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11点40分,姜盘乘坐的高铁到达沪城虹桥站。此时已经没有开往衢城方向的班次,姜盘买得是明天最早的票,6点11分始发,8点26分到衢城,这就意味着他需要在虹桥高铁站度过难捱的六个小时。之所以如此选择,就是因为这么安排是最快的。
刚才在高铁上,姜盘再次给薛风打电话,想确认妈妈的病情,但是薛风口风严实,只让他尽快赶回去,其他什么都不肯告诉他。姜盘不甘心,又分别给大舅妈和李萍去了电话,同样没有获得确切的消息,显然他们事先商量过,统一了口径。
自从下午和薛风通过电话,姜盘就一直忐忑不安,在高铁上打完三个电话后,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从心底漫卷上来,迅速将他彻头彻尾笼罩住。
可以确定了,妈妈的病情一定非常非常严重!不然大舅他们不会因为生怕自己难以承受而刻意隐瞒妈妈的病况。
虹桥高铁站和虹桥机场合二为一,是一座超巨型的交通枢纽,占地面积数倍于姜盘曾经去过的天安门广场。高铁站晚上十点以后会清场,旅客不能在内滞留。
姜盘出站后,在凌冽的寒风中茫然四顾,周围建筑物和巨幅广告牌发出的光线照射在他脸上,使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现在的感觉很不好,胃部在不停地抽搐,而且胸口发闷,恶心感越来越强烈。又是一阵干呕,想吐,他冲向不远处的一个垃圾桶,左掌据膝弯腰,张嘴呕吐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吐的,中午过后他压根没吃任何食物,仅仅喝了几口瓶装水,此刻呕出来的只是一些黄黄绿绿的粘稠物。
呕吐过后,呼吸重新变得顺畅起来,感觉舒服了一点,腹中却更空了。从随身双肩包里取出瓶装水漱了漱口,姜盘将目光投向广场右侧的快餐店。进去点了一份回锅肉饭,刚吃两口就觉得难以下咽,实在是没有胃口,不过他还是强迫自己再多吃了几口。
离出发还有五个多小时,去找刘旁不现实,也不想住店,因为他知道就算要睡也肯定睡不着,于是索性起身去旁边的麦当劳重新找了个位置,打算在里面混一晚。
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很难捱,各种负面情绪困扰着他。坐了一会,强烈的忧惧像退去的潮水般再一次集聚起力量,朝他猛烈地拍打撞击过来,很快就将他淹没。
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坐立不安,他只得离开麦当劳。只有走,不停地走动,才能稍稍缓解那啃噬着心尖的恐惧和忧虑。于是,围绕着巨大的站前广场,姜盘开始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走。
五彩斑斓的广场灯给周围建筑抹上了炫丽的色彩,整个广场上灯火通明,时过午夜,人踪渐稀。姜盘一直走,走着走着,偶尔也会驻足歇一歇,抬头看看天上。
广场上空更为高远的地方,星空寂寥。这个时侯,姜盘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已隐去消失,整个广场、整个天地间唯有他一人,在孤独地面对头顶这个生命无法把握的巨大神秘,由此又一次,他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与弱小。
天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高铁站又迎来繁忙的一天,姜盘登上了驶往衢城的高铁。上车后他在座位上假寐,迷迷糊糊,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睡着了没有。
8点26分,列车准点抵达衢城站,姜盘早已等候在车门口,门一打开便一个箭步冲出,直奔出站口。
高铁站距离人民医院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出租车上姜盘拿出手机,拨通大舅的号码。接电话的是大舅妈:“小盘,你到哪儿了?”
“舅妈怎么是你,我大舅呢?我到了,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妈妈住哪个病区?”
“你妈在重症监护室,条件最好的那间。你舅舅最近公司医院两头跑,熬了两个通晓,早上六点多才刚睡下,让他再睡会,晚点我叫醒他!”
“重症监护室”,“你舅舅熬了两个通晓”,这两句话犹如两柄重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姜盘胸口,令他眼前一阵发黑。接下来的事,下车,进医院,找重症监护区,姜盘魂不守舍,完全是在凭本能行事。
直到站在重症监护区的走廊上,姜盘恍恍惚惚的神志才稍稍清醒一点,十余年打铁培养出的坚毅品性适时发挥作用。妈妈就在前面,看到我这付狼狈的样子,她会不开心的,不能就这样去见她!
找到公用卫生间,对着盥洗池上方的镜子,姜盘对自己的仪容开始稍作修饰。
冰冷的自来水拍在脸上,具有很强的刺激作用,原本昏昏沉沉的头脑又清醒了一分;乱糟糟的碎短发,叉指为梳,便恢复了几分原有的发型。清洗修饰之后,双眼依旧通红,但满脸倦色稍去,不再是失魂落魄的模样了。
从卫生间出来,找到护士站,一名小护士听他说明来意后,先是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两眼,然后说:“条件最好的在最里面,我带你去。”
重症监护区是回字型的结构,建筑中间的通道仅供医护人员通行,通道左右两侧是病房,病房的外侧才是探视亲属行走的走廊。
小护士领着姜盘,拐了两个弯,然后停下脚步,指着走廊尽头说:“就是最里面的那间。”同时不忘提醒后者,“注意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病人有可能在休息,如果病人是清醒的,交谈的时候,不要说一些让他们情绪激动的话,这个请一定记住!”
“知道了,谢谢!”姜盘尽可能的保持住冷静和礼貌,致过谢后独自朝廊道尽头走去。
按照规定,重症监护室的门一般都是关闭的,姜盘一路走过去,路过的六间无一例外,可当他路过倒数第二间时,却发现特制金属门是敝开着的。
匆匆一瞥,姜盘发现里面的病床以及一些价值不菲的医疗仪器,诸如呼吸机、心电监护仪、输液泵、除颤仪等等,全部被移到一边靠墙脚堆放着,中间空出来的地方,竟然摆放下了两张办公桌。桌上有两台笔记本电脑,桌下则是数个接线板和一些凌乱的电线、数据线,一男一女两名身着行政套装的中年人,坐在桌前,像是在办公。
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一张简易折叠椅,一名四十岁不到的男人正坐在上面。
此人体型健壮,留着平头,目光望向门外。姜盘路过的一瞬间,这名男人突然站了起来,以一种和他那魁梧身材不太相称的矫健步伐,大步迈出金属门,伸手挡住了姜盘的去路。
“站住,请问你是……”
这名壮汉跨到通道上,姜盘才发现对方比自己还高,姜盘现在的身高是一米七七,对方至少一米八。前面几步就是妈妈的病房了,姜盘现在哪有心情理会,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
姜盘心思不在这名壮汉身上,壮汉则不然,当他看清姜盘的容貌后,锐利的目光瞬间变得柔和,脸上的表情极其丰富,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并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因此收回手臂说:“啊,你一定是……这边请!”他快步抢到姜盘身前,走向尽头那间病房,推开门,最后伸手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姜盘迈入病房,重重的金属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合拢。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正中间的那张ICU监护床,然后就是盖着白色被子躺在上面的薛雪。有那么一瞬,姜盘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监护床上躺着的是妈妈吗?妈妈平时最爱惜的漂亮长发呢?紧接着大脑闪过一个可怕的字眼,化疗!为什么需要化疗?重感冒就算产生严重的并发症,也不需要化疗!
姜盘望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处于昏迷状态的妈妈,呆在原地,手足冰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直到一个声音在病房内响起:“你……一定是姜盘!”声音很奇特,乍听上去饱含疲惫,若仔细品味,却又能听出一丝克制着的激动。
姜盘惊醒过来,转动头颅,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病房右侧一角,一名中年男人,正从一张低矮的钢丝床上站起来,牢牢注视着姜盘,步履沉稳地走过来。
这是一位衣着考究、虽见富态但体型并不肥胖的中年男人,不过现在他的脸色很差,同样布满了深深的倦容,另外,他还有一个与姜盘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也有着一对浓黑的漂亮眉毛。
或许正是因为有着同样的眉毛,又或是基于生物学和神秘学的原因,几乎是在看清这个男人的第一时间,姜盘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姜盘的感觉是对的,因为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测。
走近过来的男人站到姜盘对面,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叫姜见贤,是你的父亲!”这时他的声音温和醇厚,但看姜盘的眼神却复杂至极,有怜爱,有慈祥,也有喜悦,还有懊悔,诸多强烈的情感在他眼里一一闪现,接着他的目光飘向监护床,说出了下一句话:“孩子,坚强点!”
猜测是对的,证明姜盘骤然见到妈妈落发的凄惨景象后,并未丧失基本的判断能力,可现在证实了面前这个脸带倦容却又不失儒雅的中年男人,就是自己长期以来心兹念兹以致于常常出现于梦中的父亲时,姜盘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是他不知道想要说什么,而是根本发不出声来。
这一刻,姜盘失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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