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爱徒的深究细问,彭莹玉花白的眉毛之中泛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笑意,嘴唇微张,吐出了一句似是孩童一般置气又好似非常郑重无比的回答:“我倒是想要辅佐你,可你不是不愿意么?”
况普天才刚吐露一些压在腹中的心声,便又被师父一句话给噎在原处,一时之间怔忡不语,回想起近十年前师徒间的一次对答。
那时候的彭莹玉便已是花甲之年,适逢袁州惨败,大徒弟周子旺被俘遇害,自幼跟着师父的况普天眼见着恩师俞显苍老之态,便出言劝慰师父放下执念,安度晚年。
“师父,且不提您的经天纬地之才,便是凭您腹中所藏佛学也足以入身一处佛门圣地,大到黄河两岸的那些恢弘古刹,小到江南山水之间的瑰丽梵宇,尽可颐养天年,何必继续牵涉在这凡尘俗世之中呢?”
师父当年回答时的表情,况普天如今回想起依然历历在目。师父当时尚未全白的须眉先是轻轻抖了几下,一双往日尽露精芒的双眸接连闪过愁苦、思念、害怕、不忍、担忧、执着等无数复杂情感,最后缓缓地闭上双目,叹息了一声,嘶哑着答道,“我所造杀孽甚多,死后已是必赴阿鼻,生前又何须惊扰到这些处圣地的佛陀?”
“既然师父不愿去那香火处,那徒儿便砍竹伐木,为师父造一处养心的精舍供养您老。”
“寻常人佛经读得越多,便越是想做超脱之人。时时求得佛祖庇佑,以保自己永世留存极乐世界。可极乐再好,也终究装不下我眼前这偌大的凡尘俗世。我大概是前世修了善报,是以今生甫将成人之前便得以在佛祖足下修阅经传。可我若闭眼不看衣不遮天食不果腹的受苦百姓,只求自己的身净心安,又如何对得起佛陀尊者的指引和教诲?地藏王菩萨曾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的便是这个道理。我若出世,则只能孤身往赴那片‘小极乐’;我若入世,才能有一丝机会将天下人救出水火,造就没有忧愁苦恼的‘大极乐’。”
“可是师父……”况普天还想再劝,却被彭莹玉打断下来,“你是想说连佛陀和菩萨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以凡夫俗子之力决计无法完成吧?”
面对将自己所想完全看穿的师父,况普天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
“无我即是大我,只要心中真正向佛爱佛护佛尊佛礼佛恭敬佛,则抬脚便入极乐,便是入身地狱又有何妨?”
……
况普天待在师父身边如此多年,很少听师父以佛说解惑,心思一转,心道想必连师父也陷入了两难之地,内心仿徨无助,是以才动用佛说阐述所想,便静静地听师父讲下去,不再插嘴。
末了,彭莹玉话毕,突地转变了话风,看向况普天亢声问了一句,“师父辅佐你起兵抗元可好?”
况普天吓了一跳,还以为师父是心病成魔发了疯,赶忙站起身子紧张兮兮地看着彭莹玉。
可是彭莹玉讲佛之后,面色红润,眼神中的精光重新泛出,若说是个“老顽童”还好,哪里像是发疯之人?于是嗫嚅着道:“既然劝不了您,我时刻侍奉着您老便是。”
“我在问你话。”彭莹玉厚重的声音好似可以穿透人的胸腔,让况普天提着的心又抖了一抖。
“弟子不堪大任。”自己的师父是怎样的高人,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能配得上他辅助的人除了天纵奇才的大师兄周子旺以外,自己未尝看见过半个,现在哪里敢胡乱答应。
“也罢。”待他答完,彭莹玉突然站起,吩咐了一句“走吧,那我们便去找。”
从回忆中返回现实,况普天不免苦笑连连,当初殊不知这一找,竟然又是十年……
静静地等着徒弟回过神后,彭莹玉摸了摸挺出尖的大肚子,怆然道:“不是师父心急,而是师父实在没有时间了。”
况普天撇过脸去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道:“弟子不多嘴了,我这就背您去巢湖。”
彭莹玉本想着拒绝,可无奈已是如此高龄,又接连赶了许久的山路,两条腿又酸又疼,骨头缝里好似长出小虫一般,磨蚀得他着实难忍,最终半推半就地伏在了况普天背上。
况普天看着身材颀长纤瘦,可力气着实不小,背起体态臃肿的彭莹玉后也没有特别吃力,不疾不徐地改变了方向,离开战乱之后的金刚台往巢湖而去……
如今的年岁光景,元军将领似泰不华一般尽心尽责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反而像赫厮和宽彻普化这样沉湎声色,将国家大业抛在脑后的佞臣愈发多了起来。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说得便是这样的昏聩将领。
说来也是奇怪,这战场之上好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力,总是将这些手握兵权的元军将帅牵引到绮丽春色之间,红尘温柔乡中。
也先帖木儿领了圣旨和兵符之后,把兄长脱脱嘱咐的“不必心急扩大战果”和“但求不败”等话记在了心里,选择性地将“不可喝酒误事”和“务必严明军纪”等话抛在了脑后。
原先担任监察御史期间,也先帖木儿尚能帮助父兄整顿吏治,打击贪腐,到后来脱脱柄国之时,他便连带着被拔擢成御史大夫,跻身朝廷“重臣”之列。
从那之后他便沽恩恃宠,出府赴宴的排场比脱脱都更为讲究,衙门公事尽皆交由副手去办,章奏文牍、往来册簿也都命人打理,表面上将笑脸卖给兄长和皇上,背地里将屠刀挥向一切看不顺眼的政敌。
在脱脱的威望和权势之下,也先在京都的胡作非为没有人胆敢擅自议论,以至于连脱脱的一众心腹见了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脱脱面前只言其善,不说其恶。如此一来,向来自认明辨是非的脱脱还当无法无天的弟弟是那个兢兢业业的监察御史,费尽了心机将兵权尽皆交到了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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