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末在那里又站了许久。
后来大爷爷和父亲开始讨论这次古格小王子到来,和景秋即将带着王子登山的事情。大爷爷说几句话便会叹口气,似乎觉得藏夏村子与古格王室开始有了交道并不是一件喜人的事情。父亲则会劝着大爷爷放宽心,一是信任景秋,一个也因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藏夏在山脚下百余年,神山的使者,引路人,或者雪域脚夫这样的名号的确是早已在西域传开了,只不过藏人会把他们与不丹那儿山脚下的村庄一起统统称为夏尔巴人,藏语的意思也就是来自东方的人。藏人知道他们祖先从哪里来,却也不知道具体何处或是因何而来,不过藏人也并不在乎。
所以若是这古格的王子想要登山,藏夏村子的确是首选了,望林接着安慰大伯道,“应该是大家都会理解的,大概不会有人居心叵测编造出一些劳什子故事的。”
景末虽然不太听得明白后面这些关于往事和藏夏村之间的利害关系,不过关于这位王子将要和景秋哥哥一同上山的事儿听的是清清楚楚。景末见父亲起身准备送大爷爷出门了,便连忙光着脚丫跑回到床铺之上,扯过被子闭上眼睛假寐,但心里却是咚咚,咚咚地激动着。
第一次上山也许发生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总体来说,让景末近距离感受到了神山的巍峨和肃穆,也让景末结识了阿隐和巴丹。景末闭上眼睛,似乎就能回到那个和他们在山谷里吃鱼烤火地那个夜晚。
还好父亲所说的那种眼疾并没有发作,不然也许事情就没有这么顺利了。不过这次一路回来的时候,心里便想着一定要再回到山上去,要跟着景秋堂哥多上山历练,这样之后自己若一人进山找阿隐,也不会再惹出这些让别人担心的事情了。
父亲的脚步声!景末更是紧张地努力放平呼吸,心里却也还疑惑着不明白为什么不想要父亲知道自己早已醒了。
只听父亲轻轻地在床边坐下,许久,帮景末掖了掖被子,把声音压地极低,微微叹了口气,便起身出去了。景末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床上面的帷幔。父亲的担忧他似乎能够明白,不过也就正如大爷爷所说的,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也渐渐地有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要去做的事情了。
雪域腹地。
阿隐也从床上醒了过来,动了动身子,发现浑身还有些酸痛。大概是昨日遇见那豹子实在是有些太紧张了,后来又在碎石泥土上躺了那么久。扭头望了望窗外,竟已是夜里了。月色从窗户洒了进来,散了一地。床尾对着的窗户还被开了一个小小的缝儿,估计是木奶奶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不喜欢封闭特意留着的。
还是家里好呀。在那山谷里,巴丹这小子倒是稀里糊涂地能够睡着,她可一点儿都睡不着。当时夜里本来视线便并不开阔,若真的是有什么事,也必须要她来替大家看着,才能紧急示警。咦,对了,那个李景末呢?
阿隐翻身下床,抓了一件长袄子披在身上便推门出去了。木奶奶的屋子里并没有亮灯,借着月色往里看了看,景末并不在房里。阿隐又往前走了走,见着巴丹母亲那屋里灯火摇曳着,也有着煮弄事物的声响。阿隐心里一喜,故意放轻了脚步声,想要去偷偷地吓一吓他们。
“啊哈!”阿隐猛地推开房门,张开五指,做老虎状大吼了一声。见着巴丹母亲从炉子那边往后弹了一下,便咯咯地笑开了。这才抬脚往里走,回手把门带上。阿隐笑盈盈地上去抱住巴丹的母亲给她赔不是,被从灶台后面走出来的木奶奶狠狠刮了一下鼻子。
“好香哇!别松姨,今晚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呀!”阿隐往里屋探了探头,巴丹这个小娃娃正在床上抱着自己的小老虎花被子一边流着口水,一边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呢。阿隐心里稍微有些失落,景末也不在这里?
“做了你最爱吃的肉馕,我也学过一些外族人的手艺,一直想再试试。阿隐来,快尝尝别松姨的这油饼怎么样。”别松姨是个不高不瘦的蒙族女人,圆圆的脸盘子上有些风霜和高原留下的印记,可是这些小斑点在她的脸上却显得可爱极了。阿隐的记忆里,别松姨一直都是爱笑,从不计较,带着自己的大胖小子四处给别人家帮忙去的身影。她的做饭手艺和缝补手艺在山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不,阿隐好多件衣裳和被褥都是经过别松姨的巧手才能做得出来的。只是在巴丹的父亲走了之后,便不怎么与族人来往了,只有面对阿隐和木奶奶的时候,才依然会笑地自在。
“木奶奶,和我一起回来的那个男孩子呢?”阿隐见别松姨的油饼黄金透亮,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拿。
“那孩子早就回去了。”木奶奶闷声答了一句。心里其实还有好些顾虑要说,但话到嘴边,看见阿隐还有些在意的样子也都吞了回去。
“唔,也好,也好。”阿隐喝了一口奶茶,垂着眼吹了吹热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阿隐,你有没有,仔细看过你那朋友?”木奶奶也走了过来,坐在阿隐身边,有些严肃地看着她。
阿隐抬起头看着木奶奶。阿隐有些疲累不说,木奶奶虽然从不怕直视阿隐的眼睛,阿隐也对她心怀尊重,除了那个晚上对着木奶奶第一次使用灵瞳之后,便再也没有刻意去读过奶奶的心了。只是,虽然未用灵瞳,阿隐也觉得木奶奶似乎在忧虑担心些什么。
阿隐放下碗,沉默了一会。慢慢地摇了摇头。
木奶奶大惊,她原本对那藏夏的孩子放下心来是以为阿隐探过其心!!!
阿隐见木奶奶神色大变,她双目里竟有了深深的恐惧,不禁伸手握住了木奶奶的手,关切地问,“奶奶,怎么了?”
木奶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只是若真的祸事因此而起,那么阿隐和整个山隐都会陷入危难。此事,暂时还不能让阿隐知道。她还未去拜遍神山,能力尚且不稳。唉,捡来的少年,若是山隐的祸事真的从因那少年而起,她也必然会自责不已,可是,这其实大概就是神的旨意了吧。在阿隐真正继承血脉之前,我要保护好她和整个村子。看来等会要去找隐卫商量对策,给景末指明的那条路明日就要派人去毁掉,加强戒备。
希望,希望那个少年只是真的迷路。
“没事,”木奶奶拍了拍阿隐的手,“奶奶只是担心外人知道了来山隐在哪儿,之后便再也没有清净的日子了。本来也就是想问问你怎么看你那位朋友。”
“木奶奶,景末,我信他。”阿隐给木奶奶倒了一杯奶茶。虽然也只是一两日的交情,虽然也看不清他眼里的世界,但总觉得那样清澈那样善良的人并不会是坏人。
“嗯,”木奶奶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等会你随我来公主洞,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说。”昨晚从不丹回来,便准备和阿隐说说她阿爸阿妈的事情的,今天看来去叩拜神山山脉的事情也必须要提上日程了。“嗯,正好我也有些不明白的,之后也问问您。”阿隐抵不住肚子咕咕咕叫,别松姨的馕和油饼真的是一绝,好吃地都要停不下来了。
从别松姨的屋里出来,夜色又深了一些,霜露又重了一分。地上轻轻地铺了一层薄雪,阿隐裹紧自己的袄子,踩着木奶奶的脚印,一步一步跟着奶奶去到了公主洞里。
“阿隐啊,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木奶奶把洞里的蒲团整了一整,示意阿隐也跪下来。“奶奶,这也是我一直想问您的。昨日的确是遇见了那雪豹,我虽然害怕,但我也知道若我都害怕逃走了,巴丹估计是要回不来了,我也可能回不来。”阿隐陷入到回忆当中,也严肃了起来。“我是山隐族长,必然是要守护整个族人的。我记得老祖宗在牛皮上写过阿隐的双目之灵是可以与万物心意相通的,于是便一直一直在盯着那豹子,希望能吓走它,给它传递一丝能够令其生惧的东西。”阿隐努力在回忆当时一心想要把一个信息给具象化,想要把这种令其生惧的东西拧成一股念力透过雪豹的眼睛传达给它。
木奶奶听着心情有些激动,胸口渐渐起伏了起来。
“就在那豹子扑向景末的一瞬间,我似乎是做到了!可是,我也不清楚我有没有做到,因为很快眼前世界逐渐发黑,只看到景末想那豹子挥了一刀,似乎是伤了它的脚掌,我这才稍微放心下来,随后便晕倒过去了。”阿隐摇了摇头,“所以,我也在想,虽然不确定当时我那股念力是否真的帮的上景末,但之后脱力晕倒是确实。”
“一定是你救了他们。”木奶奶的声音都急促了起来,“我就知道应该是你。”自从阿隐的灵瞳苏醒,木奶奶便对叔叔传下来的话深信不疑了。叔叔说过,在离开监国公主的那个夜晚,公主把他喊进帐篷之后,就是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了他,并在他面前展示了灵瞳之力。他如梦似醒地走出帐篷后,发现这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神山有神,万物有灵,而蒙古帝国便是真真实实的被神灵守护着,他有些震惊,有些忘我,回过头,便要给帐篷里的公主行拜神之礼。若是这三个孩子能吓走一头为自己饥饿的孩子正在猎食的成年雪豹,阿隐应该就是那个最关键的人。
“之前你总与我说目力用多了之后会头痛,这一次更是直接脱力晕倒,大概也是应了老祖宗说过的那句话。这也是我今晚想和你说的一件事,就是神山行走之事,应该是势在必行且迫在眉睫了。”木奶奶眼里略有担忧,这样的一个孩子,独自行走神山,是不是也太危险了。虽然快十一岁了,可也仅仅是十一岁啊。这喜马拉雅和那喀喇昆仑两条巍峨的神山山脉,险峻得很,木奶奶自己都未曾走过,连山隐族最骁勇善战的叔叔都未曾走过。
“嗯。”阿隐心里也清楚,若是想要更好地守护族人,这一趟,她必须去,并且必须要活着回来,变得更强。
“还有就是,我要与你说的就是,你成为阿隐的事情,前几日我去不丹找到你的阿爸阿妈说了。”木奶奶有些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个话题,“上次你问我关于你阿妈的事情,我觉得还没有到时候,这一次,我也想把她当时留下的信给你看看。然后,”木奶奶从木盒里抽出一封信来,“今天,你若有任何问题,我都会回答你。”
是时候了,阿别的女儿不再是孛儿伯姬,已经是山隐族的阿隐了。在去叩拜神山之旅行前,阿隐应该知道阿别的事情。
阿隐拿过那封信。那封信并不是留给她的,而是留给木奶奶或者是山隐全族的。
阿别的信里诉说着每次跟着刺儿盖或丈夫孛列台,去不丹去古格城里换取粮食的时候,古格是通往中原和西陆的东西贸易中继站,不丹则是神山另一头的山脚下安宁和睦的小村子,它们都有着许许多多的手工业者和外来耍戏的手艺人,十分繁华。有时候能见到藏民的歌舞,有时候能和马拉国的香料贩子聊上天。
外面的天空比从山谷里看到的天要宽广多了,也要蓝许多。一直在山里生活,却从来未见过如此浩瀚壮阔的山脉。她自知得不到山神和祖先的祝福,母亲生她生的极晚,生育之后身体便十分虚弱了,与父亲一起上路去叩拜神山后,也再没有回来过。她从小便没有父母在身旁,只有木吉拉松姑姑陪在身边长大说着祖母的故事和曾祖父的神勇,更不知道那传说中的阿隐之神力到底是不是真的,日夜祭拜的山神是否还在。
这一切一切的不确定让她再也无法忍受山中的岁月。她要走,她要逃,要逃离这困住山隐族中女儿百年的牢笼。可是伯姬,她也想把自己的女儿带走,可每个晚上看着女儿熟睡的面庞,心里却总是有一丝隐约的感觉,是爱,却更多的有一种敬畏,那是一种莫名的,从心底里血管里似乎要喷薄而出的敬畏,总是要努力忍住在年幼的女儿面前跪下去低下头的冲动。
信里写着,若是伯姬也并没有祖宗所说的血脉之力,那么她和丈夫会在伯姬12岁的时候回来接她。可如果伯姬真的就是这两百年间的阿隐,那她把女儿留在这里让她去迎接自己的命运也算对得起族人了。
信罢。她就这样地走了。
据说阿隐的阿爸孛列台只字未留。也不知道是太厌倦了还是有些心虚。
阿隐并没有木奶奶想象中地会伤心,会难过,会哭喊或者会有很多个问题。阿隐看过,只是也慢慢地把信折好,放在膝上,望着曾祖母的壁画,轻轻地问出了一个也是她昨日就想到一定要问的问题,“老祖宗说双目之灵的代价便是毕生孤独。”
“木奶奶,阿隐不懂,孤独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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