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末跟着景秋和苏巴正拾级而上,要进入王宫。阿隐和巴丹从山隐出发了。
阿隐依然骑着她最爱的阿喜,而巴丹则也是个能够策马扬鞭的小小少年郎了。再过六日,他们应该便可以抵达都城。
普赞派往山隐的暗探也已经快马往宫里赶去,要将山隐族族长启程入都城面见的消息早一步禀告给王上。
而丹泽王子也正在自己的殿里与巴朗商量着不日就要举办的王后寿宴。
“王子,旺堆近日回宫后并没有多与王后走动,似乎是有些刻意避嫌。”午后阳光正好,松玛守在殿外,另一位贴身侍从苏巴被派出了宫去买些王子最爱的羊肉去了。屋内巴朗正在给丹泽磨墨。
丹泽正俯首案上,聚精会神地在描一朵雪莲花。雪莲是这雪域圣物,虽身为王子不能随时出行,但宫里的雪莲是断不了的,月月都会有极好地供上来给王后滋补。
往日里这些好东西丹泽都是看不见的,只是这两年普赞王似乎对丹泽有些愧疚之心,便总是会先拨一些给丹泽,惹得央金王后不悦。
“是啊。可如今避嫌还有什么用。此次旺堆说法回城,法王殿都没有踏进一步便回了这王宫。若说是央金这几年没有时刻联系她儿子,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丹泽小心地勾勒一笔,将这雪莲的一叶花瓣描地是栩栩如生。
“您说普赞怀疑这央金拉姆?”巴朗不解,还希望王子明示。
“央金有心思让她儿子做了法王又做古格王,可她怎么也不问问普赞和法王是否同意。这几百年来从未有过一人做两王的先例,她以为是集权,所以就觉得普赞应该认同,应该也觉得何乐而不为,”丹泽提起笔,看了看卷中花朵,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只是她大错特错,这其实是分权。”
他用笔尖蘸了一些南红玛瑙磨成粉的明亮颜料,轻轻在花蕊上点了点。
“古格如今富庶非常,繁荣昌盛,王与法王相互分工,相互制约,虽常有不和,但就因为有这个不和,才能放开手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受对方干扰。”丹泽放下了笔,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
巴朗望着眼前的王子,内心充满了敬佩和忠诚。
巴朗姐姐当时便是全族里最美最纯洁的少女,只因为普赞王的一次狩猎偶遇他们族人便爱上了巴朗的姐姐,也就是丹泽的母亲。
只是一个偏远村落的农家少女入了这都城王宫,要如何比地过贵族大家出身的央金拉姆。尤其是央金的儿子刚满一岁,这少女竟然也生下一位王子。更是触了央金的逆鳞。
而这之后的事,便也不用多说了。普赞对宫内女人的爱怎么比得上他对朝堂,对王国,对一统西域的爱。当巴朗的姐姐无法指望普赞的时候,央金便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欺凌羞辱她,包括她的儿子扎西丹泽。
终于有一天,央金栽赃陷害她与宫内侍卫私通,在她被折磨地不成人形的时候,普赞才匆匆赶到喝止了这场闹剧。
可是那之后,什么都没有改变。丹泽回忆起阿妈郁郁而终之前的那段时光,殿内只有一两个人服侍,就是巴朗和松玛,没有吃食没有衣服没有保暖的被褥。那时候巴朗一直会去都城里街头卖艺耍刀,才换来粮食和一两床被褥。
丹泽永远记得所有人的冷眼相待,所有人的落井下石,更记得央金牵着旺堆重重地踩过阿妈的手离开时候洋洋得意的表情。
从那一刻起,丹泽就不再是个孩子。
他告诉自己,他是一位拼了命才能在这王宫里活下去,而且他还要活得好的王子。
这些年他饱读诗书,苦读兵法,天未亮就会在院子里勤练武术,还请了几位刀剑师傅专门教他耍刀舞剑。他要变得比所有人聪明,也要比所有人都强壮。
他心里深深地了解父王的个性是不可能同意央金的那个疯狂想法的,古格王若与古格法王是同一人,那么这天下就要乱了套了,又或者在天下乱了之前那个身兼两王的人,自己先疯。
以丹泽的了解,普赞是极其自负又需要功绩傍身以求得天下赞誉的人。所以他最大的抱负便是一统西域,但这样的成就可不需要通过与拉达克联姻,或是屈服于法王的能量而达成,那样的话,这就不是他个人的成就了。
而央金一直暗中给旺堆铺的路子,无非就是希望旺堆在佛法信徒中的威信,能够帮普赞打开前往各国的局面。顿珠那个贪生怕死的将军能够伸长了脖子在宫内与普赞叫板,无非也是仗着自家族上的战功和央金的扶持罢了。
这两步,央金都错了。
她那么高傲自大的丈夫,怎么会需要自己的儿子,又是下一届的法王去做先锋,再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换来拉达克的大军,让顿珠将军去做一个商贩,用金银珠宝收拢各国的将领?
那他普赞还怎么堂堂正正地领兵率将,做一个顶天立地地藏人汉子,古格的王?
普赞能把古格带上这富强的康庄大道,可不是靠这些裙带和市井的偏路子。
央金终归有些妇人之仁,更是因为要为儿子绸缪,而打错了算盘。
“王子,旺堆身边的多吉?”巴朗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声地提醒丹泽。
“不着急,既然央金的手伸得这么长,一条隧道都不够她的人过,还要暗度陈仓,那我们静观其变。若真有什么事情,她也就是在自掘坟墓罢了。”
丹泽知道,巴朗说地便是那多吉,屡次被丹泽派去监视的人发现前往一处不起眼的岩洞,又总会消失上几个时辰,终于前几日找到机会去那岩洞里探查一番,发现了密道,预计应该是通往山顶的。
“还有一事,是顿珠府里我们的人,今日才得到机会来报,昨夜旺堆和顿珠在府上密谈了许久。”
哦?丹泽挑起了眉。他缓缓走向书案,将刚才绘好的那幅画仔细放了上去。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抬起眼陷入沉思。剑眉英目,目若朗星,说的大概就是如今这十六岁丹泽的模样了。
“央金看来是真的疯了。”丹泽嘴角微微上扬,轻轻地给出了一句结论。
巴朗见王子似乎心里已有眉目,虽不明白王子缘何下次结论,但也自知无需多问。
他只需要听王子的指令就对了。丹泽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的主子不会害他,更不会出错。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松玛似乎惊呼出了声,巴朗立刻疾步走向门口,要去探查是否有什么状况,丹泽也皱起了眉头。
“王子!藏夏的李家兄弟来了!”还没等巴朗出声询问,松玛激动地在门外喊了一声。
李家?
景末?景秋?他们怎么会来?
丹泽顿时眼睛都亮了起来,连忙放下手里刚捧起的书卷,匆匆走向门口去。
“丹泽!”
一路走进王宫,景末发现这里与宫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那些说书的讲的那些几进几出的深宫估计是中原才有的皇宫吧,古格的王宫依山而建,还是相对简单许多有些像连成一大片的大户人家罢了。
不过他也明白这里始终是宫廷,要谨言慎行,这才一路小心,也不愿给丹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眼下看见丹泽从宫门后露出了身影,他也实在有些激动!这多快要四年了!自从上次雪山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巴朗看到是他们也放下心来,开怀地笑了出来。
李家兄弟大概是这古格王国里,小王子唯二能真心相对的人了。尤其是景末,当时他听松玛说是景末果断割了绳子,为了不连累他与王子而一个人被那山崩雪浪卷了进去的时候,他的心也是揪了起来。
后来景末兄弟竟然奇迹一般地活着回来了,他便觉得这神山有灵,苍穹有眼,定是不愿让丹泽王子孤独自责,才将景末兄弟还了回来。
丹泽见着他们,真是忽觉回到了那无忧无虑地藏夏时光,眼前不禁一阵恍惚。他嘴角有着止不住的笑意,他连忙走下台阶,扶起就要行礼的景秋,又拉住了景末的手,激动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真好!”
巴朗可是第一次见到自家的小王子如此语无伦次过,眼睛忍不住酸了一酸。
“王子,李家兄弟,我们快别站在院子里呀!苏巴刚买了您最爱吃的那家羊肉,正热乎着呢。”松玛见主子开心,心里也欣喜非常,今天这院子里可就像过节了一样!
“对,对!你们快进来说,进来说。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还有你,李景末!当年死里逃生也不知道给我一个信!要不是松玛一直在村外守着,我估计要伤心到今天呢!”丹泽经这一提醒,才回过神来,一手抓着景末,一手握着景秋的手腕,要拉着他们进殿。
“哈哈哈,是我的错,我的错!我当时能活下来一直忙着跪在祖宗灵前谢天谢地了!”景末收下丹泽的埋怨,他看见丹泽眼里竟泛起泪珠,心里也有些感伤和局促。
那都是四年前了。
那时他们都还只有十二岁,景秋也才将将十五。景秋那时候已经背负起村里的使命三年了,而他后来听了一些说书和坊间故事才知道,丹泽从小在宫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只有他,在父母的呵护下是三人里最无忧无虑的那一个。
而如今一见,三人又都有了自己的成长和际遇,若硬要比较起来,景末还是觉得自己是那个肩上担子最轻的,能力最弱的。
也许是幸运,但他也希望能够为景秋遮风挡雨,为丹泽分忧解难。
丹泽也招呼巴朗坐下,也让松玛苏巴进来一起,围着暖炉吃着羊腿,好不热闹。
席间丹泽看出来景末的心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是我的定心石。”景末不解地看向他。
“遇见你与景秋之前,我似乎已经活得不像我自己了。而只有做那个最不像自己的人,我才能在宫里活下去。但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会不见”丹泽坦然地说道,“但遇见你们之后,我不再害怕了。”
巴朗也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向王子。这是他第一次听王子说自己的心事。
“你们教会我,真实的宝贵和真实所拥有的无穷力量。在藏夏村,我才真正地坦然接受那个也许体弱,也许胆小,也许懒惰,也许急躁的自己。而你,”丹泽想到那场可怕的山崩,“而你被雪浪卷走之后,我便也不再信这神山。”
丹泽过了一会,拿起奶酒抿了一口,“我只信自己。”
他又低下头,神秘兮兮地说,“只是神山将你送回到我和景秋身边,我这下不知道是不是又莽撞了哈哈哈!也许还是要信一信那雪山的!”丹泽大笑。
景末和景秋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丹泽还是四年前那个会耍孩子脾气的那个小王子。似乎有些事情,真的从未变过。
“所以,你和景秋可是我的定心石。今天你们自己送上门的啊,我可不会轻易放人。”丹泽借着酒劲,袒露了一点点私心。
在这枯燥无趣的王宫里,所见之处尽是勾心斗角和谨小慎微。
景末和景秋的到来给丹泽的心里洒下了一片光,他紧紧,紧紧地抓着。这是他心里唯一的一片温暖和光亮了。
都城外的土路上,阿隐和巴丹走着小路顺利出了山。巴丹第一次出山见什么都稀奇的紧,一路上大呼小叫的。
阿隐揉了揉耳朵,自己怎么带了个话唠出来。不禁双腿一夹,阿喜跑了起来。
“阿姐,阿姐等等我啊!我还没说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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