚止被田恒一番奚落,大损脸面,只寻思如何挽回面子来,听田恒这一提议,正中下怀,脱口道:“妙极,妙极!”田恒笑问道:“什么妙极?”阚止讪讪道:“久闻右想府上高手如云,本相欲一览身手久矣,如今右相愿意让他们一显身手,正是大偿所愿。”扭头向齐简公看去。齐简公也想让董梧的门人杀一杀田恒的傲气,点头道:“比剑为乐,本是常事,人手多亦无益,不如双方各派一人,如何?”田恒点头道:“也好。”
田恒话音刚落,齐简公右侧的侍卫中走出一人,大声道:“小人平启愿意为国君效力。”齐简公见这平启身高近九尺,比一般齐人要高出不少,粗壮魁梧,面色黝黑,满脸都是硬硬的短须,便向阚止望了过去,却见阚止微微颔首,便知这人多半是十八侍卫中身手最好的,便道:“去吧。”
平启走到殿下,“呛啷”一声,从腰间拔出了剑来,眼光却向站在田恒身后的家将看了过来,眼中满是鄙夷之色。这时,田恒身后也走出了一人,向齐简公施了一礼,又向田恒和阚止各施了一礼,向田恒道:“相爷,小人愿意一战。”田恒笑道:“小委,你可要小心。”那小委应了一声,缓缓走下了殿,又向平启施了一礼,才从腰间拔出了剑。这人礼数倒是不缺,只是身材颇为矮小,与平启相比,便如老鼠站在猫面前一样。
平启傲然看了看小委,冷笑一声,忽地上跨一步,“呼”地一声,手中的青铜剑直上而下,向小委当头劈来。烛光闪处,殿上众人只见一道剑光,便如阴雨天的闪电一般,快疾无比,剑尚高举,冷森森的剑光竟将小委的脸映得铁青。
其时的剑是最常见的随身武器,君王、卿大夫和士人无不佩剑,既为护身之用,又是身份的象征,以区别于庶人。此时铁器虽然已经有了,但十分稀少,是以人们的佩剑一般是青铜所制,只因青铜硬而质脆,故剑只有二尺余长,脊厚刃宽,再长些则易折断。
平启与小委手上都是黑黄色的青铜剑,但平启一剑挥动,剑光直上而下劈将下来,仿佛剑身忽然增长了一尺多,当真是气势如虹,凶狠异常。
本来,剑走轻灵,剑术之中,极少有这般直劈的招数,但平启这一招使出来,那一口剑在他的手中,便如是一口利刀、一把巨斧一般,连田恒也暗吃了一惊。小委却如山之峙,一动不动。平启这人貌似粗豪,其实心思细密,兼且技击经验极丰富,他不知这小委的底细,是以用这一剑直劈,试探小委的剑术。谁知小委似是看穿了他这一剑是虚招,又似是故意托大,竟然一动不动。
平启心道:“我董门的剑法,虚虚实实,变化难测,实可变虚,虚可化实,你竟敢如此托大!”腕上凝力,摧动剑势,化虚为实,“唰”的一声,剑影重叠,如片片山岱,沛然而劈下。众人见他剑势摧发,比之先前更迅猛十倍,齐齐吃了一惊。田恒心道:“这家伙化虚为实,剑势竟然如此惊人!”暗暗替小委担心。小委待得平启的剑势已老,微微一笑,竟顺着剑势,侧身倒在地上,右手握住了剑柄。众人“咦”了一声,不料这小委竟以拙化巧,倒地避剑。
此时列国纷争,天下尚武之风极盛,每逢盛典,或是酒前宴后,剑手比武乃是常事。众人见过的比武多矣,从未见过有人竟然以身扑地,化守为攻的招数。大凡高手,也不屑于此。
平启剑势落空,也是暗吃一惊,心中正有些沮丧,却见小委倒地拔剑,心道:“我的剑势已经摧发,你此刻拔剑,一推一拉,再向我出剑之间,就算我变招,你终是不及我的剑快。”叱了一声,剑身斜转,向小委劈了过去。
却见小委手一挥,一道剑光跃出,匹练般在平启身前圈过。平启骇了一跳,他并未见到小委拔剑,小委的剑便应手挥出,急忙退身,只听“嗤”的一声,红影闪处,平启哼了一声,退出了七八步。小委又是微微一笑,跃起了身来,道:“承让,承让!”众人向平启看去,只见他胁下革甲已被割开,一片盈红的血迹染红了半边身子,原来已经中了一剑。
平启哼了一声,道:“你的剑鞘有什么古怪?”小委笑着举起剑鞘,道:“你说错了,我这并非剑鞘,也没有什么古怪,只不过是个剑夹子而已。”原来他这剑鞘,竟然是一边开口的,根本勿须拔剑,手一挥便可出鞘。平启心下恍然,其实小委的剑法未必快过了他。他的第一招出时,小委倒地出招。平启却以为他先得拔剑,然后出招,便慢过了他的第二剑。谁知小委根本勿须拔剑,直接便出招,平启再变第二招,当然要慢过小委了。
田恒笑道:“小委的剑夹子,倒是瞒过了不少人,连本相也蒙在鼓里。哈哈!其实若是单以剑术而论,小委便未必比这位侍卫高明多少。”小委笑道:“小人的剑法,丑陋不堪,不入高手法眼,虽是侥幸获胜,其实也是仗着这剑夹子,这位平兄出其不意,方才受伤落败。”笑嘻嘻将剑插回剑夹子中,回到殿上,站在田恒身后。
齐简公大感无趣,他身后的十七位侍卫也是脸上无光。这平启是十八人中剑术最好的,谁知一下场去,第二招还未使出便受伤落败,弄了个灰头土脸。阚止脸色铁青,盯着小委,缓缓道:“若是本相没有看错,此人多半是先前右相所说的燕国勇士犰委!”田恒笑道:“左相好眼力,这人便是犰委。”
齐简公见平启仍站在殿下,苦忍着痛,叹了口气,道:“平启,你下去养伤吧!你虽落败,却让寡人见到了犰委先生的精妙剑术,赏五金,来人,也给犰委先生赏五金。”平启见齐简公不仅并不怪罪,反而给他奖赏,心中大为感激,勉力爬下身叩了个头,摇摇晃晃下去。田恒脸上微笑,心中一悚:“国君平日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表面上糊涂懦弱,其实是大有手腕。他这么做,日后这平启就算是送一条命给他,也是心甘情愿。这十八侍卫,恐怕由此而更为忠心。”
三个人各有心事,都没有说话,一时间,殿上变得静悄悄的。
田恒笑了笑,道:“夜已深,国君当要就寝了吧?本相也该回去了,哈哈!怎么,左相莫非与国君还有要事商谈么?”阚止勉强笑道:“哪里,哪里,本相也该回府才是。”二人向齐简公告辞,一齐出了公宫。
这临淄城建在淄河之西岸,方圆约八十里地,有城门十三座,城中七条大街道将城分为十数个区,田恒居在城北,阚止居于城南。
齐国国君所居的宫城是单独的一个小城,位于临淄城的西南,方圆约有十五里,有城门五座。
田恒与阚止出了宫,各上了自家的车马,一齐出了宫城的东门,到了大城之中。两人一个住城南,一个住城北,倒是不同路,便分手告别。
田恒的马车是那种可乘坐三人的大车,他让犰委坐在他身旁,自己从马车上探出了身,笑嘻嘻道:“左相,一路保重,莫要不小心跌下了车,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本相从此便无聊得紧了。”
阚止忍不住回口讥讽道:“多谢关怀。右相也要小心,小心驷马失了前蹄,摔坏了脑子。”
田恒哈哈大笑,马车辚辚,一行人去得远了,兀自听到他的大笑之声。
田恒笑声未歇,坐在他身旁的犰委说道:“相爷,那侍卫平启并非代国董梧的门人。”
田恒笑道:“你怎知道?”
犰委道:“小人今日在城中见过的那一帮代国人之中,并无平启这人。国君新招的侍卫之中,无一代国人。平启所用的剑术,也不是董门的剑法。”
田恒摇头道:“你错了。不仅是平启,连另外那些侍卫在内全部是董梧的门下弟子。平启的剑术比你要高明得多,他今日败于你手,并非剑法输了给你,一是被你的剑夹子所骗,失了算计,二是不敢用他拿手的董门剑法,是以落败。”
犰委奇道:“相爷又怎么看了出来?”
田恒道:“本来他掩饰得好,不过中了你一剑之后,心神慌乱,退开了七八步,正是用的董门身法。”
犰委道:“原来如此。唉,这人也十分了得,小人本拟一剑取了他的性命,谁知他还是能够避开了要害。”
田恒点头道:“董梧的门下,本来就没有庸手。”
犰委叹了口气道:“这董梧究竟收了多少弟子?怎么今日所见,全是他的徒弟?”
田恒道:“他们是董梧的门人,却并非得董梧真传的弟子。董梧只有五个徒弟,一个是颜不疑,如今是吴王夫差手下右领军使,名列吴国四大高手之末;还有一个叫南郭子綦,居于周天子王城雒邑。最厉害的一个姓任,不知其名,人称‘任公子’,据说是代国国君子侄,一向侍奉在董梧身边。其余的两个叫作市南宜僚和东郭子华,这二人隐居于世,不知其踪。据说董梧还收过其它徒弟,但无人能证实。这些董门中人,其实都是任公子教出来的。”
犰委脸上变色道:“这些人如此厉害,那任公子岂非更为了得?那董梧能教出颜不疑、南郭子綦和任公子这样的徒弟,岂非深不可测?而董梧的师父屠龙子支离益,更是无法想像了。”
田恒也叹了口气,道:“世人公认支离益为剑中圣人,你以为是胡乱吹捧出来的?不过,支离益这人一向隐居世外,倒是不问世事,只是他的几大弟子之中,‘大漠之狼’朱平漫跟他最久,但真正得其真传的,恐怕只有董梧。柳下跖等人的剑术,其实也是董梧代师传授。董梧收徒,从不提支离益之名,他的门人也只称是董门中人,剑法是董门剑法,眼中从来无支离益其人。有人怀疑董梧其实是支离益的儿子,也有人怀疑董梧的剑术早已经超过的支离益,所以董梧对支离益不敬,支离益也是无可奈何。这些都是些猜测,也不知真假。”
犰委道:“剑中圣人名叫支离益,莫非真是个残疾之人,要用木杖支撑而行?”田恒笑道:“听说他幼时的确行走不便,但他十分坚毅,终日与蛇为伍,苦练体能,十年后不仅能克服先天残疾,更靠蛇毒练出了一种奇异的技击之术,用之于剑。他是天生的剑手,任何剑技被他看一眼便能领悟到其中的奥妙,此后日有精进,到三十岁时,便被天下人尊为剑中圣人。”
犰委骇然,良久方道:“既然如此,阚止又与董梧有何关系?他们数十人赶来为阚止助拳,为了什么?”
田恒道:“依本相看,他们与阚止并无什么关系。只不过董梧颇为贪财,任公子为他教出的门人,原本是些刺客,供列国权贵甚至国君高价聘用,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人死于这些刺客之手。既有人请他们杀人,自然也有人请他们保护,所以,任公子后来又设了一科,训练御刺高手。董门因此分为刺派和御派两种剑术,各有侧重。这些御派中人是应权贵之请,高价求得,学成之后,为之效力,若有背叛,董门之人便会杀了他,是以董门御派武士对主人之忠,素有好评。他们都算得上天下一等一的护卫高手,为了保护主人,宁愿以死相殉。阚止定是花了不少金贝才请来了这些人,哈哈!”
犰委忽然笑道:“若是董门刺派的刺客要刺杀某人,那人又向董门求得御派高手来保护,又会如何?”
田恒道:“起初之时,董门既然有人受聘刺杀某人,自不会再派人去保护。但后来这种事多了,连任公子也管不过来,只好听之任之,或刺或御,技高者胜。”
犰委笑道:“董门的御派高手和刺派高手同出一门,若是相遇,究竟会如何呢?”
田恒笑道:“也曾有人向任公子问过这问题,任公子也没有说结果会如何,只不过他曾经讲了个故事。”
犰委奇道:“什么故事?”
田恒道:“任公子说,他在晋都绛城曾见有一人在集市上卖长矛和盾牌,那人举起矛,说道:‘我的矛锋利无比,天下间任何盾牌皆可以刺穿。’又举起盾说:‘我的盾坚硬无比,天下间无任何东西能刺穿它。’任公子当时笑问:‘用你的矛,刺你的盾,又会如何?’那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犰委失笑道:“这么说来,董门的刺客是矛,董门的御派高手便是盾,这一矛一盾相遇,确是有趣。相爷,这任公子叫什么名字?”
田恒笑道:“他姓任,名曰公子。”
犰委愕然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起名‘公子’,小人还以为是公子高、公子骜一般的称谓哩!哈哈,这些代人当真古怪。”
田恒是齐国执掌国柄的右相,犰委只不过是他的一个门客,却能与田恒共乘一车说笑,可见田桓礼贤下士的名声并非虚言。
两人一路闲聊,不一会便到了田恒的相府。
田恒才下了车,一个家将迎了上来,道:“相爷,左司马已经等候相爷很久了。”
田恒微笑道:“这家伙从小到大,便是性急!”低声向那家将吩咐了几句,那家将点头,转身而去。
田恒向正在指指挥收拾马车的犰委招了招手,道:“小委,你也来。”犰委答应,随着田恒到了大堂。
两人还在门外,堂内一人匆匆迎了出来,大声道:“大哥,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这人五短身材,满脸虬髯,正是田恒的堂弟、现为齐国左司马、临淄城守的田逆。
田恒笑道:“小逆,这么晚还不回去睡觉,莫非我昨日派人给就你送去的燕女不好?”
田逆笑道:“好固然是好,只是身材太过高大了些,站在兄弟身边,足足比我高出了一个头,不甚好看。”
田恒大笑:“女人是让她睡在床上的,你让她站着干什么?哈哈!”
犰委也陪着笑了笑,心道:“右相与左司马是堂兄弟,右相身材长大,左司马却十分矮小,颇为古怪。”
三人进了大堂,二田坐了下来,犰委便站在一旁。
田逆问道:“大哥,情况怎样?”
田恒道:“阚止果然请来董门中人到了临淄,其中还有些人给国君当了侍卫,适才小委已经试出了他们的身份。”
田逆向犰委道:“小委今日可是立了大功,先是认出临淄城中来了董门刺客,又试出了假扮侍卫的董门中人,理应重赏!”
犰委忙道:“这也算不了什么。”
田恒道:“我今日进宫,本来是想试探一下,看看国君是否参与了阚止之谋,如今看来,国君与阚止心思一样,想除掉你我兄弟二人而无疑!”
田逆怒道:“大哥立了他为国君,这人竟如此不识好歹,不如兄弟今晚便带兵入宫,杀了这昏君,然后杀入阚止府中,将这狗东西剁成肉酱!”
田恒笑道:“不要性急。这件事当然要做,不过,如今有几件事先得做好才行。”回头对犰委道:“小委,你忙了一夜,便去休息罢!是了,你今日立了大功,适才本相已命人将楚姬送到了你的房中,你慢慢用吧!哈哈!”
田逆与犰委都大吃一惊:“什么?”
田恒笑道:“那天本相让楚姬出来为大家斟酒,小委看得连一双眼珠都差点掉了出来,本相又怎会不知道小委对这妇人十分喜欢?若是给了你,怕他人嫉恨,今日你立了功,本相便将楚姬赏了给你,其他人想来也不会有甚怨言的。”
犰委又惊又喜,道:“楚姬是相爷最心爱的姬妾,小的怎敢……”
田恒笑道:“你功劳不小,赏你一个姬妾算得了什么?现在佳人正在房中等你,你还不过去?”
犰委大喜,向二人施过了礼,高高兴兴出去。
田恒转过头来,见田逆面色不虞,笑道:“小逆,大哥知道你也对楚姬有点意思,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开口向我要罢了!”
田逆脸色微微一红,讪讪道:“大哥,兄弟的心思,从小到大都瞒不过你。兄弟是想,犰委只不过是个武夫,如何值得大哥将楚姬赏给他?”
田恒道:“犰委出身猎户,有些天生的本领,见过的人,便过目不望,我们还有件最要紧的事用他!这人也活不了多久,让他享受一下也好。”
田逆奇道:“为什么他活不了多久?”
田恒笑道:“你想,既然国君与阚止想对付你我兄弟,我们当然要先下手为强,杀了他们。杀一个阚止也没有什么,但杀了国君,终是于礼不合,说出去也不好听。你我兄弟自是不好亲自去做,所以得找一个人来顶罪才行,犰委今日在宫中伤了国君的侍卫,正好日后为他弑杀国君作为藉口。犰委虽是我的门客,但叫他去杀国君,恐怕赐他千金也还是不敢,非得用上楚姬这绝色美人不可。今日我忍痛刻爱,将楚姬赐了给他,明日再吩咐他弑君,他便不好推脱了,这叫作‘色胆包天’,哈哈!日后你若不嫌弃,待犰委死后,再把楚姬带回去也行。”
田逆摇头,恨声道:“犰委用过的女人,我还要她做什么?”
田恒见他仍有些不释然,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不必太介怀。日后这大好齐国,迟早都是我田家的,你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又道:“小逆,要成大事,是要有些手段的,单靠剑术怎么行?若论天下武士,犰委的身手其实也算不上是一流,但他连我的爱姬也能得到,你想,天下人知道此事,谁不想为我们效力?所谓舍得舍得,不舍怎会有得?”
田逆点了点头,忽笑道:“大哥言之有理,兄弟受教了。”
田恒见他想通了道理,笑道:“你想通了便行。我们田家本是陈国之后,先祖陈完虽是陈国国君之子,但为了避祸逃来齐国,成了齐臣才改称田氏。那时齐桓公给先祖封了个‘工正’的小官,若非齐景公暴敛于民,而我们历代祖先向百姓放贷,大斗借出,小斗收进,得齐民拥护,我们是外来之人,又怎能在齐国站下脚跟,如今更掌齐国之国柄?其实,要成大事,只有四个字才是真正要诀,那便是‘笼络人心’!”
田逆道:“大哥说得是。”
田恒摇了摇头,笑道:“你好色的毛病始终是改不了的。你的夫人去年亡故之后,房中空虚。楚姬这件事你多半是有些难以释怀的,这样吧,等杀了阚止,换了国君,我亲自到公子骜家给你提亲,将他的独生女儿妙儿给你作夫人,有这齐国第一美女为妻,你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田逆大喜道:“真的?兄弟去年曾请大哥提亲,大哥嫌公子骜不成大器,是以不肯,今日又为何愿意了呢?”
田恒笑道:“傻子!公子骜若只是公子骜,虽是国君之弟,也不配与我田家结亲。但国君若是被犰委弑杀,须得新立个国君才行。公子骜正是下一任国君的最佳人选。公子骜成了国君,妙儿便成了妙公主(10),你便成了国君的女婿,正好借此再从国君的手上挖一大片封邑做嫁妆,岂不是好?”
田逆问道:“国君的儿子公子高甚有才能,长于外交,其实也可以继为齐君,父死子继是理所当然,为何非要立公子骜不可呢?”
田桓笑道:“正因为公子高甚有才能,才不能立他。这人志向远大,多年来为了国事东奔西跑,与鲁、宋、卫、燕诸国大夫都有些交情,若立他为君,这人免不了自以为是。万一他昏了头要对付我们田氏,岂不是又要逼着我们去杀他?我们田氏先后杀了晏孺子和悼公,马上又要对付现在的国君,一连三个国君坏在我们田氏之手,所谓‘事不过三’,若公子高当了国君,再逼得我们动手,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田逆道:“除了公子高外,国君还有几个儿子,为何不能立为国君呢?”
田恒摇头道:“父死子继,我们若立了国君之子,无论立谁,他都当作是理所当然,不会感激我们。公子骜久已失势,多半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成为齐国的国君,我们大老远将他从莱邑请来当国君,自然会对我们感激涕零。”
田逆恍然大悟,笑道:“公子骜当年被晏孺子放逐到莱邑,与夷人为伍多年,无甚治国经验,由他作国君,我们控制起来也容易得多了!大哥先前说是有几件事要办好,才可向阚止下手,莫非其中便有这一件事?”
田恒道:“这件事不必先办,以免走漏风声。我说的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临淄城中的董门中人须得先行解决。这些人蛰伏城中,定是为了刺杀你我二人,不可不防。”
田逆皱眉道:“这却是难办。他们藏在城中,是否要兄弟发动守城士卒,明日全城搜捕,将他们觅出来?董门中人都有些匿身的本事,只怕搜不到。”
田恒摇头道:“不必搜捕。后日是我齐国一年一度的渔盐大典,我想,国君与阚止若要行动,必在后日。届时阚止在城外的三千死士一发动,再加上大盗柳下跖的骑兵,你那一万守兵,恐怕要忙得紧了。董门的刺客多半也会在那时下手,趁忙乱之际,与国君宫中的甲士、阚止府上的家将一联手,你我二人便讨不到好去。我今日入宫,故意将董门中人和大盗柳下跖的消息说出来,便是告诉他们我已经知道了其用意,这叫作‘敲山震虎’,就是要打乱其阵脚,让他们沉不住气,提早下手。否则,真要在渔盐大典动手,太过惊扰了百姓。依我看,明日董门中人便会来刺杀你我二人。”
田逆道:“唔,我明日一早,便派两千士卒来保护大哥。”
田恒道:“不必。虽然我料他们会对付你我二人,但若是他们人手不多的话,多半是要对付你。只要你一死,阚止立刻接掌临淄守兵,对付我便容易多了。好在我已有所安排,明日我们如此如此,先将董门中人一网打尽了再说。阚止这人若是聪明一点,明日不急于动手,或可多活几日,若是他蠢得明日便动了手,索性将他一并杀了。”
田逆道:“阚止城外的死士和大盗柳下跖又如何应付?”
田恒笑道:“我早已经安排妥当了。阚止这些年来暗蓄死士,却怕被我知道,走漏了风声,是以将死士安置在城外,自己又不敢出面,全部由其心腹恒因调度。这个恒因剑术极高,比犰委可厉害得多了,我今日已让子路杀了他。恒因一死,三千死士群龙无首,不敌你的兵士一击。”
田逆奇道:“子路?他何时来了齐国,又怎会听大哥的调遣?”
田恒笑道:“子路是孔子派来的找我的。”
田逆道:“我们与孔子并无交往,他怎会无缘无故派子路来助我们?”
田恒道:“两个月前,我派人到孔子处传话,说是有一本周文王亲著的《易辞》,不日将派人到鲁国送给他。孔子自从周游列国回鲁之后,专心整编《诗》、《书》、《易》、《礼》、《春秋》,为读《周易》,以至于韦编三绝,听说我有周文王亲著的《易辞》,当然大感兴趣。他是个重礼之人,听说我要亲自将《易辞》送过去,怎好意思白要?便派子路携礼物来访,带《易辞》回去。”
田逆笑道:“听说孔子家中并不富裕,又有什么礼物送来?”
田恒道:“子路带来的是孔子新编定的《礼》。他昨晚便赶到,住在城外,今晨来访。我便告诉他,恒因便在临淄城中,午后将从东门而出。子路果然在东门守侯,待恒因出城,便杀了他。若非子路这种高手,这恒因倒是有些难以对付。”
田逆问道:“子路为何要杀恒因?莫非他们有何仇怨?”
田恒道:“恒因本是鲁国阳虎的手下,阳虎作乱,后被孔子设计而败逃,恒因便到了匡城,在城守手下当了个小将。孔子周游列国之时,到达匡城,匡人最恨阳虎,恒因便伪称孔子是阳虎,带领人马将孔子一行困住,又害怕孔子被人认出,也不敢攻杀众人。如此困了七日,孔子一行人七日无食,大弟子颜回身子本来就弱,终于饿病。七日后终有人发现恒因的诡计,恒因逃走,这才解了围。可那颜回却回到鲁国不久便死了,说起来也算是恒因所害的,你说子路恨不恨恒因?”
田逆道:“原来如此。子路杀了恒因,阚止的三千死士已经不足为惧,但大盗柳下跖可非比寻常,他的两千人马,非一万临淄城兵所能抵御。”
田恒笑道:“我帮了子路一个忙,让他顺利杀了恒因为颜回报仇,他是孔子的弟子,怎会不知礼尚往来?我说大盗柳下跖的人马已经到了齐国,欲大加洗掠,子路便自告奋勇,问明了柳下跖是踪迹,便去找柳下跖。子路一去,柳下跖必定会退兵离开齐国。”
田逆愕然道:“原来柳下跖害怕子路?”
田恒摇头道:“柳下跖不怕子路。这家伙是个怪人,他一生之中,只怕两个人:一个是代师传艺、教他剑术的董梧,还有一个便是孔子。二十年前,柳下跖刚刚当了大盗,带人马闯进鲁国境内,他的哥哥柳下惠找到了孔子,希望孔子为他想点办法,使柳下跖退兵。孔子只身到了柳下跖营中,与柳下跖长谈了半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柳下跖便退了兵,从此以后,柳下跖二十年中不敢踏入鲁境一步。后来有人说,孔子那日先同柳下跖说礼,然后比试剑术,柳下跖在半日内,三败于孔子剑下,所以退兵,设誓说是只要孔子在世一日,便不入鲁境,孔子在哪里,柳下跖的兵便不到该地。我让子路去找柳下跖,柳下跖便会以为孔子插手了齐国之事,决不敢停留在齐国境内。”
正说话间,一个家将来报,说是探子来了消息,柳下跖的人马已经悄悄撤回,改向晋国而去。
田逆挥手让家将退下,笑道:“好厉害!”
田恒道:“孔子学识渊博,智计无双,在鲁国任大司寇时,国家大治,还是我齐人用了离间计,才将他迫得周游列国,怎不厉害!”
田逆道:“兄弟不是说孔子,而是说大哥厉害。大哥不动声色,以子路一人便退了柳下跖的两千骑兵,又杀了恒因,将阚止的三千死士弄了个群龙无首,如何不厉害?阚止敢与大哥为敌,真是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是了,大哥,莫非你在两月之前便计算到了今日之事,故意说要给孔子送一本《易辞》,让他派了子路来?”
田恒笑道:“大哥又不是神人,两月之前又怎会算到今日之事?只不过我觉得孔子其实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弟子子路、端木赐、冉雍、公冶长、公良孺等七十二人,无一不是当世人杰。象孔子这样的人,不会为我们所用。不过,这种人却是得罪不得,若能拉上一点关系,说不定有一日会用得上。你看,今日不是便用上了子路么?”
田逆道:“你那本《易辞》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假的?”
田恒道:“那可不是假的!那是我去年派人用了齐、鲁、吴、燕、卫、晋六国的国史到周王城找老子换来的抄本!老子为周天子收藏典籍,这些国史正是他喜欢的。”
田逆点头:“眼下阚止未必知道柳下跖已经退兵,定会依计行事,明日我们只须做一场好戏给他看看,顺便叫董门中人知道什么叫作全军覆没,我看阚止这厮也过不了新年了,哈哈!”
田恒大笑。
一大早,被离就被阚止府中嘈杂的声音吵醒了。被离刚刚穿好衣服,一个家丁为他端来的热水盥洗。
他毕竟是当世名士,阚止虽将他软禁在府中,礼数却是不敢有缺。
被离皱眉问道:“外面吵闹不休,出了什么事?”
那家丁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答道:“听说,今天一早,临淄城外便来了一支兵马,打的是大盗柳下跖的旗号。看那模样,似是想攻城。相爷正整治府中的人手,准备去助左司马守城。”
被离吃了一惊,道:“大盗柳下跖?临淄城城坚强厚,他怎攻得下来?我听说他横行天下,却从未攻过任何一国的城池。”
家丁叹道:“临淄城繁华富足,为天下之冠,相爷说,或者柳下跖是看中了临淄城中的财富,也未可知。明日便是新年,又是齐国的渔盐大典,被柳下跖这么一搞,恐怕这新春佳节也没个好过了。”
被离道:“左相又为何要去守城?”
家丁道:“听相爷道,左司马不信柳下跖会到临淄城来,探子报告军情,左司马大怒,反骂探子胡言乱语,将他打了十棍,然后带了一百巡哨兵亲自出城查看,结果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遇到了柳下跖的大队人马,一百巡哨兵死伤大半,连左司马也负了伤。”
被离心中一动,立刻觉得这消息中间有很多的疑处,便问道:“左相府中的家兵有多少人?”
家丁道:“大概有一千多人吧!”
被离皱起了眉头:“临淄城的一万守兵,莫非还守不住城池?若真是守不住,这一千多人又有何用?”
家丁道:“听说,不仅是左相府,右相田恒早已经派出府中的三千家兵上了城,如今,鲍府、国府、高府均尽出府中之甲,加起来人也不少了。听说,这是国君的意思。”
被离心中一震,忽然明白,齐国的国君与左相阚止今日已经发动了对田恒的攻势!左相府中的人,去的并不是城墙,而是右相田恒的府第!
他心忖:“田恒这人诡计多端,又怎会让府中甲兵倾巢而出、自己却留在府中?说不定,这正是他的计谋,齐君与阚止一动,定会中田恒的诡计!”便想去见阚止劝阻,转念一想:“阚止又怎会听我的言语?今日必是阚止败亡之时,我在他的府中,大有凶险,须得尽快离开才是!”
被离听见外面乱哄哄的,心道:“阚止这人并非将才,调动府内甲兵,却乱成一团,可见这些人是乌合之众,又不懂隐密,连这服侍我的家丁都能知道大概的消息,田恒又怎会不知道?”
正自寻思,忽然有一人浑身甲胄从门口进来,对这家丁大声道:“牛儿,府中人手不足,你也来!”扔下了一副革甲铜剑,出了门去,道:“快到大堂中去,一阵便要出发了。”
想来这人是府中管事的,有些身份,这家丁牛儿不敢说不去,一脸恐惧,弯腰拿出了衣甲的铜剑。
被离心中一动,立刻有了主意,急趋上前,挥手一拳,打在牛儿的后脑上。他练过些剑术功夫,手上的劲力这家丁又怎经受得住?立时晕了过去。
被离急忙穿上衣甲,将青铜剑挂在腰间。将牛儿放在床上,盖好了被,让人以为仍是他睡在床上,叹气道:“我不得已将你打晕,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今日阚止府上,必定血流成河,你留在府中仍是不妥。只望你醒来之后,见我走了,惧祸逃出左相府,说不定反会救你一命!”
昨日阚止派人送他回来,又派人从驿馆替他取回了行李。被离在房中略作收拾,行李当然是不能要了,只将里面的金贝刀币取出,塞入怀中,然后出了门,从外面掩上了门,低头向大堂走去。
昨晚他进了阚府,大堂的方位倒是记得的。
甫一进大堂,便见阚止浑身甲胄,正在由家丁给他束系绦带。在他面前,乱哄哄站着数百人,正在整饬甲兵。
被离悄悄站在了人群之后,低着头,好在此刻大堂上乱糟糟的,也没有人来理会他。
被离心中暗叹:“似这般混乱,这些家丁显是未曾训练过。阚止用这样的人去进攻田恒,焉能不败?阚止原是齐君的家奴,主人当了国君后才当上左相,多半无甚带兵经验。”
忽然嘈杂声停了下来,脚步响处,一群甲士拥了进来。当先一人是个长须老者,满脸精明之色,他甫进大堂,见乱成一片,便皱起了眉头,哼了一声。
众人见到这老者和他带来的甲士,立刻噤声,显是对这老者甚而敬畏。
阚止一见这老者,大喜,笑道:“国大夫可来晚了!”
被离心中一惊:“原来这老者便是大夫国异!久闻此人将门之后,擅于用兵,有他助阵,怪不得阚止敢向田恒发难!国氏既然已参与,不知高氏、鲍氏几家又如何?”
果听阚止问国异道:“不知高大夫、鲍大夫可曾依计行事?”
国异道:“高大夫和鲍大夫已经领家兵前往国君宫中,会合公宫之甲士,然后往城墙找田逆取虎符。”
阚止大笑:“这就好,今日我四家与国君一齐进攻田氏,田氏外有强敌,内有我四家精兵,必败无疑!”
国异面有忧色,叹道:“如此兵士,怎说得上一个‘精’字?”挥了挥手,国氏的精兵四下散开,手中剑光霍霍,围在众人之旁。
阚止吃了一惊道:“国大夫,你这是……?”
国异沉声道:“战阵之上,军令为先,左相如此乌合之众,一战即溃,能有何用?”眼光闪处,大声向众人道:“今日我与左相奉国君之令,诛杀反贼田恒,尔等众人务要奋勇杀敌,老夫颁令:不遵号令者斩,不进反退者斩,高声喧哗者斩!”
众人中一人惊道:“我们不是去守城墙,防那大盗柳下跖么?怎又去杀右相?”
国异眼光如电,向那人看了过去,哼了一声。
旁边的国府兵士立刻上前,几柄剑齐下,那人高声惨呼,鲜血四溅,立时而亡。众家丁大骇,连阚止也变了脸色。
国异的眼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怒道:“老夫刚刚颁下军令,不许高声喧哗,此人立刻违令,当斩!再有违令者,立斩不赦!”
众人悚然,立刻鸦雀无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被离心中佩服道:“这国异果真擅于用兵,这么杀人立威,一来便将乱糟糟的局面改了过来。”
阚止脸色变幻,笑对众人道:“不错,你们可要严守军令,否则,有如此人!”心中却想:“这国异在我府上,以他府之兵杀我家丁,全然不将我放在眼里!哼,此人整兵作战虽有一手,终非我的心腹!今日杀了田恒,便要设法除掉此人。”
被离最擅察颜观色,在人群中偷偷瞧见阚止了脸色,心中一动:“这阚止动了杀机!唔,他是对国异不满。唉,这人天性心胸狭窄,在这紧要关头,还在嫉恨他人!”暗暗摇头。
国异对阚止道:“左相,可以出发了!”
阚止挥了挥手,大声道:“诸位,今日一战,若是不死者,皆封三里之地(12)!”
众人轰然答应,士气大振。须知这些人大都是些穷家子弟,才到阚止府上讨份差事,若有三里之地,可一生衣食无忧,因而闻言无不心喜。
国异向阚止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心道:“即便这些人今日立了功,赏赐封邑,终是国君的事,阚止怎能赏赐封邑与人?这人心中并无国君,若是今日成功,是否会成为另一个田恒呢?”
众人在阚止和国异的带领下,出了府门,千多人拥着阚国两府的五十乘兵车,分作三队,向田恒府中进发。
其时,车分两类,一类是士大夫和富贵之家所乘的马车,作代步之用,从其大小区分,可乘一人至三人不等;另一类便是兵车。兵车又分三种,一类叫轻车,多用木制,以二马或三马驭驶,战阵时作偷袭、诱敌之用,各国使者出使,也带一些轻车沿途护卫;一类叫重车,乃用厚革裹着沉木制成,以三马驭驶,速度比轻车要慢,又叫革车,每乘革车除了车上甲士三人,还须配步卒七十二人,是军中最用得上的战车。还有一种载放辎重的车叫辎车,以牛驭驶,士大夫出使时也常用来做为载放辎重行李之用,并非仅用于军中。
阚止和国异府上私制了不少兵车,都是轻车一类,如今倾数而出,连牛拉的辎车也乘了人当兵车来用,是以看起来声势浩大,却颇有些不伦不类。
国异与阚止并车而行,他府中的兵士虽少,却是久经战阵的精兵,故在众兵四周,以防众人哗乱生变。
被离找不到机会逃脱,只好混在众人之中,跟着大队人马进发,心中却是叫苦不迭:“若是没有国府的人,混出去未必不可能,如今可是大大的麻烦了!”
他在队中所处的位置恰好便在国异乘坐的战车之后,便听国异向阚止问道:“左相,城外的大盗柳下跖,是否是你招来的?”
阚止笑道:“正是,若非他在城外这么一搞,田恒那厮府上的士卒又怎会倾巢而出?我们终是人少,若不乘他府中空虚,攻杀此人,怎能成功?”
国异是个谨慎的人,问道:“田恒究竟在他的府上,还是与他府中的兵士上了城?左相的消息是否准确?”
阚止笑道:“我派了十多个探子潜伏在田恒的府外,他们亲眼见到田恒命令手下的犰委率领甲士前往城墙,自己将人送到府门之外然后回了府,怎会有假?”
国异皱眉道:“田恒为人精细,眼下城外兵戈大起,怎会仍然呆在府中?”
阚止大笑道:“想是这人死期将至,行事不免乱了手脚,哈哈!”
国异点头道:“既是如此,今日便由老夫为吾兄国书报仇!”
被离心想:“国书在艾陵之战中战死,国异又为何会找田恒报仇?”
阚止问道:“令兄国大夫死于吴人之手,与田氏有何干系?这艾陵之战究竟是怎么搞的,本相至今还有些不大明白。”
国异叹了口气,道:“我们齐人士卒既多,兵车又盛,当时大举进攻鲁国,本来是必胜之局,若非田氏和孔子捣乱,我们怎会惨败艾陵?”
阚止奇道:“这事怎有与孔子拉上了干系?”
国异哼了一声,道:“鲁国是孔子的父母之邦,他怎会坐视齐国伐鲁?”当下将艾陵之战诸事说了一遍。
艾陵之战中,齐人与吴鲁联军交战,十万人几乎全军尽墨,损革车八百余乘,是齐国的奇耻大,生还者又耻于谈及,是以齐人对艾陵之战的详情知者并不多。这事发生在三年之前,当时被离在吴国任个闲职,战后伍子胥便被吴王夫差赐死,被离愤而离国,是以对此战也不甚了解,当下听得十分认真。
原来,三年前田恒欲消国高两家之势,禀告了齐简公后,命国书、高无平领十万齐军南下,本是攻打鲁国。此事为孔子所悉,对众弟子道:“鲁乃父母之国,不可不救!谁为我到齐国救鲁之祸?”其弟子子张、子石愿往,孔子摇头不许。端木赐道:“夫子,弟子去行不行?”孔子大笑道:“若有你前往,鲁国可安然无恙了!”
端木赐先到齐国,见了田恒,道:“鲁弱吴强,不如伐吴!”田恒笑道:“这是什么话?!有弱国不伐,偏要去招惹强国?”端木赐道:“鲁国城小墙薄,大臣无能,士卒疲弱,一战当可以成功。只是国高二人大功而回,右相却无功劳。国高两家长势力必然大振,右相岂非大大的麻烦?”
田恒吃了一惊,道:“言之有理!若是国高二人立功而还,势力复振,我田氏就大大不妙矣!”
端木赐道:“吴国城高池广,兵甲精利,广有良将,当年曾经联鲁攻齐,正该伐之报仇。若是国高二人鏖兵于吴,兵势不可骤解,他们外困于兵,右相便可专制于齐国,岂不妙哉?”
田恒大喜道:“正合我意,只是兵在鲁境,忽移兵于吴,不免招人猜疑,当如何是好?”
端木赐笑道:“此事容易。你不妨下令,先按兵不动,待我南下去见吴王夫差,让他救鲁而伐齐,右相便有藉口移兵伐吴了。”
田恒果真命大军暂驻,端木赐却前往吴国。
端木赐见了吴王夫差,道:“前者吴鲁二国联军攻齐,齐国对二国记恨已久。如今齐国伐鲁,灭鲁之后,定会南下,以得胜之军伐吴,大王何不率军救鲁?以吴军之强,败万乘之齐国,收千乘之鲁国,便可与强晋争霸了!”
夫差恨恨道:“齐国昔年败于吴师,答应世世服事于吴,寡人才班事回吴,否则,早就灭了齐国了!如今它朝聘不至,寡人正要兴师问罪!本想兴兵救鲁伐齐,但听说越王勾践勤兵训武,有伐吴报仇之念,是吾国之后患,寡人想先伐越,再攻齐未迟。”
端木赐道:“不可!越弱而齐强,伐越之利小,而纵齐之患大。若是因为害怕弱越而避强齐,非勇;逐小利而忘大患,非智!智勇俱失,则何以争天下?如果大王真的担心越国,我便前往越国,让越王勾践亲率甲士助大王伐齐!”
端木赐便到了越国见越王勾践。
勾践听说孔子的四大弟子之一端木赐来了,又惊又喜,郊迎三十里之外,道:“越国远在东海之缘,又有什么事令先生辱足于此?”
端木赐叹道:“我特来吊君!”
勾践周围的人均怒,勾践却正色道:“寡人听说祸福为邻,先生凭吊,正是寡人之福!愿闻详细。”
端木赐道:“我求吴王夫差伐齐救鲁,吴王却担心越国在后谋攻,便要先攻越国,然后伐齐。大王若是不想伐吴报仇,却让吴国怀疑,这就是太蠢笨了;我看大王并非不想报仇,大王若是真想伐吴报仇,却让吴人知道,这可就太危险了!”
勾践骇然,长跪道:“先生有何方法来救寡人?”
端木赐道:“吴王夫差十分骄傲,喜听谀词,大夫伯嚭贪财好色,善进谗言。大王先用钱财贿赂伯嚭,再送重宝给吴王,卑辞以求,声称愿亲自率领甲兵,助吴伐齐,吴王则会安心伐齐。若是他战败,吴国自此便大大消弱;若是吴军获胜,夫差必定会生争霸天下之心,以兵临强晋,与之争雄。不论其胜败,对越国都是件好事!”
勾践大喜,答应下来。
端木赐回到吴国才五日,勾践果然派了大夫文种至吴,献上精甲剑矛,说是越王准备亲率甲士三千,从吴王伐齐。
夫差大喜,问端木赐道:“勾践果然是信义之人!”便想答应文种。
端木赐道:“不可!用越兵就可以了,如今用其兵,还要役使其国君,也太过分了一些!”
夫差接纳了三千越兵,命越王不必亲来,自己率大军伐齐。田恒闻听消息,自然将攻鲁之兵移往艾陵,以防吴军。
端木赐虽然完成了师命,但恐怕吴军获胜,真的移兵于晋,若是如此,自己虽然救了鲁国,却害了晋国,便星夜赶到晋国去见晋定公,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听说吴与齐即将大战,如今吴军极强,若是获胜,定会与晋国争霸,国君不可不防!”
晋定公悚然,命军甲戒备。
田恒一心要削弱国高二族,派堂弟田逆到艾陵督军,命令军中只许前进,不许后退。吴鲁联军与齐兵在艾陵一战,齐军大败,齐将国书、公孙挥战死,公孙夏、闾邱明被擒,仅田逆与高无平二人逃回。
齐简公与田恒阚止商议,大备金帛,贡给吴王夫差,又贿赂伯嚭向夫差进言,谢罪请和,吴王将公孙夏、闾邱明放回,这才息了战事,从此国、高两家势力大减。
端木赐从晋回鲁之时,齐军早已经大败了。
阚止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方道:“这个端木赐好生厉害!”
国异闷声道:“端木赐字贡,行商天下,家中巨富,又与列国交好,它国之君见了他,常与他分庭抗礼,称之为‘子贡’而不名。如今天下巨商,唯我齐国的渠公方可与之一比财富。”
阚止顺嘴说道:“渠公这老家伙甚是圆滑,靠渔、盐、兵器、须惠陶器赚尽了天下,本相曾与他见过数次,这人老练得很。”
国异摇头道:“这个左相便不知道了,渠公以前靠渔盐赚了不少,不过其大富只是这三年的事,全因他背后有了一个商营奇才拿主意。”
阚止愕然道:“是谁?”
国异道:“庆夫人。”
阚止恍然道:“原来是她!这女人可了不得,不仅生得十分美貌,又善酿美酒,人都说她极会做买卖,本相却不知道她与渠公一起商营。”他伸串舌头舔了舔嘴唇,道:“听说此女寡居已久,若能将她纳入私房,那可真是人财两得了。”
国异失声笑道:“左相可说笑了,庆夫人虽然才三十多岁,但她是鲍息的婶婶,比老鲍还高了一辈。老鲍这人古板得紧,若非庆夫人自己有意,左相可千万招惹不得。何况庆夫人的儿子力大无穷,剑术也十分了得哩!”
阚止笑道:“这就最好了,本相正愁没个藉口去见庆夫人,改天找上她儿子比一比剑术,若能收他为徒,岂非大大方便?”
国异叹道:“这当然是好,不过今日若是事败,便一切免谈了。”
阚止道:“人都说国大夫颇难交往,平日本相与国大夫在一起时,也没见国大夫有这许多言语哩!”
国异道:“老夫眼见大仇得报,自然是高兴了些,不免话多。”
他二人一路说着话,被离尽数听入耳中,心中对那庆夫人大感兴趣,心道:“若真如他们所说,这位庆夫人可算得上是天下少见的奇女子了。”
其实阚国二人说了这许多话,也不过是一会儿时间。众军前行之际,忽有探子来报,说是田逆伤重,被迫回府养伤,正由五十甲士陪同回府。
阚止心中一动,道:“此时正是刺杀田逆之良机!”
国异问那探子道:“唔,田逆回府后,城墙之上由何人指挥?”
探子道:“听说是闾邱明大夫暂时代田逆指挥众军。”
阚止大喜道:“妙极,妙极!闾邱明这家伙早就看不惯田氏专横,我们只要派人去游说,多半会和我们一齐对付田恒。”
国异皱眉道:“此人贪生怕死,又是个趋炎附势、见利忘义之徒,若是他不见田氏已成必败之势,恐怕仍会两头观望。”
阚止笑道:“无妨,这人平生只怕高无平一人,我们若是让高大夫去接掌城兵,闾邱明必会就范,乖乖地开了城门,放大盗柳下跖进城。昨晚我已派人出城,唉,若是能觅到我那三千死士,事情就更好办了。”
阚止从人群中叫出两个头目出来,对其中一人道:“你速往公宫途中,迎上高大夫和鲍大夫的车马,就说情况有变,请高大夫速到城上,从闾邱明手上接掌城兵。”
又对另一人道:“你速往城中渠公府右手边闾中的那家寿材坊内,到第三口棺材上敲六下,自会有人见你。你告诉他,田逆正在回府途中,仅五十甲士陪同,正是刺杀之良机,他们自会有所安排!”
两人答应,各带十人离开。
阚止这番安排,国异却是皱眉不语。
阚止问道:“如何?国大夫认为有何不妥么?”
国异道:“此事有些奇怪!田恒田逆二人精细之极,为何今日行事这般的疏忽?莫非其中有诈?”
阚止吃了一惊,忽笑道:“国大夫多虑了!在我等看来,田氏确是有些疏忽,但你莫要忘了,我们今日是要对付他,这才察觉其疏忽,在他二人心中,又怎知今日我们会攻杀他?若是不念及我们,又何来疏忽之处?何况,柳下跖那厮纵横天下,他的骑兵所至,田氏又怎会不怕呢?”
国异点了点头,道:“此言倒也有理。是了,那寿材店中藏着的可是名闻天下的董门刺客?”
阚止道:“正是,用那三十六刺客去对付田逆的五十甲士,是易如反掌之事,田逆今日休矣!”
国异笑道:“也好,田逆这人剑术也还不错,幸好他已受了伤,怎是董门刺客的手脚?”
阚止道:“这些刺客的本事我是见过的,单以剑术而论,未必很高,但刺杀之技,却是十分了不起的。若是他们来刺杀本相,本相也未必能应付得了。”
两人一路说着,带着人马已经渐渐到了城北田恒府第附近。
阚止脸色凝重,咳了一声,问国异道:“国大夫,是否要一举攻入呢?”
国异道:“不可!”也不向阚止解释,大声下令左军移至田府后门,右军守于田府侧门,包围田府,然后道:“若听号角之声,齐齐攻入府中,田府中人,不论男女,一个不留!斩得田恒首级者,老夫赏之千金,荐之于国君!”
被离心中暗叹:“即便是田恒罪大恶极,又何必连府中妇孺也要杀了?国异这人的报仇之心相当可怕。”被离所在,属于中军,随于国异之后。他心想:“本想借机逃走,却无端卷进了军中,莫非真要随众攻入府中?”忍不住失声道:“不好!”
他就在国异的车后,这一声被国异听见,眼光立刻看了过来。
被离心知触犯了国异“不得高声喧哗”的军令,心中大叫不妙。
正在这时,便听阚止骇然道:“不好!”
国异皱眉道:“左相?”
阚止眼睁睁看着城南,眼露恐惧之色,国异沿之目光看去,只见城南某处一股浓烟冒起,猜那方位,似乎正是阚止的左相府所在,大吃了一惊。
国异终是久经战阵,心中虽惊,脸色却镇定如恒,手指划了个圈子,被离正好被圈在内,国异道:“你们速去查探,火起之处究竟是何人府第。”他以为被离那一声“不好”,是因看到了城南的浓烟,因而顺便派了他去。
被离得此良机,连忙答应,转身飞奔,其后有二人多人跟了上去。此时阚止眼光看过来,看着被离的背影,觉得有些眼熟,心中一动。还未及细思,便听国异沉声道:“如今大军已经至此,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城南出了何事,我们也需攻进田府,杀了田恒那贼子!来人,吹起号角!”
阚止心神已乱,听国异之言,胡乱点了点头。
号角声起,只听杀声震天,想是左右二军已经发动了进攻,国异与阚止从腰间拔出了铜剑,领着众人向大门冲去。
便在此时,忽听弓弦响处,众军之中惨叫连连,阚止只觉劲风从后贯来,惊骇之下,不及思索,身子向前扑去,滚下战车,只听国异闷哼了一声,待阚止滚落地下,隐身于车后,便见国异已经转过了身,正挥舞着铜剑,格挡飞箭,在他背上,已经插着两支长箭。而身后的这些军士,早有一两百人被射倒在地,生死难料。
阚止浑身冷汗冒出,若非他身手敏捷,恐怕此刻身上也如国异一样了!
他和国异心中知道已经中了田恒的诡计,否则,在大举进攻之时,背后射来的弓箭若非田恒早就埋伏的人马,又从何而来?
这时,只听身后弓箭劲响,如雨的长箭又从田府高墙上射了下来。身前身后均有如雨的利箭,只听中箭惨叫之声不绝,阚止心知形势危急,扑倒在地,一连打败七八个滚,从地上尸体之旁抢了两面长盾,一前一后挡着,连头也缩进了盾牌里面。
从两面盾牌的缝隙之中向战车上的国异看去,只见他手中的铜剑无力地挥了几下,终于栽倒在车辕之上,身上插着七八支箭,这精通兵法的齐国名将,终已死于弓箭之下。
阚止心下骇然,心中茫然不知所措。
周围的喊杀声忽止,不知何时,弓箭也停了下来。阚止便听田恒一阵大笑声传来,道:“阚止,你一向趾高气扬,今日怎么变成缩头乌龟,躲在盾牌之后呢?”
阚止从盾牌后站起身来,只见手下的兵士大多已经中箭倒地,非死即伤,剩下的兵士面如土色,有的抱头伏在地上,有的缩身于盾牌之后,显是惊慌失措,斗志全消。不消说,进攻后门和侧门的两批人也定是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大笑声中,田府的高墙和四周的巷中门边,忽地冒出了无数手挽长弓的甲士身影,手中搭着弓箭,对着阚止等人。
“吱呀”一声,田府大门打开,数十人簇拥着田恒出来。那田恒身穿软甲,腰挂宝剑,笑吟吟看着阚止,道:“左相今日带大军到我府上来,是否想将本相一剑刺杀?”
阚止面色铁青,沉声道:“今日之事,本相中了你的诡计,要杀便杀,无须多说。”
田恒叹了口气道:“本相本无杀你之心,你偏要与本相作对,究竟是何道理?”
阚止道:“你非我齐人,却执我大齐国柄,若是恭顺国君,倒也罢了,却偏要弄权,欺凌众臣,我身为左相,当然要助国君除掉你这乱臣贼子!”
田恒大笑道:“齐人皆视我田氏为救星,怎似你名义上相助国君,实则暗植凶党?你派了十八名董门高手为国君的护卫,其实是想弑君换主以专权齐国吧?可怜国君还蒙在鼓里,真以为你忠心耿耿哩!”
阚止脸色一变,辨道:“胡说,胡说,本相哪有此意?”
田恒笑道:“你这段时日,常与公子高密议,欲趁攻杀本相之际,对国君暗下杀手,然后换公子高为君,可有此事?”
阚止大吃了一惊,还未及说话,田恒又道:“你想除掉本相之后,将左右二相合而为一,自任相国。可惜公子高却看出了你的奸谋,早就将你的筹划一一告诉了本相。”
阚止默然,忽道:“本相身为齐国大臣,你若未得国君之令擅杀本相,看你如何在齐国呆下去!”
田恒见你语中露出怯意来,大笑道:“你与国氏高氏一齐带兵谋反,本相将你们一举剿灭,正是忠君爱国之举。你可曾见到城南火起之处?那正是你的左相府。只不过这把火并非本相的家将所放,而是临淄百姓的功劳!你可知你在临淄城中恣意为恶,百姓早已经恨你入骨了哩!”又叹道:“你莫要以为有国君在后给你撑腰,便有恃无恐!本相今日早已经派了犰委和鲍大夫到公宫之中,助国君除掉那十八名董门刺客。”
阚止浑身一震,惊道:“鲍息与本相一同举事,原来是假装的?!”
田恒笑道:“鲍家与我们田家是亲族哩,怎会助你?你派鲍息和高无平齐往公宫之中,本来鲍息虽然暗助本相,那高无平在一旁颇有些棘手,可你却临时命他改道往城墙之上,实是失策之至!你可知大盗柳下跖的兵马昨日便已经退出了齐境?今日并无贼兵攻城,只有你这贼子作乱。”
阚止浑身剧震,涩声道:“原来柳下跖攻城之说,纯是你的谣传!”
田恒笑道:“若非如此,你又怎会露出你的狐狸尾巴来?那寿材坊中的董门刺客竟然去刺杀田逆,哈哈,在田逆埋伏的一千甲士箭下,董门刺客恐怕已是全军尽墨了罢?哈哈!”
这时,远处一队人马飞驰而来,为首的兵车之上,正是满脸虬髯的田逆。
车到近前,田逆跳下车来,大笑道:“董门刺客算得了什么?被我一阵弓箭,射得如同刺猬,面目全非,包管连他们的亲娘也认不出来!”
阚止心知此役已经是败得一蹋胡涂,向田恒恨声道:“也罢,今日事已至此,本相也无话可说了。你我二人同列齐国三大剑手之中,本相排名最末,却从未比试过。实话说,本相心中却是一直不服的。今日本相将死,你可敢与本相略一比试,看看本相的剑法是否真的不如你?”
田逆哂笑道:“你将死之人,想与我大哥殊死一拼,莫非想临死讨点便宜?不打,不打!”
阚止冷笑道:“若是不敢,那便罢了,你尽管招呼众军乱箭齐发便是!”
田恒叹了口气,道:“你的剑术其实是有些名堂的,若你不是齐国的左相,本相早已经将你招入府中了。今日本相便与你一较剑技,以免你死不瞑目。”
田逆忙道:“大哥,这人死到临头,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田恒笑道:“小逆,莫非你怕我敌不过他?”
田逆道:“此人今日已是必死之局,他临死之前,欲作困兽之斗,大哥万金之躯,何必冒这个险?”
田恒大笑,拔出剑来,上前几步,大声对阚止道:“你此刻神魂俱失,怎能发挥出剑之极致来?众军听着,今日本相与阚止一战,若是阚止获胜,便放了他走,任何人不得追杀,否则,以违反军令论处。”
众军高声答应。
阚止心中大喜,他知道田恒这人极重声名,绝不会出而反尔,只要避过今日之危,他设法与城外的三千死士联系上,未必不能闯出齐国之境。只要出了齐国,以他的身份和剑术,在哪一国不会混出名堂来?
他本是剑术大行家,只时惧意尽去,铜剑一横,剑上露出肃杀之气。
田逆心中暗暗吃惊,这阚止的剑术了得,此时置诸死地,唯有一战而胜,才能保全性命,因而战意沛然,此时出手,比诸平日定要厉害数倍,暗暗为田恒耽心。
田恒笑吟吟地握着剑,剑尖指着阚止道:“出剑吧!”
阚止面色凝重,叱了一声,忽地一剑向田恒当胸刺出,势若奔雷,快捷无比。
田逆也是个剑术好手,在一旁吃了一惊。阚止这一剑,看似简单,却是凝力而发,既猛且狠,若是横剑格挡,剑上横击的力度,又怎能比得上阚止凝力直击?
田恒微微一笑,手中剑由下而上,剑光闪处,只听“呛”的一声,闪电般击在阚止的剑上,将阚止的剑荡了开去。
阚止脸色一变,田恒这一剑,拿捏得相当精妙,那看似随手而发的一剑,恰好击在他剑上旧力出尽、新力才生的结合之际,正是剑上力量最弱之处!
阚止只觉手腕微微发麻,乃知田恒这人看似文秀,其实手上的力度大得惊人,远胜于他。
田逆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来,忍不住大声喝采:“好!”
阚止大喝一声,不退反进,跨上一步,手中剑由上而下直劈下来。这一剑隐带风声,显是全力而发,蓄力无限。
田逆大吃一惊,心道:“阚止第一剑被大哥所破,换了是我,定要退身凝力再发,阚止却不退反进,剑上力量再生,还远胜第一剑,看来其运力之妙,远胜于我!”虽然阚止是三大剑手之一,他却不以为然,一向轻视阚止,看了阚止这一剑,便知自己往日太过小觑了他。
田恒赞道:“好剑法!”向前错开一步,手中剑如长虹贯日,向阚止当胸刺去。阚止心中大骇。田恒错开这一步,虽未避开他的剑,却使二人距离又拉近了一步,正值他自己又恰好向前跨了一步,便如自己向他的剑尖上撞过去一样,自己的剑还未劈下,便要贯身与田恒的剑尖之上!
田恒这一剑未必比他快,却是连消带打的绝妙之着!
阚止心生寒意,但前跨之势未绝,只好侧了侧身,手中铜剑斜下,“当”的一声大响,劈在田恒的剑身之上。
这一击之力,却只能使田恒的剑偏出了少许,“哧”的一声,田恒手中的剑从阚止胁下擦过,将阚止的衣甲割开。
田恒“哈哈”一笑,铜剑顺势横划,阚止只好将剑一立,格挡在胁旁,双剑相交,阚止被震得退开了一步。
田恒得势不饶人,一连三剑,连环相击,阚止施展浑身解数,虽是格开了田恒的剑,却被田恒惊人的膂力所逼,一连退开了七八步,只觉握剑的手酸软无力,手中的剑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此刻,他心中忽地对田恒手中的剑生出了惧意,后悔自己好端端的左相不做,非要与这可怕的人为敌,真是何苦来由!
这时众军大声地喝采,田逆看着乃兄精妙的剑术,心中也骇了一跳,心道:“大哥身居高位,剑法却丝毫未退,反而精进如斯!”
田恒长笑一声,道:“看剑!”上前一步,一剑向阚止刺了过去。这一剑去势奇快,在场众人竟连那一柄铜剑也看不出来,只见一道剑光闪动,如闪电般划过。
阚止面如死灰,咬牙横格,铜剑格在田恒的剑身之上,却不能撼动田恒的剑势分毫。他退身已是不及,只好凝力于剑,欲着力将田恒的剑推开。双剑便如粘在一起,阚止的剑在田恒铜剑上磨动,发出“吱”的一声,令人牙酸,但田恒的剑却毫不受阻,趋进如常,阚止只觉心口一凉,铜剑已贯入了胸,剑尖从背上透出了两寸许。
阚止浑身一颤,手中的剑坠落地上。
田恒叹了口气,缓缓拔出了剑来。一道血箭射出,田恒退开数步避开。
阚止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喷射如注的血箭,大叫了一声,瘫软在地上,一命呜呼。田恒摇了摇头,道:“收拾尸体,以大夫之礼厚葬!”转头向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阚止手下看去,诸人见了田恒如此精妙的剑术,早已经神魂俱失,不自主地跪了下来。
田逆道:“大哥,这些人……?”
田恒道:“这些人是受命而行,阚止谋反,与他们无关,放了他们。若是愿意入我右相府中,便依规矩收下,不得小觑了他们!”
诸人感激涕零,大声道:“田相神勇无敌、仁厚待人,小人们必效死以报!”
在场众军士也无不受感染,均被田恒表现出来的大度和仁厚所感动。
田逆原想将阚止的尸体拿去示众,再将余下的阚府中人斩首治罪,见田恒这么处理,本要说话,忽想起昨夜田恒对他说过的“笼络人心”四个字,便不再言语。
田恒哈哈一笑,将剑插入鞘中,正要与田逆说话,忽见十余乘兵车匆匆而来,当先一人四十余岁,尺余长的黑须如铁一般直,在风中纹丝不动。
车到近前,田逆笑着迎上去,道:“鲍大夫,哈哈,可大功告成了?”
田恒瞪了田逆一眼,上前道:“国君受惊了吧?”
那人正是鲍家之长鲍息。
鲍息跳下了车,脸色凝重,沉声道:“在下与犰委带人入宫,被人挡住,那十余名刺客和一些犯上作乱的宫中侍卫已被在下所杀。不过国君受了惊,趁在下与刺客缠斗时,带了十余人由后门出了宫,犰委已带人追了上去。等在下将贼子剿灭后,怕犰委他们惊了国君,追出了南门,却不知所踪,已经追不上了,便来与右相商议如何将国君接回来。”
田逆这才明白,鲍息只是助杀阚止,却不知道他们连国君也会一并杀了,所以如此着急。
田恒面带忧色,道:“犰委是个粗蠢家伙,若将国君吓着了便有些不好。”
鲍息叹道:“正是,听说犰委昨晚在宫中与侍卫比武,还伤了人,国君见了他只怕没甚好气,生出事来。”
田逆假装着紧,道:“在下这便去派人去接国君回来。”
鲍息忙道:“眼下公宫、城中乱得紧,左司马有城防之重,此时万不可离城。还是在下派人去吧。”
田恒点头道:“也好。”从家将中点了十余人,命他们去追迎国君回来。
这时,又有一快马来报,说是大夫高无平本来往城上接掌兵符,途中发觉中计,这人甚是勇悍,伤了闾邱明,带数十家兵杀出了城外,不知所踪。
田逆大怒:“怎么让高无平这贼子走脱了?”大发脾气。
田恒冷笑道:“他未必便能脱身。”先派一军去国书府上抄家捉人,再派人到高府将高家的人全部扣下,又派人四下里追索阚止、国异、高无平的余党。
这时候城中之乱渐止,田恒和田逆请鲍息入府商议,顺便稍歇,等候国君消息,众齐臣纷纷到田府来相询,他们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特来打探消息,听说国君出走,都不敢离开。
众人在府中等了大半日,忽听人报说犰委回来了。
众人一起出府迎接齐简公,不料出了门外,便见犰委一人跪在门外,满脸惊恐之色,道:“国君亡故了!”
田恒与田逆故作大惊之色,田恒抢身上前,一把抓住犰委的肩头,惊道:“你说什么?”
犰委道:“小人奉命与鲍大夫到公宫之中擒拿董门刺客,保护国君,鲍大夫带人与董门刺客打了起来,国君受了惊吓出宫,小人怕国君有失,带人一路追上去,直到徐州才追上,正要请国君回来,不料国君见是小人,大为忿怒,拔剑要杀小人,却不小心从车上跌了下来,手上的剑刚好扎入了自己腹中,小人……”,其实,这些话本是田恒安排好教他说的。
田逆在一旁大喝道:“什么?你杀了国君?!”这一声暴喝,在场众人听得十分清楚,齐齐吓了一跳。
犰委也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道:“不干小人之事,那是国君自己失手误刺,小人……小人只不过是……”,话未说完,田逆又喝道:“这就奇怪了,国君为何一见了你便拔剑,是否你图谋不诡?”
犰委忙道:“只因小人昨日在宫中与侍卫比剑,伤了一名侍卫,国君多半是有些生气,其实……”,他虽然不懂得田氏兄弟的心思,但从语声中也听出有些不妙来,心中惊惧,正说着话,田恒握住他肩头的手忽地用力一捏,犰委只觉肩头剧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后面的话便没能说出来。其实田恒要的便是犰委说出曾与宫中侍卫比剑一事,唯有如此,齐简公失手刺死了自己之事才能顺理成章,言多有失,其它的话便不必让犰委说了。
众人不知道其中真相,心道:“若非如此,国君怎会拔剑向迎自己回城的人下手?”
田恒叹了口气,还未说话,田逆早在一旁大喝道:“虽是国君自己失手,你也是犯了弑君的大罪!”抢上身来,飞起一脚向犰委踢来。
犰委大骇,欲要躲避,却被田恒牢牢地抓住,动弹不得,田逆一脚踢在犰委胸口,这时,田恒的手一拂,手指飞快地在犰委的喉上捏了捏,犰委嗓子剧痛,吐了一口血,向后跌倒,口中“咿咿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的喉骨被田恒捏碎,虽能出声,却不成言语。田逆假装暴怒踢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田恒趁田逆那一脚时暗施辣手,在场众人正乱着,自然是未看出来。
田逆拔出剑来,作势要杀犰委,田恒拦住他,道:“慢着,留下活口,此人是本相的门客,今日犯了弑君大罪,若一怒杀却,难免他人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不如先留下他的狗命,待审结之后,再行处死未迟。说不定这背后有人指使,也未可知。”
其实,在场中人虽不敢出声说话,却无不怀疑犰委弑君是田氏主使,但听田恒这么一说,便想:“原来犰委胆大忘为,弑害国君,其实与田氏无关,多半另有主使之人。”
田恒命人将犰委关起来,到了此时,犰委就算是奇蠢如猪,也知道自己是众矢之的,成了这次弑君犯上的替罪羔羊。
田恒这才呼天抢地,向载着齐简公尸首的辎车扑了过去,将齐简公的尸首小心抱了下来,向公宫方向踉跄而去,众齐臣跟在其后大哭,周围和沿途的百姓也都伏在地上,随着众人痛哭流涕,此时就算是新娶妻室,哭不出来也要在眼中重重揉出几滴辛酸之泪来。
田恒一面哭着,一面偷眼向怀中的尸首瞧去。只见齐简公虽死,脸上却挂着极复杂的神色,其中有惊恐、忿怒、伤感等诸多表情,田恒心中暗叹道:“其实我并不想冒天下之大不讳杀你,你宠信家奴便罢了,谁让你不知深浅,受了阚止的耸恿,一心想对付我们田氏一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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