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末听着丹泽如此问,也有些心潮澎湃地望向堂哥。最近这些日子,他一直就在等着景秋什么时候说一句明日我们就上山。神山上的冰雪日夜在吸引着他,也许他内心里更想看到的是冰雪后面的山谷里,会在水边弯下腰去采摘甘霖草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景秋刚才已经猜到一二,估计小王子应该是宫内有些其他的事情,时间变得紧迫了起来。“原本我准备再训练两三天即可上山,若是丹泽王子宫内事务繁忙,不如就定在后日。”景秋仔细看着王子的神情。
“好,那我们明日再练一日,后日上山。有劳景秋大哥了。”丹泽站起身来,微微向景秋颔首。
景秋先出去了,景末和丹泽打闹了几句,检查了一下丹泽的身体似乎是真的没事儿了便也出门去了。丹泽把之前喊进来的下人松玛又唤了进来,“札不让城内的人可找好了?”丹泽沉声问道。
“找好了。都按照王子的要求,有说书的,有外地来的买卖人,有小乞丐,也有世代在城里开铺子的。”松玛把前几日在城内物色好的人选一一和王子过了一遍。
“好。那便等后日我登山归来。”丹泽背过身去,藏在袖子里的手早已握紧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要嵌入掌心的肉里,他似乎也感觉不到丝毫痛意。
第二天景秋与小王子和景末过了一遍明日的计划,便让他们自己去跑步玩耍去了。
预计登山的这天终于来了。这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冲动,也是一场策划已久的计谋。扎西丹泽作为一个热血男儿,被这神山圣景所吸引是真,但他作为一个好不容易才得到父王与宫内诸人待见的小王子,要将这次冲动行径化为自己夺下王储之位的关键一步也是真。
今日登山归来,在他明日回宫的一路上,札不让都城里也会在各个角落响起丹泽王子英勇威猛,是神山选中的王子等等这一类说法。这样,看他那娇生惯养贪生怕死的旺堆哥哥,下一任法王殿下,还有什么脸面要在父王面前求得认可。
丹泽一步一步,低着头跟在景秋后面,思绪万千。这儿的日子也终于还是要结束了,像神明偷来的这闲散日子,他无尽感激。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时光,也从未有过的友谊。今日过后,他就要回到都城里继续去做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小王子,要继续去那众人强颜欢笑,做那一个他都快要不认识的自己了。
“你们先在此地休息,我要先行上山探一下路看一下天气。”一行四人,景秋为首,景末和丹泽紧跟在后面,丹泽带上了松玛殿后。
景秋带他们去往的并不是村子的后山,而是从村口一路向北走了一个时辰左右的一条入山口。景末这几日听景秋讲解才晓得,村子后山的那个冰川后退之后留下的碎石坡也只是藏夏村子里的小伙子最早登山时候的一些练习用的去处,因为的确正如景末当日所经历的一样,登到了那山口冰舌之后,几乎就寸步难行了,于是想要再往上攀登往往是不可行的。所以若是要真正能够登上一些小的山峰的山路并不在那里,而是在村子四周。这一次景秋选择了一条较为舒缓的山路,若能够顺利登顶,那也是有近三千仞的山峰了,藏夏的村子就在两千多仞的一处山口,而札不让都城比藏夏村要低了许多,所以景末之前才这么安慰丹泽说他必然是不太适应这高度。喜马拉雅雪域最高的高峰偶尔在天气晴朗时可见,谁都不知道那个顶峰有多高,只能叹说那山声万仞有余。
这次景秋让弟弟和小王子先行就地休息的地方三面环山,已经地处在一片小小的冰川之上,能够眺望到近在咫尺的巍峨神山。山脉绵延,所见之处竟看不见尽头,实在是令人感慨苍穹之大,天地之壮阔。
“丹泽,你明日就要回去了?”景末递给丹泽一块肉馕,心里也对这个伙伴颇有不舍。景末在村子里的伙伴们并不少,他为人温和开朗,做事又有担当,大家还是愿意跟随着他的;只是丹泽却有些不一样,也许是各自的成长环境并不同,又或者各自的生活也有些天差地别,景末总觉得丹泽有很多心事,在藏夏村的这些日子里,丹泽笑地越来越多了,不知道此番两人分离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了。
“嗯。”丹泽也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松玛在两位少年之后一丈远,负手站着。丹泽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子在地上毫无目的地划来划去。他又何尝舍得,只是他没有景末那么幸运,投身在如此谦逊温柔的一个家庭里,有着这么些互相扶持的家人们。在他的世界里,若他不去争,便是顺了所有人的心,对他自己来说,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他的母亲就是个活生生的先例。
“对了,这个给你。”丹泽忽地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从袄子兜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次来得急,也没有从宫里带出什么,前几日让松玛回宫一趟,拿了这个给你。”这样东西用金丝织成的手帕裹着,打开后竟是一把锋锐无比的拉孜藏刀!刀鞘由白银和黄铜相交融制作,雕着一枚栩栩如生的虎头图案。“你们时常登山,我看你也常用匕首小刀,想来这个你肯定能用得到。”
景末把手帕打开,仔细地看着这柄小刀,内心惊喜不已,孜龙刀可是再难得不过的藏刀了,也是藏刀里最锋利的,刀刃和刀把处因有包铁而做的异常精致。这柄刀比景末原来惯用的匕首要更小巧一些,可是出鞘的时候,那股锐气便能脱鞘而出冲天而去,令人惊叹。景末虽然欢喜,但却不知道怎么能收下这样贵重的礼物。
“你就拿着。好刀就要配好的勇士。本来也是四方进贡,我自小也有自己用熟的藏刀,所以这一柄若是一直呆在我的宫里,怕是要在橱柜里落上一层厚厚的灰了。”丹泽见到景末蹙着眉头,望着他一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的模样便笑了两声,好好劝说他收下这个小小的心意,“这包裹着金丝帕,应该是前两年蒙古人的使者来古格的时候送上来的,我觉得的确是精美绝伦,不过我也是堂堂男儿,用不了这些帕子,这次倒是被那宫女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裹着这柄刀交给了松玛。你也别嫌弃。”
丹泽当时看见松玛用这金丝帕裹着藏刀也觉得诧异,回忆了许久才想起来的确数年前蒙古人来贺过一次父王的寿辰,那时候献上了牛羊好酒和许多金丝织品,只是丹泽并没有选择的余地,都是王后挑了之后还专门捡了这女子用的金丝帕都送到了丹泽的宫里去,意在提醒他母亲早逝和羞辱他的男儿气概。当时丹泽并未露出任何不快,只让人谢谢王后并把金丝帕收了起来。所以可能宫女们知道他从来不喜这金丝帕,便做了主张用它裹了那藏刀。丹泽想了想,也并不在乎日后王后若是拿这个说事,他再也不是两年前的那个丹泽了。
景末听闻这是蒙古的织品,不由得心里一动,也许阿隐会喜欢。想到这里,他便也不再推脱,“这柄刀,我真的太喜欢。感谢你,扎西丹泽。”景末站起来,要与丹泽行礼,丹泽连忙也站起身来扶住他,“景末,不必与我多礼。你配得上这把刀,我只是替它寻了一个好主人。”丹泽心里并未说出的话却还有很多,景末啊,也许我们之后不会再相见,日后千辛万苦,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会变成什么样,也许更丑陋,也许更虚伪,也许不再是这时候能这样坦然与你相交的扎西丹泽了,若你看见这把刀,能记起我,记得我在藏夏的模样,那便是最好了。
“丹泽王子,恐怕我们今日还是回去村里比较好。”景秋大踏步地从山上下来了,微微有些喘气。
“为何?”丹泽一听今日恐无法上山,便也紧张了起来。
“我刚才先行探路,发现山中有些起风了,不远处山峰上也有云朵聚集。等我们上山之后,极有可能会起狂风。此地虽然相较于其他地方安全些,但若是狂风到了我们的右侧,那里的雪顶离我们较近,还是会有危险的。”景秋话从来便不多,一向只说要害,这一次详细说明了这么多,想来他的确想要尽力阻止王子今日登山。
“那我们是否可以等一等?也许等那风过去,”丹泽皱紧了眉头,昨日巴朗来报,旺堆后日回宫,自己必须在他之前回去。不能给那对母子俩一丝可趁之机。
“我预计这风大概会在一个时辰之后起,只是,若要等大风完全过去,至少也是要两个时辰左右的,那样的话,留给我们下山的时间就不够了。是另一种危险。”景秋摇摇头。他知道也许扫了王子的兴致,但安全第一,王子不能在藏夏这里出事。
丹泽听到此话,走向一边,望着这四周的神山良久。
“景秋大哥,我与望宗长老说过,我的安危不会与藏夏有任何关系。”丹泽坚定地说着,“王宫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今日,我必须上山。”丹泽的语气似乎是命令又似乎有些恳求的意思。
松玛听闻,立刻紧张地上前一步,丹泽抬手制止了他。
“景秋大哥刚才说,也许大风会在一个时辰后到达,那么我们就在这一个时辰内登顶如何?”丹泽向景秋走近一步,语气更加不容置疑。
好一位王子!景秋虽然不明白这位丹泽王子为何对登神山有如此强烈的执念,不过这等杀伐果断的性格,还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并不只是一位王宫深处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的样子。
景秋不由得也被丹泽的气势所触动,“那景秋愿意与王子一同尝试。”
景秋带着丹泽在前,松玛跟在其后,景秋安排景末在登山队伍的最后进行四周的观察和殿后。出发之前,景秋特地嘱咐景末要时刻关注东面那座靠的很近的小山峰上雪顶的动静,景秋的原话是,“神山里除了天气,其他最令人惧怕的便是漫天雪浪,若是东面那座山上的雪层有一丝晃动,你便要立刻提醒大家。”担当着殿后和示警重任的李景末自然不敢懈怠。近日里景秋与他说了很多山里的知识,虽有些话没有明说,但他也知道堂哥是担心他,所以才和他说这么多。
景秋说的不错,不远处的几座山峰上乌云聚集,已经开始下雪了。四个人都默不作声地加快了步伐。
这条山路,的确如景秋所说,是一个稍微舒缓的坡道,蜿蜒上升,眼下,他们已经绕进山的背面开始斜着往上攀登了。回头已经看不见当时短暂休息的地方,只能看到渐渐大了起来的风雪里的后面的那座小山的样子。抬起头,太阳在众多乌云的背后,挤出了一两条缝隙透出来几丝金光,打在了雪山之上,在这似乎要被白雪笼罩的天地之间发散出了万丈光芒,是有令人肃然起敬的一种大美。
“调整呼吸,步伐一致。”在半山腰处,景秋让大家停下来稍作歇息。他拿出一截绳子,让每个人缠绕在自己腰上,将大家连在了一起。等会要过一段最险的路,便是在山的侧面在一段自然形成的雪檐下走过去,过了这一段,路便会好走许多,也就离这个山顶不远了。
景末也默默地时刻注意着东面和前方雪檐的动静,到了山腰上,雪倒是下的小了一些,不过风的确变大了。景秋曾经提醒过,雪檐往往危险,若能迅速通过,那便是最好的,所以也一般会把大家都绑在一起,这样若是一两人出事,其他人也能够迅速反应,顺着绳子去营救。
丹泽的神色也有些凝重。刚才一路上来,身体已经有些累了,不过还能坚持,抬头不远处就是此行要登的山顶了。这座山顶也是从札不让王宫里能望到的最高的神山山顶。从小他在宫内受了欺辱,便总是会偷偷跑到最高处去眺望这座山峰,不论他是哭是笑,是疯是癫,这座山峰长年积雪,总是宁静肃穆地守在这儿,一次又一次给了他重新面对的勇气。如今,他若是能爬上这座山峰,这座山峰就会彻底地住进他的心里,成为他的定心丸。他不再需要去爬上那最高处望见它了,因为它就会流淌进他的血里,刻进他的骨头里,赐给他源源不断的勇气和支持。
就要通过了!四人一阵激动,趁着这股激动的心情,他们又加快了脚程,准备一鼓作气顺着斜坡向上攀爬。
轰隆隆!打雷了?
不!是雪!
雪崩了!
铺天盖地的雪浪从东面的山坡上喷涌而来,地面震动不已,众人在雪檐下难以站稳,头顶上的雪层被这震动,似乎也要断裂了!
整座神山,要活了!
“快速通过!上山!”景秋见状,迅速做出判断,这种情况下无法撤退!刚刚通过了大半部分的雪檐,此时撤退,必然会有灭顶之灾。东面的山体雪崩,离他们现在这座山还有一段距离,只有雪浪能够攻击到,雪却倾覆不来,只能上山,到了坚硬踏实的一块地方,站稳了过一会便能挺过去!
隔这一座小小山谷的距离,都能感受到这雪浪的边缘的威力,众人不敢想象若自己是在攀登东面那座山,会是何等下场。都加快了脚步恨不得飞起来。
咔,咔,有一丝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在大家的头顶上响起,景末听到了!
景末抬起头,雪檐要塌!
景末不敢高声言语,景秋交代过,经过雪檐的时候,万不可大声说话,也会造成雪顶的坍塌。连忙望向队伍前方,景秋已经快要出去了,丹泽也紧跟其后,松玛则是一直紧紧护着王子,若此刻雪檐塌下来,基本上只会冲向他和松玛,而大家身上的绳子则会带着景秋和王子一起坠落!
景末颈后的都要汗湿了,现在却因为极度地紧张和恐惧让他感觉到寒冷!
“快走!要塌了!”景末拿出丹泽送他的藏刀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胸前的绳子划断!不再噤声,大声喊了一句的同时,用力把松玛推出雪檐之外。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随着景末的声音和松玛的落地,在头顶上响起,那一刻,雪檐上千万斤厚重的白雪砰然坠下,一片茫茫,天地在这一刻,似乎要坍塌了!
整座山谷像在打雷,也像在呜咽一样。
而那有着千军万马的气势的雪浪,向山下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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