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隐站起身,身上的金银小铃铛发出一阵清亮又悦耳的声音。木奶奶随时就会回来领她入洞。
阿别紧紧握住了阿隐的手,“万事小心。我去去就回。”阿隐轻微地点点头,也握住了阿妈的手。
阿别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想要把她这美好的样子刻进心里似的。她安慰阿隐不用紧张,笑了笑,便出门要去拦孛列台了。
阿隐独自一人在屋里静静等着木吉拉松的到来。头饰和衣服都极其地厚重,但阿隐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重量,她只是望着窗外远处的雪顶,出了神。
“扣扣,”木吉拉松端着早间的茶水走了进来。
祭祖要开始了。
木吉拉松一直低着头走近了阿隐,慢慢地把吃食和茶水放在桌上,双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她赶紧用袖子挡住了手,不愿让阿隐看出来。
阿隐直直地看向木吉拉松。
她对木奶奶还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她希望木吉拉松不会做出最后的背叛,不会真的要加害于她,她希望木吉拉松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印象中的,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奶奶。
木吉拉松并未抬眼。事到如今,她已然是不敢看阿隐的眼睛了。
她不确定阿隐是否知道这些计划,又或者是否能怀疑到她头上,但她自己已是十分心虚了。她低着头看这食盘,忙开口说,“阿隐快吃些东西喝点茶水,等会我们就要进洞祭祖了。”
阿隐并未动作,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木吉拉松诧异地迅速抬头看了一眼阿隐,阿隐瞬时笑了。
“木奶奶今天怎么有些紧张,看都不看我一眼。阿隐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阿隐不再看她,移开了眼神看向盘子里的东西。
除了往日里有的补充血气的药物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药物。看上去就如普通茶水一样的水质在阿隐的眼里,则有轻轻地飘了一两丝紫色的絮状物。能够让血气充盈的是那显着金黄色的东西,平日里别松姨有时候为阿隐煮一些饭菜里也会放,所以阿隐前几日一眼便能识得。
据说是那特别稀奇的一样物件,夏天里只是地上平淡无奇的一棵草,但在冬天去看却其实是一条虫子。这样神奇少有的东西,每一年山隐人都会有一个月专门去那不远处的一个山谷里找寻,对身体有大补益。
那这紫色的到底是什么呢?也许是麻药罢。
阿隐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不再看木吉拉松或是桌上的食盘。木吉拉松见阿隐还打趣了她,这才放下心来,又赶忙低下了头,说,“阿隐竟然也会欺负奶奶了。你是百年来第一个灵瞳苏醒的族长,这又是你归山之后的第一次祭祖,奶奶自然是紧张的。若祖先之魂真的显灵,那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阿隐并没有在听她说什么。阿隐看见那紫色不明物体的时候便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了。
实在是失望。
阿隐无数次想要把木吉拉松的肩膀扳过来,大声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背叛阿妈,背叛自己!但她的手始终纹丝未动。
也许木吉拉松那难以掩藏的一些心底里丑陋的邪恶,阿隐不愿正面去看见。
木吉拉松错了。她大意了。
她这一辈子服侍了阿隐的祖母和阿妈,她们都没有双目之灵,都无法成为阿隐,所以似乎并不是完全清楚这灵瞳,到底为何唤为灵瞳,这阿隐的名字到底为何如此珍贵,不是常人所能受赐。
可视万物,上只星空,下至人心。
人心,杯中物,日月星辰的轨迹。万物皆有灵,万物皆有色。
阿隐不再是以前那个看见什么便会说出来的小孩子了,她早就不是了。早在族人开始因此而远离她的时候便学会了沉默。所以这么多天她在茶水里做的这些小把戏,也早早就被看穿了。
“木奶奶,我忽然有些想吃奶渣了,别松姨做的。您去帮我拿一些,我等会要带一些入洞。”阿隐面无表情地遣木吉拉松出了门。
随即便把茶水倒了,糕点掰碎了一些。
木吉拉松很快就回来了,见阿隐依然也坐在桌前,那身华服也让她不方便行动,桌子上的茶碗也空了,糕点似乎也吃了一些。心里稍稍有了点底。
“你啊,还像个孩子一样,这种时候了糕点吃得少,倒是要把奶渣带着。”木奶奶很自然地念叨了一句。就像过去的十几年里一样,她都是这么疼爱地念叨着阿隐的。
阿隐有些恍惚,不禁浅浅笑出了声,人心果然复杂。前脚可以怀着如此可怕的心思去在茶水里下药,后脚却又似乎表露出一些真正的关心。呵,果然复杂。
木吉拉松上前扶起阿隐,一老一小慢慢地往公主洞走去。
阿别在那条羊肠小道上不安地踱步。
若孛列台真的出现怎么办?她要怎么面对他?若他不出现呢,是不是说明他还是有些良知,最后一刻清醒了过来?
阿别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在这里遇见丈夫还是不希望遇见了。天儿已经亮了,不过日头还未升起,这山谷狭长,阳光还未能照射进来的时候,山谷里雾气还是有些重的,阿别感到彻身寒冷,用手不断地搓着自己的手臂,却怎么都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来了!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阿别紧张地手也不知道放哪里,紧紧盯着前方的雾气里。
是他!
伴了她几十年的那个人,从青涩的孩童时代,到求亲的那个时候,成亲的那天夜里,生下阿隐的时候,一起拉着手趁夜色逃离山隐定居不丹的时候,这所有的回忆就像跑马灯一样在阿别眼前闪过。所有的画面里,都是那张脸!
那个温柔敦厚的人,那个让自己心安的人,那个说要带自己走遍万水千山,呵护终身的人。
孛列台算准了时间,这时候阿隐应该已经入洞,正带着萨仁蹑手蹑脚走到了后山这条路上。山里有些雾气,他们正慢慢地往前行。
阿别!
阿别怎么会在这里?
萨仁见孛列台停下了脚步,伸头往前看了一眼,竟然是孛列台的妻子阿别,他也弄不明白,不过既然停了下来,他也并无所谓,等孛列台去处理就好了。他便稍微后退了两步,在路边站定了。
“你,”孛列台大惊。他看着气到颤抖的妻子,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怎,怎么会?阿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在等他的?阿别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极度地愤怒,难道,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你,你怎么来这里了。”孛列台紧张地咽着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
阿别气到说不出话,狠狠地盯着孛列台。这人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然真得要做出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我问你,”阿别强压着怒火和哭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你背后,萨仁为什么会和你一起!”
求求你了,不要说出那个答案。求求你,把我的丈夫还给我。
孛列台见阿别这样问,心里一沉,知道这计划不知怎么地被阿别知道了。他眉头一皱,“不关你的事,你快回屋里去。”
阿别的泪水止不住地沿着两颊流下,她来不及擦,她也根本没有在意。她控制不住地上前抓住孛列台的衣服,一字一句地咬着牙说,“不关我的事?”
“你这可是要去害我们的女儿啊,你和我说,不关我的事?”阿隐再也忍不住了,看见丈夫沉下来的脸觉得天地都要塌下来了,这不是她的丈夫,把她的丈夫还给她啊!!!阿别用力拍打着他的胸肩,这才发现自己的心早已碎了一地。
孛列台听见她的话,忽得抓紧了阿别的手腕,语气急乱了一分,“回屋里去!不要在此捣乱!”
阿别的手腕被抓的生疼,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孛列台,“你是我的丈夫。阿隐是你和我的骨肉,你要对她做什么?我在捣乱?”
阿别望着他,山谷间雾气缭绕,她忽然间觉得这一切似乎是梦境。是啊,这必然不是真实,她印象里的丈夫从来没有这一副面孔。
孛列台有些不耐烦了。将阿别甩向一边,企图不多言语直接走过去。
“孛列台你给我站住!”阿别踉跄地快要摔倒,手磕在岩壁上擦出了几道血痕,她大吼一声回过头去。
孛列台也勉强回过头来,看见阿别手上在流血,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柔软。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再望去,他的眼神里已经只有焦虑和厌恶了。
“阿别,看在你我夫妻之情上,你不要逼我。我无意伤害你。”孛列台冷冷地抛下一句便准备带着萨仁继续走。
阿别猛地掏出了袖子里一直藏着的匕首。冲了过去挡在孛列台前面。
“你到底为了什么!为长生?为灵瞳?还是为了什么你竟然要你自己骨肉的鲜血!”阿别怒吼着。她的眼睛早就哭肿了,眼里充满了红血丝,编好的头发也有些散落,手臂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尘土里。
不远处的景秋听到此话不由得心里一惊。这样残忍的事情?他望向景末的藏身之处,暗自想着景末想要救的朋友难道就是那个阿隐?
孛列台听到阿别的话,眼神忽然变得凶恶了起来,“你究竟知道多少?阿隐是不是也知道?!”他一步一步地向着阿别的刀口走去,似乎并不在乎。
阿别见他动作,也有些惊慌,她怎么会真的让这柄小刀刺穿她丈夫的胸膛呢?也连忙后退。
“快说!阿隐是不是也知道!”孛列台已经毫无耐心了,大声呵斥着阿别。他心里有些烦躁起来,若是阿隐也知道,那么木吉拉松放倒阿隐的计划也未必能够成功。
功亏一篑!想到这三年多的筹划竟就要这样付诸东流,那即将到手的长生就要成为泡影!他的血沸腾了起来,他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眼下只能尽快冲进公主洞,他和萨仁两个人去制服阿隐还是绰绰有余的。
“阿台,阿隐也并不是长生不老啊,比我们凡人也只是多了区区一百多年,还要孤寂终生。而且你怎么知道萨仁的医术能够成功?若是,若是你今天就死了呢?阿台啊!!!”阿别手足无措地想要劝孛列台放弃。
“让开!”孛列台已经没有时间听阿别说任何话了,他所要的长生就在不远处的公主洞里,他管不得任何其他事情。
“不要妄想长生了!灵瞳不属于你,祖先之血也不属于你!你怎么还不懂!”
“让开!!”
“孛列台!你清醒一点啊!!!那是你的女儿啊!!!我不可能,”阿别正激动地要再劝阻自己的丈夫,恍惚间,她听到了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她停下了还未说出口的话,皱着眉头,僵硬地缓缓低下了头。
她摸了摸胸口的血,沿着那柄刀看到了孛列台的手,再往上,是孛列台凶狠里又似乎隐隐约约有一丝惊恐的眼神。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吃力地喘着气。张一张口,便是吐了血出来。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满地都是震惊和不解。
那个几十年如一日在床畔,为自己揉着因为腿疾而常年酸痛的小腿的汉子,如今竟可以有这般凶恶的嘴脸,虽然颤抖着手,却依然把刀送进了自己的胸口。
萨仁见到这样的景象,在孛列台身后的他脸上阴晴不定,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景末再也忍不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阿隐的父亲竟被贪欲控制地如此可怕,竟然让宁愿杀妻弑女,他从藏身之处跳了出来,不由分说地便要上去阻止孛列台继续害人。
景秋藏身的地方有一些距离,他并未看见孛列台已然拔刀要杀了自己的妻子,只见到景末跳了出去,一时犹豫也不愿让景末知道自己一路跟着他,便只能继续按耐住性子再等了等。
阿别的余光里看见有一位少年从不知处出来,已经和萨仁缠斗在一起,她心里想也许这就是阿隐所说的那位朋友了。
真可惜,没有能好好认识他。阿隐这么信任他,也许是可以托付的人啊。
孛列台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身后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想要抽出刀来立刻前往公主洞。可他正准备用力,却发现刀拔不出来。他看向阿别。
阿别用双手死死抓住了刀刃,不让他从自己的胸口里把刀拔出来。刀刃深深地割进了阿别的手掌,她也并不在乎,似乎是感受不到痛了一样。
她狠狠地盯着孛列台,缓缓,缓缓地摇了摇头,拼尽了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为阿隐,为那少年争取时间。
她好像没有办法再支撑了,她努力睁大了泪眼,瞳孔慢慢地有些放大了,就要看不清孛列台了。她下意识地抬起了一只手,伸向了孛列台的脸庞,好像还想要再摸一摸那熟悉的枕边人。
孛列台见阿别如此,他的身体也微微地一僵。
在永恒的黑暗包裹阿别之前,她倒了下去。
阿隐啊,阿妈爱错了人,终究是错付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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