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泰不华孤身站在达识帖睦迩暂居的宅院之外,仰望着天边圆月,心中泛起无限感伤。
他极少与官员私会,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愿意攀炎附势,结交权贵,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纵使他愿意,以他少言寡语的直率性子也很难融入。
除了与家人共度的中秋佳节以外,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便是当年太平的府邸中共同赏月的情形。那时的太平还在掌权执政,能以汉人的身份一步一步走到中书左丞相的位置上,足可见其才略之高、城府之深。
能让泰不华视为知己好友的太平自然与其他重臣不同,筵席之上在座的并非皇亲贵胄,大部分都是郁郁不得志的汉人官员和自己这般不讨喜的孤臣,众人共饮佳酿,同赏月色,吟诗填词,畅所欲言,以此慰藉心中酸楚。也是在那之后,二人私交甚笃,以至于脱脱一党占尽上风,太平被逼离京之时,泰不华不顾自身安危,洒然为其送行。
“咦,这位可是泰不华大人?”达识帖睦迩的亲信正在里里外外地布置着院落,以迎接明日的中秋,忙碌之余眼角瞥到了站在院门外角落中的泰不华,试探着道。
泰不华被发现了身份,赶忙收回心神,慨然拱手道:“宣慰使都元帅泰不华有要事求见大司农,劳烦通禀一声。”
管事的亲信有些犹豫,这泰不华是什么来头他清楚无比,可达识帖睦迩正在里面同“那位”议事,特意交代了不允许外人进府,迟疑了许久才开口回复道:“大人您是稀客,理当请您进去。可不巧府内正有贵客,我家大人正在作陪,吩咐了不让任何人进去,小的不敢打搅,不如……您先到门房小歇?”
“无妨,我在此等候便可。”泰不华本就是放低姿态来见达识帖睦迩,早已做好准备接受他的冷言冷语,更不必说是在府外等候这等小事。于是收手回袖,整了整衣襟,负手立于宅院门前。
来往搬弄物件的下人们听到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硬骨头泰不华,过往间都要对他多看几眼,逐渐窃窃私语起来。
几名丫鬟提着精致的灯笼小声议论:“看见了吗?他就是那个能让海寇望风而逃的都元帅!”
“嗐!同其他来拜见的那些官员又有什么区别,还不是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看这些做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别胡说!咱们大人到浙东的那天,四品以上的地方官员都来迎接,唯独这个都元帅以不敢懈怠军务为由没有前来巴结,我听说他可曾经是个名动京师的状元郎哩!”
旁边的丫鬟挪揄道:“怎么着,莫不是想着去给这白了须发的状元郎做个小妾?”一群姑娘立刻笑得合不拢嘴。
被调笑的丫鬟啐了一口,笑着还嘴,“那我也比你们这些识不得真英雄的蠢笨女子强!”
“都少在这贫嘴,赶紧给我干活去!今晚不将这些物件弄好,就都别想着睡觉了!”管事朝她们的方向瞪了一眼,大声地斥责道。
泰不华在门外默默地等了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达识帖睦迩的身影。
达识帖睦迩是在管事的指引下快步赶来,见到门外站得笔直的泰不华后,立刻拾起官腔,皱着眉头斥责管事,“你真是不知好歹,都元帅是何等贵客,居然都不请进去!”
管事转了转眼睛,赔笑道:“都怪小的今日忙晕了头,不知天高地厚,这才怠慢了都元帅。”
“掌嘴!”达识帖睦迩面色冷漠至极,当着泰不华的面责罚下属。
“啪”的一声,管事不敢迟疑,立刻抬手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泰不华看着主仆二人上演的这出戏码,心中清楚达识帖睦迩是意有所指,这记耳光他恐怕更想直接扇在自己脸上,不过心里对此也早有准备,因此并没露出惧色,施礼道:“深夜拜访是有要事恳求大司农相助,叨扰之处还望莫怪。”
“都元帅快请进,站在门外是什么样子!若旁人见了,还道是我达识帖睦迩不知礼数。”达识帖睦迩也不客气,言辞之中处处带着讥讽。
泰不华这些年不知经历过多少这样的场面,对达识帖睦迩的冷嘲热讽一笑而过,昂首而入。
“方才听管事所说,大人另有贵客在府,不知是何人能让大人重视至此?”某位地方官员为了巴结达识帖睦迩,特意将自己最大的一处宅院献上,是以泰不华与他同行间,得以抽空作出此问。
这个问题将达识帖睦迩问得一愣,原本计划于明日中秋佳节之时对方国珍所部进行招安,所谓的“贵客”正是方国珍的二哥方国璋。心中暗骂这个管事真是多嘴,过后一定要重重责罚,嘴上回道:“是我一位故友,并不是在朝的官员,说来大人也不会认得。”
行走间,达识帖睦迩已经将泰不华引至书房。待其关好门后,泰不华突然说了一句让他脸色非常难看的话。
“大人的这位故交,莫非姓方?”
“泰不华,我知道你的胆子向来不小,但是就凭你无故诋毁朝廷命官,便足够我向圣上参你一本。”
泰不华听罢突然笑了起来,“待我丢了这官服的时候,大人再想招安方国珍,可就难上加难了。”
达识帖睦迩眯着眼睛,“你今日来寻我,想必不是来对我说这些废话的吧?”
“那是自然,我是来向大人赔礼的。”
“赔礼?我看你倒像是来向我问罪的!”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随着泰不华吐出这句话,达识帖睦迩的目光之中已经露出杀气。
泰不华没有理会他带有威胁意味的目光,自顾自地说道:“江浙不比湖广,方国珍之流也与大人曾经平定的南方各族不同。朝廷早就错过了对方国珍招安的最佳时机,如今他霸占海路,为祸一方,进可攻温、台,退可至各处海岛。大司农可曾想过,他没有占据这些优势的时候官军尚且拿他没有办法,现在他又何必接受朝廷的招安呢?”
达识帖睦迩听罢,缓缓坐下,拿着茶盏呷了一口,轻声道:“你说的都对,可这是枢密院和丞相的意思。”
泰不华急声辩驳道:“可他们对这里的形势根本不够了解,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只要你将这里的情况如实回禀,我相信大都那边会改变主意的!”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泰不华教我如何做事了,放着到手的功劳不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到海上捉贼?你是想让我也走你和太平的老路,被人弃如敝履,灰溜溜地滚出京师吗!”达识帖睦迩将茶盏重重地砸在案上,厉声质问道。
被人无情地戳到痛处,泰不华也逐渐冷静下来,带着一丝恳求的语气道:“只要大人愿意与我联手,我有十成把握将方国珍等人一网打尽!这样的功劳岂不是比所谓的招安大得多?”
达识帖睦迩闻言心中一动,面上却装作不相信的样子道:“十成把握?都元帅,你也未免太小瞧方国珍了吧?”
已到了最后时刻,泰不华也只能放手一搏,凌厉的目光投向达识帖睦迩,沉声问道:“明人不说暗话,想必大人早已经和方国珍达成了一致,招安之事想必就安排在了明日吧?”
好你个泰不华,果然有些能耐!达识帖睦迩愈发被有勇有谋的泰不华打动,但还是耐住了性子,没有急着回答,沉着道:“接着说。”
泰不华这才将计划说出:“我有心腹将士百余人,尽皆勇猛善战,只要您答应我的请求,与我联手,待明日招安之时,我便可派遣这些壮士突然杀出,将方国珍所部的大小首领一举抓获,届时再遣海军围攻其巢穴,剪除海患只在翻手之间!”
正如泰不华所说,这着实是一条妙计,方国珍等人已经完全信任达识帖睦迩,任谁也料想不到他们二人会在行事前夜突然联手!
但是达识帖睦迩还是有些不放心,凝神问道:“这样的计策,你本可不必知会于我,今夜又为何赶来与我相报?若是我不答应,你在浙东这几年的心血和布局可就化为乌有了。”
泰不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望着达识帖睦迩案上的官印轻声道:“自打先帝为我赐名泰不华,将我调入奎章阁学士院起,我才有幸能入身朝局,此等殊荣作为大元的臣子纵然万死也不敢相忘。今圣上和朝廷可以负我,但我安敢对圣上和朝廷有些微不敬之心?大人携圣旨前来,是为钦差,泰不华不敢擅动,只有如实奏禀,求取您的信任,才敢领旨除贼!”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
在此等肺腑之言面前,达识帖睦迩就是铁石心肠,又怎能不为所动?心中对他已是盛赞,当真是好一副铮铮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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