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晨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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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地泊在公安局大门对面的路边,当方晨快步经过的时候,车窗恰好降下来。
    “哎,这么巧!”一眼瞥见车里的人,方晨先是有点吃惊,尔后却又疑惑道:“……你该不会是专门在这里等我吧?”
    肖莫笑着偏过头,抬了抬下巴,“上车再说。”
    车子开动之后,肖莫才说:“我下午正好在报社和你们老总谈点事情,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你上了公安的车。怎么,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方晨回答得简洁干脆。
    其实早在她与韩睿交往之初,就曾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与肖莫碰上过好几次。不知是因为看在韩睿的面子上,抑或是肖莫自己又有了新的目标,总之,他再也没有提起过想要追求她的意图。如今则更是不可能了,因为很显然,他与苏冬之间已经有了一些暧昧的、说不清楚的关系,并且这种关系还在延续当中。
    肖莫眼见方晨对自己有所保留,也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不再追问。
    他有许多种途径可以打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事实上,早在等候在公安局外的那段时间里,他就已经通过几通电话大致了解了情况。
    车里流淌着风笛吹奏出的轻音乐,他倾身用手指敲了敲前方的椅背,示意司机将音响调小,然后才问:“你要去哪儿?”
    尽管工作还没做完,但方晨此时也无心再去单位加班,于是想了想,说:“回家。”
    肖莫给司机报了个地址,车子随即灵活地变道,在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等待向左转的红灯。
    正赶上正常的下班高峰时期,整个路面拥堵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市区内禁鸣喇叭,于是在微亮的暮色里,只有无数低沉的马达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混杂着肮脏的尾气,连同城市都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尘埃之中。
    车内倒是安静舒适。肖莫似乎坐得有点无聊了,手指随便搭在车门边上轻轻弹动,跟着小声的音乐打着节拍。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看着方晨评价道:“最近气色不错,难道是生活规律的结果?”
    方晨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说:“我的生活一向有规律。”
    “那倒不一定吧。”意味模糊的笑容浮现在那张俊朗的脸上:“和之前相比,你现在不是重新回归健康正常的生活了嘛。”
    突然提到与某个男人有关的话题,方晨心里略有些不快,但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她淡淡地回应他:“这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哦?这话如果让韩睿听到,会不会是前所未有的打击?”
    方晨嘴角不由得一沉。
    这简直是变本加厉,都直接说出那人的名字来了!
    她冷哼一声:“你认为会有什么事是可以打击到他的吗?”
    肖莫却撑着下巴笑得越发暧昧:“看起来你倒很了解他啊。”
    方晨语气冷淡地说:“算不上。而且我和他现在也没任何关系。”其实她心里怀疑肖莫是故意挑起这个话题的。不管他是出于什么问题,她早已打定主意不再开腔,于是将刚才那句话做为结束语,说完便紧紧地抿上嘴巴。
    结果停了不到半分钟,就在红灯转为绿灯的时刻,只听见肖莫又说:“可我怎么觉得,似乎是你单方面想要划清界线呢。”
    他敲了敲车窗,对她比了个手势,若无其事地说:“后面一直跟着我们的那辆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韩睿手下人开的吧。”
    方晨特意在公寓楼下稍隐蔽的位置站了一会儿,果然很快便看见阿天开着那辆熟悉的黑色SUV出现在视线里。
    他这是在干什么?
    在证实自己确实被跟了一路之后,又想到刚才肖莫脸上戏谑的笑容,方晨不禁有些恼火。她从阴影处走出来,沉着面孔一言不发地等待阿天下车。
    “方姐。”阿天见自己被抓了现形,满脸笑嘻嘻地从车上跳下来打招呼。
    “你跟着我干嘛?”方晨问。
    “没啊,去办点儿事正好经过这里,凑巧嘛。”
    “你觉得我会相信?”方晨似笑非笑地凑近一些,状似认真的研究着阿天的面部表情,“我们好歹也认识一段时间了,韩睿那么多手下里头就你最老实。快说实话,为什么跟踪我?”
    阿天被她迫得身体向后仰了仰,避开她的眼睛,只得挤着笑容道:“真的只是顺路经过。”
    方晨拿出手机,说:“好吧,那我直接问韩睿好了。”
    果然,下一刻便被阿天拦住。
    “方姐,别!”阿天急急道:“我错了还不行嘛。你现在别给大哥打电话了,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其实方晨也只是虚张声势,对于那个男人,她只希望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见面。
    顺势收起手机,只听见阿天老实承认:“我是来保护你的。”
    “保护我?”方晨不由得皱眉:“我每天生活那么正常,能有什么危险?而且……”她似乎抑制不住地冷笑,略微有些讽刺地继续说:“我和韩睿的关系早就已经结束了,就算有人要寻仇,也应该找他的新任女伴才对。”
    她的语气不好,阿天只能陪着笑,明显踟躇了一下之后才说:“以防万一嘛。”
    方晨不再理他,挥挥手:“时间不早了,你回去跟他说,我不需要什么保护,只要他别再插手我的生活就行了。”转过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和颜悦色地交待阿天:“如果没有他,我想我基本上不会再遇到什么麻烦。请你把原话带给他听。”
    敢这样公然挑衅韩睿的人,阿天自上道以来前前后后也只见过这么一个而已,而且还是个女人。
    他在私底下十分佩服方晨,倒不是因为她的胆量,而是佩服她竟然有那样的魅力,不但可以在韩睿面前无论做出怎样的言行都有恃无恐,而且,即使分开了也仍旧令韩睿对她关照有加。
    从没有哪个女人有过她这样的待遇,他想,同时又不禁好奇,既然大哥还关心她,那么又为什么要放任她离开呢?
    对于方晨的突然离开,在大多数弟兄的心里,估计都还是个未解的谜。任谁都能看得出她与韩睿之间的契合,却偏偏走得毫无征兆且悄无声息。
    可是没人敢打听内幕。因为最近大哥的情绪隐约有些不大好。大家都是聪明人,在这段非常时期人人都宁可选择紧紧闭上嘴巴,甚至连半分打探的好奇都不敢流露出来。
    阿天回去后自然没将方晨的原话复述出来。他只是承认自己尾随保护的行为被方晨发觉了,至于后面的谈话内容,他仔细斟酌了半天,挑选了最温和的部分向韩睿报告。
    韩睿一手执着酒杯,似乎漫不经心地听着,其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既没有吃惊也没有不满,到最后也只是淡淡地问:“就这样?”
    “对,然后她就让我回来了。”阿天在心里抹了把汗,就像方晨说的,他实在不擅于说谎。
    深陷在宽大的黑丝绒单人沙发里的男人看起来清俊而又略显疲惫,两条长腿随意地架起,酒吧里暧昧昏暗的灯光投射在他的侧脸上,在高挺的鼻梁两边落下忽浓忽淡的阴影。他兀自半垂下眼睛,表情淡漠,不开口说话的时候整张脸就犹如古希腊时代最完美的雕塑一般。
    私人包厢里音乐环绕,静静地等候在一旁的阿天根本看不出韩睿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而事实上,自从方晨离开之后,他的心思就似乎变得更加高深莫测起来。
    直到将杯中的红酒饮掉大半,韩睿才抬起头淡声吩咐说:“不要管她,你继续做你该做的事。”又像是可以预料到方晨的反应,接着补充一句:“如果她有什么异议,让她直接来找我。”
    “知道了。”收到明确指示,阿天立刻点头退了出去。
    沉重的门板缓慢合上,一直坐在包厢一隅戴着眼镜的清秀男人突然半笑着说:“我们这样,方晨未必领情。你看刚才阿天那副为难的样子,要说他刚被方晨骂过一顿我也相信。”
    韩睿低低地“嗯”了声,“可是现在也由不得她不愿意。”
    表情冷漠,语调平淡。谢少伟默默地给自己这位老大此刻的表现下了八个字的批注,然后忍不住在心里无声地叹气。
    关心一个人有这样难吗?还是说,韩睿平时冷酷惯了一时转变不过来?所以明明是在为方晨的安全考虑,结果从他口中表达出来的时候,却更像是在强迫一个女人去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谢少伟暗自摇了摇头,但立马又想到另一件更严肃的事,于是换了话题,正色道:“哥,你说现在警察找上了方晨,这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应该不会。”韩睿闭上眼睛假寐,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安或怀疑。
    谢少伟觉得奇怪:“为什么?”
    “因为她不是个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在这件事上对警察撒个谎撇清干系,远远比她承认自己被卷入枪战里要省事得多。”
    “……”
    或许韩睿并没有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么肯定,但谢少伟听了之后却难得地愣了愣。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方晨离开的原因,而他恰好就是其中之一。然而他却不认为这会是什么永久性的障碍,因为只要是韩睿想要得到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见他失败过。
    更何况只是一个女人?
    谢少伟这次没有再斟酌,而是直接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哥,其实如果你对她还感兴趣的话,为什么不把她弄回来?”
    韩睿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睁开眼睛拿眼角瞟了瞟他,突然问:“Jonathan现在的位置搞清楚了没有?”
    “查过了,他带着他的手下确实已经到了中国,而且很可能已经来到本市。”谢少伟表情严肃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韩睿冷哼一声:“看来我的行程要变一变,连飞回美国的机票都可以省了。”
    “我打电话去那边问过了,据说他这次带的人手不多,估计是不想动作太大惊动你。毕竟这里不是他的地盘,真要动起手来他吃亏的可能性更大。”
    “我和他生活在一起十几年,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他的性格。Jonathan这个人虽然比不上他其他几个堂表兄弟聪明,却胜在心够狠。干这一行的,头脑固然重要,但更多时候时机更重要。他就是我所见过的最懂得把握时机的人,”说到这里,韩睿微微一停,唇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容:“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他一个洋鬼子恐怕要比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能理解这两个成语的精髓。”
    谢少伟点点头,表情中略微显出一丝凝重:“这次他显然是冲着你来的。”
    韩睿冷笑不语。
    他和Jonathan,名义上的兄弟,实际上却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几乎从他被母亲领进罗森博格家族大门的那一刻起,两人此后多年的积怨和争斗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最后高大修长的男人掸了掸衣角离开沙发站起来,神情冷峻地吩咐:“Jonathan那边你继续派人去查,我要知道他的详细行踪,包括他带来的手下的资料、一路上都接触过什么人,统统给我查清楚。还有目前和墨西哥人交易的那批货,你也让大家盯紧点,我那位亲爱的‘兄长’选在这个时候千里迢迢来看我,应该不单只是想要我的命这样简单。”
    方晨急匆匆冲进咖啡厅里避雨的时候,身上已经被淋湿了大半。夏季的雷雨来得迅速而又猛烈,令人完全没有防备。稍稍理了下额前濡湿的刘海,她便由服务生领着入座。
    恰好是下午时分,又不是周末,店里的生意显得有些清淡。整个复古风格的厅堂只有三两桌客人,竟然全都是情侣,各自分散在不被旁人打扰的角落,亲密地将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传来低低的笑声。
    方晨挑了个窗边的双人座位,先往外面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阿天的踪影,这才稍稍有些满意地坐下来。其实自从上次之后她就格外注意,果然又被她陆续察觉过几回,到后来她也懒得再同阿天计较,因为明知阿天也只是听从韩睿的差遣罢了,凭白成了受气包也怪可怜的。
    今天趁着下大雨,她趁机甩开他,坐下之后连餐牌都没看,只点了杯意式特浓咖啡。
    其实她平常很少喝这种饮品,但凡会上瘾的东西,她都极少接触,包括茶。光是这一点,她便算得上是家中的异类了。因为生活习惯传统的父亲陆诚国是他那个圈子里有名的品茶专家,而母亲曾秀云从事艺术工作过去时常需要熬夜,咖啡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提神剂,家中有着最专业的咖啡机和各式各样进口的咖啡豆,而曾经作为曾秀云的经理人,在面试时必然会被询问到的一项能力就是:磨咖啡的技术如何?
    如果这项不过关,其余的工作经验再丰富也是白搭。
    对于这一点方晨十分不能理解,她总感觉自己与母亲的习性完全无法融合,从母亲的洁癖,到母亲对自己喜爱事物的某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正因为自觉不能融合,所以母女关系曾经一直不算太好。而反观陆夕,则似乎不存在这种困扰。
    在方晨的眼中,自己的这位亲姐姐不仅从头到脚完美得不像话,就连性格都属于兼容并包型。她甚至说不出有什么东西是陆夕不喜欢或不能接受的。
    陆夕能将红茶绿茶的种类和烘焙工艺说得头头是道,也能仅凭味蕾辨别出各种咖啡的细微不同,尽管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倘若有了一个反面形象做对比,那就立刻显出她的可贵来。
    对面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晃,逐渐飘远的思绪被立刻拉回到现实中。方晨下意识地抬起头,此时窗外雨势已经明显减缓,遥远的天边乌云慢慢散开,从层层堆叠的缝隙中隐约露出一线放晴的日光。那赤白的光芒穿透落地玻璃窗恰好照在来人身上,一头暗金色的及肩长发竟似乎比阳光还要耀眼。
    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西方男子有着极为深邃的五官,鼻梁微勾,一双眼珠的颜色近乎湛蓝,仿佛白昼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海水。他朝方晨微一欠身,显出极良好的教养,操着美国口音,从性感丰润的嘴唇里吐出一串英文,绅士般地询问方晨自己是否可以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
    这样的搭讪方式很普遍,方晨抱歉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被打扰。那人也不勉强,转身在另一张桌边落了座。
    与这个城市里多数外国人轻松随意的风格有所不同,这个男人的穿着十分考究,衣裤剪裁合合体、质料挺括,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就连发型也仿佛是专门打理的,虽然长到肩膀却并不显得凌乱邋遢。
    不是所有男人留长发都会好看,偏偏这样的发型很衬他,显得潇洒飘逸,颇有几分艺术气质。
    两张桌子相邻,隐约有浓烈的古龙水气味夹杂在咖啡特殊的香气里飘过来,令方晨下意识多看了他两眼。
    结果却让她不由得怔住。
    几乎每一次转过去,她的视线总能与他对上。那个陌生男人一边优雅地喝着咖啡,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
    他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探究之意,在她身上来回打着转,却又似乎锐利晦暗,没来由的令人不舒服。
    方晨有些不悦,心想即使是西方作风也不该这样没礼貌。她沉了沉嘴角,连表情都不自觉冷下来,可是那人却若无所觉,只是面露微笑地回望她,眯起漂亮深邃的蓝眼睛,如同对待一位老朋友般地举了举手中的咖啡杯致意,声音不轻不重地恰好让她听见:“美女,这杯我请客。”
    他的语气有一丝轻挑,但表情却又仿佛诚恳。方晨没有回应他,她无意在这种事上占人便宜,眼看着外面雨势已歇,便从包里抽出两张纸币压在杯垫下,起身欲走。
    那个男人的视线果然随着她而移动,照例是那些毫无掩饰的,直直盯在她的脸上。
    她沉着气,抓起皮包从他身旁经过,明明已经走出好几米远,这时才听见那男人再度开口说话。
    此时,客人稀少的店里环境清幽,只有数只古铜色的旧式吊扇在挑高的堂顶缓慢转动。他的声音并不大,不紧不慢地传进方晨的耳朵里却犹如平地乍雷。
    “我认识你。”陌生的长发外国男人说。
    见方晨停了脚步,他笑得似乎有些神秘:“除此之外,我也认识你的姐姐。”
    方晨不禁心下一凛,脸色微变地问:“你是谁?”
    可是对方却不回答她,仿佛是在享受她此刻的惊疑,又仿佛只是在欣赏她的美貌,放任自己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流连,沉声赞叹:“在来中国之前,Lucy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东方洋娃娃。不过你比她更美,可能命运也比她好许多。”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似乎有点惋惜,靠在高高的椅背里耸了耸肩膀。
    他看着神情倏然紧绷的方晨,终于简短地自我介绍:“Jonathan。Lucy从来没有向你提起过我吗?那真是太遗憾了,我和她曾经的关系还相当不错呢。”
    其实自从陆夕出事之后,除了将部分遗物从国外带回来之外,陆家人也曾经试图和陆夕的同学朋友们联络。毕竟事发得太突然,一时之间谁都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也不愿意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可是他们几乎问遍了平素与陆夕关系紧密的人,却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陆夕在学校里的表现相当出色,人缘也极好,大家都为她的逝去感到哀伤或惋惜,同时却又纷纷表示不太清楚陆夕的私生活状况。
    也确实如此。在那样的西方社会里,在宣扬独立隐私的文化的熏陶下,一个外国留学生最真实的生活状态恐怕很少会有人去关注。
    可是如今这个男人——方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个仿佛平空冒出来的男人,不但自称认识陆夕,而且很显然,他甚至知道陆夕已然身故。而她当初与父母在美国处理后事的时候,竟然完全不知道陆夕的生活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大门后的铃铛清脆悦耳地响动两下,又有客人推门进来。方晨借着这声响平复了一下震惊的心情,看着Jonathan语气肯定地说:“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她并没有那么天真,会以为今天只是一场巧遇。
    Jonathan不置可否地扬起他那淡金色的眉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在椅子扶手上,此时的他一反刚才温和绅士的姿态,只是好整以暇地坐着,一时间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任何问题。
    方晨这才发现这个男人不笑的时候其实面目冷淡,甚至很有几分阴厉森冷,那样一双湛蓝如海的眼睛里却仿佛没有温度,盯着人久了就连目光里都犹如泛着森森寒意。
    方晨不由皱了下眉,心中越发疑惑。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身份确实可疑,她直觉认为陆夕生前不该和他有什么交情才对。
    看出对方是在故意吊她胃口,方晨不由暗自咬了咬牙。
    所谓来者不善,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在没搞清楚Jonathan的动机之前,她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疑团。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方晨语调平稳却又略带了几分强硬地开口说:“抱歉,我想我没时间与你玩游戏。”说完真的不作停留,转身离开。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依旧没有丝毫动静。她不禁有些犹豫了,但脚步的频率并没有放缓,径直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云破日出,不但空气格外清鲜,就连整条街道都被这一场来势迅急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沿街两侧的花坛里反射着碧绿浓翠的微光。
    方晨迎着重新露面的阳光深深吸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评判自己此番举动究竟是对是错,就已经有服务生追出来唤住了她。
    服务生递上一张卡片。
    “刚才与您交谈的那位外国客人让我把这个给您。”
    其实就是咖啡厅里让客人留言提建议的便笺纸,上面用花体写了一串英文:
    明天下午三点我将给你打电话。
    附注:关于Lucy的事,相信你一定会感兴趣。
    第二天方晨果然准时等到了Jonathan的电话。她根本不好奇他是如何知道她的手机号码,事到如今,可以很明显地看出Jonathan是怀着某种目的而来的,只要他有心,估计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信息都并非难事。
    他和她约在热闹繁华的市中心购物广场,并且给出了时限,这一点令方晨不由大为恼火。仿佛是预料到她的不悦,淡淡的笑声从听筒里传过来,但却毫无真诚的笑意可言。
    Jonathan轻描淡写地说:“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姐姐真正的死因吗?”
    他说得十分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对于方晨却不啻为一道惊雷。
    整个人在电话这端狠狠震了一下,她只觉得听筒滑不溜手,几乎握不住的样子,一颗心在胸腔里瞬间呯呯跳动得厉害。
    此时此刻,对方要玩什么把戏也都只能由着他了,听他这样自信满满的语气,仿佛是真的知晓什么内幕一般,于是方晨只是稍微斟酌了片刻,便临时请了假,打的赶过去。
    可是见面的过程并不如预期中那样顺利。
    对方似乎十分谨慎,也不知道究竟在提防什么,等方晨赶到购物中心的时候,又突然在电话里更改了见面地点。
    就这样在城市里兜转了一大圈,最后车子停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方晨付了车资,径直穿过大门坐电梯上了二楼。早有服务员等候在电梯口,在问清姓名之后便领着她走进酒店内设日式料理的合室。
    门被拉开的时候,方晨朝里面看了一眼。原来除了Jonathan之外,他的身侧还站着两个高大健壮的外国男人,神色恭敬。此时三人停了交谈齐齐转头看她,只见Jonathan只是随意挥了挥手,另两人立刻面无表情地点头,退出门外的时候还不忘拿目光将方晨扫视了一番。
    “欢迎,美女。”Jonathan笑道,示意方晨坐下。
    方晨坐下之后一时并不说话,这反倒令Jonathan有些犹豫,猜不出这个看似沉默淡定的女人心里真实的想法,因为他原本对于自己手中掌握的信息极有自信,以为方晨出现之后会立刻追问才对。
    每间合室都是封闭独立的,仿佛是在哪个角落里熏了某种香料,那一线幽淡的暗香在空气中无声地缭绕,麦茶盛在一盏淡青色的瓷杯里,方晨伸出手指,轻轻的拨了一下杯壁,只听得叮地一声,原来是指甲弹在上面,两者轻撞,终于打破了室内诡异的安静。
    忍不住先开口的人却不是她。Jonathan清了清嗓子,眯起那对蓝眼睛,若有所思地觑了方晨
    一眼,说:“有没有什么事是你想从我这里打听的?”
    他尽量让语气温和。从某个方面来看,甚至已经是纡尊降贵了,因为他很少这样主动而耐心地诱导对方与他交谈。
    可是,这个让他破例的对象却似乎并不领情。方晨既没有受宠若惊,更加没有露出急切渴望的神色,一时之间落在他瞳孔里的情景只是她微微垂下浓密的眼睫,仿佛两片黑色的蝶翼覆下来,恰好将她眼底的情绪巧妙地遮盖住了。
    她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出乎Jonathan的意料,这也使他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过于轻率了,也许他一开始就没能看准她,才导致事情的开端已经超出自己的想像。
    不过,幸好一切还在控制之内。他想,毕竟自己手里握着重要的筹码。
    想到这里,他终于再度沉下气来,也不催促,只是似模似样地端起杯子品了一口茶水。
    隐约的幽香仍在鼻端萦绕,带着一股腻人的暖意。方晨抬起眼睛问:“你和陆夕是什么关系?”
    她还是开口了,虽然第一个问题并不是他预料中的那个,不过Jonathan似乎不以为意,他扬了扬嘴角以示友好,可是脸上却殊无笑意,“好朋友。”
    方晨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既没表示相信,也没明确怀疑。
    只是接着说:“事实上我最好奇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Jonathan表现出一丝好奇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不悦。
    他与方晨只隔了一张方桌,两人的视线正对着。
    还没有谁敢这样近距离毫无顾忌地审视他呢!在将心中怒意隐忍不发的同时,Jonathan却又不得不重新评估之前由手下们收集来的资料信息。
    眼前这个女人,究竟是真的聪明冷静,还是故作镇定?
    结果念头还没停,只听见方晨轻描淡写地问:“你是谁?”
    “我想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湛蓝色的眸底隐约有光芒微微一动。
    “不,我的意思是,你找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Jonathan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美女,为什么你会这样想?”他的眼里仿佛略过一丝惊讶。
    方晨也微笑:“这并不重要。”
    “我是你姐姐的朋友,所以有必要将她的事情告诉你。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方晨摇头,她收起笑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其实她心里有多么急切恐怕只有自己知道。她急于知晓陆夕真正的死因,是否真如自己曾经猜想的那样,是否还有什么更隐秘的内幕是被人为地刻意隐瞒了的?
    置于桌下的那只手捏住坐垫的一角,指甲深陷其中。她告诉自己此时此刻不能流露丝毫的急迫来,否则便有可能立刻受制于人,落入完全的被动之中。
    在弄清楚一切之前,她必须先要知道这个Jonathan的真正目的。
    只过了片刻,男人线条分明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夸赞中仿佛带着讽刺,他挑起一边唇角,有些酸溜溜地说:“Alex的眼光真不错,他是否也看上了你的聪明才智?”
    “Alex?”方晨皱着眉不解地看着他,可是心里却突地灵光一闪,某种猜测和念头飞速地掠了过去。
    果然,Jonathan随即便用中文念出了一个名字。
    或许是因为他的中文太过生硬,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竟让人有种咬牙切齿的错觉。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Jonathan脸上的肌肉仿佛也不受控制地跟着狠狠抽动了一下,看得方晨不由微惊,她敛下眉睫,不冷不热地问:“你和韩睿是什么关系?”
    “兄弟。”不知为什么,Jonathan的笑容让方晨有些莫名的恐惧,连语调都忽然低沉下来:“照理说,他应该叫我一声哥哥。”
    然而事实上,从小到大韩睿都没有这样称呼过他,当然,他也同样不想认这样一个弟弟。他纳闷父亲怎么会被那个中国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还把那女人生的野杂种一起领进他们罗森伯格家族的大门精心培养。
    如果说小时候他敌视韩睿,那么等到长大以后那便是恨了。
    他仇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不但理所应当地分享了属于他的一切,还渐渐得到了父亲的欣赏和宠爱。所以表面上虽是一家人,但这么多年来,暗地里他却处处与韩睿为敌,两方互不相让地周旋着,暗流汹涌。
    最初,他原以为要除掉韩睿很容易,结果后来才发现是自己估算错误了。韩睿不但好命地逃过了一次又一次危机和陷阱,而且自身的势力也在短短几年间迅速膨胀扩大,几乎以惊人之势牢牢掌控了罗林伯格家族大部分的资源。尤其是在两年前,韩睿动手将他们的大哥Michael一举除掉之后。
    对于那一次的家族斗争,Jonathan至今仍然记性犹新。
    尽管Michael的脾气暴躁,向来缺少智谋,就连作为亲兄弟的Jonathan自己也瞧不起这位大哥,可他还是希望至少可以利用Michael来打击一下韩睿的势力,然后自己以最少的损失坐收渔利。
    然而结局却令他失望,甚至心惊。
    他没想到韩睿动起手来竟会那样快,而且狠到不留一丝余地,几乎没给Michael反抗的机会,便顺利地结束了这场斗争。
    看似不费吹灰之力的举动,但却让Jonathan惊心,仿佛是第一次心生恐惧,即使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而除掉Michael之后,他渐渐感到了危机,似乎自己也正被逼向死角,只恐怕以后的容身之地将会变得越来越小。
    所以,他打算赶在那之前率先采取行动,先发制人。
    他看走了眼,韩睿比他想像中还要机警狠辣,而且冷血。在失去了父亲的庇佑之后,他必须自保。
    然而方晨这边却因为他的回答暗暗吃了一惊,她不禁重新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外国男人来。
    金发碧眼,冷淡的眉宇间隐约透出一股阴沉,说话的时候习惯摆出笑容,可是眼睛里依旧冰冷得毫无笑意,无法让人感受到真诚。
    这样一个人,竟然是韩睿的兄长?
    直到这时方晨才承认,自己似乎一点也不了解韩睿。她从来就没真正的了解过他,两个人的相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充满心机的布局,大家互怀目的,谁都没有对谁敞开过最真实的一面。
    而她也终于确信,Jonathan来者不善。他假装与她偶遇,实际上早已将她的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这样的态度不能不令人提防。
    所以她的神色中不自觉又多了一分警惕,再次开口道:“你找到我,究竟是为什么?”
    Jonathan挑挑眉毛,“你和Lucy真的是亲姐妹?你们两个人可真不太一样。”
    方晨声音一沉:“什么意思?”
    可是Jonathan却不回答,只是忽然换了副腔调,慢悠悠地叹道:“我该怎么说才好呢?Alex艳福不浅,这样美丽的两个女人,他全都拥有过。”
    可是Jonathan却不回答,只是忽然换了副腔调,慢悠悠地叹道:“我该怎么说才好呢?Alex艳福不浅,这样美丽的两个女人,他全都拥有过。”
    握在手中的茶杯“当”地一声敲在桌面上,白皙纤长的手指倏然一紧。
    “说清楚一点。”方晨皱着眉要求。
    “我想Alex自己也不知道吧。他居然没有调查过你的背景,这真不符合他的作风啊。如果他知道你是可爱的小Lucy的妹妹,会是什么反应呢?”Jonathan仿佛十分憧憬地抚摸着棱角分明的下巴,笑容有些神秘怪异:“对此我很期待。”
    “你是说,我姐姐和他在一起过?”
    “完全正确。怎么,原来连你也不知道这件事吗?”Jonathan眨眨眼睛,表现出意外的样子。
    可是方晨却不再说话,对于他的表情和疑问视若无睹。
    她是知道的。
    又或者说,很早之前就曾猜测过,直到今天才证实罢了。
    原来她猜的没有错。
    原来陆夕真的跟过韩睿。
    ……
    可是韩睿曾说过,他从没爱过任何女人。
    那么,陆夕显然也包括在内?
    她跟他在一起,而他却没有爱过她,甚至从来不曾提起过她。
    方晨也曾试探过,用各种方法,可是从没从韩睿的嘴里听到过陆夕的名字,仿佛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这号人,以至于后来方晨甚至怀疑是否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是否陆夕与韩睿根本毫无交集。
    向来自诩冷静的心里如同被突来的风雨洗卷过一般,过境处留下一片凌乱。
    说不清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方晨只是重新抬起眼睛,牢牢地盯着Jonathan:“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其实她突然有些犹豫,或许是不愿意听到答案。
    她承认自己有点害怕了,她不相信这个男人会带来令人舒心的答案。
    相比这下,Jonathan的表情却显得轻松许多,湛蓝的眼底隐约闪动着莫名的光。他不正面回答她,只是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沿着乌漆的桌面缓慢推了过去。
    “你可以先听一下。”
    那是一只小巧精致的音频播放设备,握在手里只有手掌大小。似乎是看出方晨的迟疑,Jonathan鼓励道:“这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等了一会儿,见她仍没动静,他又说:“你这样聪明,难道会相信美国警方那一套说法?”
    一语正好击中方晨长久以来的心事,她的目光终于震动了一下,深深地看他一眼,然后按下了绿色的播放掣。
    磁带卷动发出低闷的沙沙声。
    在安静了五六秒之后,扩音器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星期五晚上的会面暂时取消,你通知对方我们将另行约定时间……”
    清冽而冷漠,尽管说的是英文,但方晨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韩睿的声音。
    这时候只听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好的,我会安排。不过这样的话也许我们的诚意会被怀疑,您知道的,他们向来谨慎多疑。”
    “这笔生意很重要,我不能冒险……”
    听到这里,方晨让机器停了下来,问Jonathan:“这是什么?”
    “电话录音。”Jonathan也不瞒她。
    “可是,这与我有关系吗?”原来是窃听内容,方晨对此不免有点反感,拿着这样的东西,仿佛自己也像是做贼的一般。
    更何况,被窃听的主角还是韩睿。
    Jonathan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不以为意地比了个手势:“接着听下去。”其实只是无心插柳,当初他只对这段录音的前半段内容感兴趣,结果没想到如今后半段也能派上用场。
    他几乎可以保证,后面的内容不会令眼前这位大美人失望的。
    当然,带来的连锁反应便是,他同样也不会为自己的此趟中国之行感到失望。
    方晨半信半疑地继续听着那段录音,一边猜测Jonathan究竟在玩什么鬼把戏,结果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因为,最后他们竟然谈到了陆夕。
    当那个熟悉的名字不止一次地反复出现在对话里面时,方晨不由自主地微微皱起眉头,这时只听电话里的那个男人问:“该怎么处理?”方晨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屏息凝气,等待着下一句回答。
    其实她并没有完全弄清楚事情的始末,甚至因为他们话题跳转得太快,令她一时之间无法将陆夕与之前的交谈内容联系起来。只能模模糊糊地猜到,大概是陆夕做了某件犯禁讳的事,给韩睿以及他手头上的事务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困扰。
    不过也正因此可以肯定,陆夕确实曾在韩睿的身边待过一阵子。或许是几星期几个月,又或者更久。
    这时,录音第一次陷入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之中。
    方晨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将绝大部分主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上面,所以根本没发觉自己的手指早已经紧紧收拢在掌心。
    她在等。
    这一刻,她仿佛就是那个守在电话那端的人,在静候着一个答复。
    终于,那个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却是反问:“以前遇到这种事,是怎么做的?”
    对方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然后便带着一丝求情的味道说:“可是,我以为她与您一样是中国人,所以……”
    “没有例外。”他的话很快就被打断,那副冰冷的腔调像是寒冬里的一捧雪,从中寻不到丝毫温度,简洁清晰的字句犹如重锤,随着每一个音节一下一下地敲击在方晨的心上,“二十四小时之内,让她彻底消失。”
    “啪”地一声,播放键自动弹起来,整段录音到此为止。
    可是方晨却仿佛被定身在那里,一动不动。
    ……彻底消失?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口如擂鼓一般,发出沉重的巨响,可是心跳得这样用力,身体里的血液却仿佛凝固住了,就连思维也一并凝固了,所以才不能正常思考。
    像是过了好半天,才终于想起来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方晨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他,眉头仍旧微微皱着却不自知,她只听见自己低声问:“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Jonathan淡淡地反问。
    她怔了一下,突然抬高了音量:“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从没被人这样吼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他向来瞧不起的女性。Jonathan强捺下心中的不悦,冷笑道:“这是在2002年10月13日录下的。Lucy的准确死亡日期是什么时候,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仿佛被强大的电流击透全身,方晨“霍”地一下站起来,一瞬间清丽的脸上如覆寒霜。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咬着牙扭头就走。
    Jonathan也跟着站了起来,在背后问:“你不相信是Alex杀掉了你的姐姐?”
    纤细的手指还扣在门板上,方晨的身体很明显地僵了僵。
    她不知道,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可是——
    让她消失……
    那样冷淡的语气,仿佛说话的人是真正的冷血动物,仿佛他根本就没意识到,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便能轻易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
    这样残酷,她甚至不愿相信电话里的那个“她”指的就是陆夕。
    但是,在听录音的时候,其实她的心就已经不可避免地一截一截地凉下去。
    那是韩睿。
    她可以怀疑任何事,却不得不承认,或许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多么奇怪,有时候就连方晨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明明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她却仿佛已经将那个男人的本性看得十分通透。
    所以才会觉得恐惧。
    在这一刻,她竟然不愿再听到Jonathan多说一个字。
    因为每多一个字,也只不过是让心中浮现出来的那个答案更加坚定一分罢了。
    “究竟是不相信,还是不愿意接受事实?”Jonathan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她,眼睛里绽放出阴沉的光芒,笑意若有若无地挂在嘴角边:“我知道你曾经和Alex在一起过。是不是无法接受他就是杀死你姐姐的凶手?”
    胸口里仿佛堵着一团硬物,将气息硬生生给卡住,方晨扶着门略微镇定了一下才回过头。
    其实她的脸色仍旧有些苍白,映在莲花造型的顶灯下,眉睫投下的阴影显得更加深浓。而她的目光,便似乎沉敛在这片阴暗中,让Jonathan也分辨不出她此刻真正的情绪。
    “为什么?”从强烈的震惊和冲击中回过神来,方晨暗自深吸了口气,声音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陆夕她又做了什么?”
    Jonathan略一扬眉:“我不知道。”
    “不可能。”她紧抿着嘴角。
    “千真万确。Alex的事轮可不到我管。”Jonathan语带嘲讽,停了停,忽又话锋一转,眼珠子也跟着微微转动,“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千真万确。Alex的事轮可不到我管。”Jonathan语带嘲讽,停了停,忽又话锋一转,眼珠子也跟着微微转动,“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或许是被这室内的香气熏得头晕脑涨,方晨凝住眉心,苍白着一张脸孔反问:“什么?”她发现自己竟连思考的余力都渐渐失去了。
    “你不想替Lucy做点什么吗?”Jonathan说得很含蓄,但他相信她能听得懂。
    方晨似乎怔了一下,却不作声。
    做什么?怎么做?
    她想到陆夕,只觉得鼻尖一阵酸疼。那具年轻美好的身体躺在冰冷的铁床上,她当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在自己十九年的生命里仿佛是第一次那样认真地看着她,结果却是最后一眼。
    她曾经敌视的人,却也同样是陪伴她成长的最亲的亲人。
    可是,她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她不敢承认,在那些与韩睿享受着热烈的欢愉并被他拥在怀里入睡的夜里,她其实已经暂时忘记了陆夕,也忘记了自己最初接近韩睿的真实目的。
    “如果有需要,我想我可以帮助你。”Jonathan边说边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在榻榻米上拉出一道阴影,不疾不徐地向门边靠近。
    在来之前他就早已经盘算好了该如何和她谈条件。
    方晨仍旧一言不发,仿佛是在想着什么东西,又仿佛只是发呆。可是,当Jonathan终于走到面前的时候,她却突然冷冷地吐出一个字:“不。”并将门板迅速拉开往外走。
    Jonathan停了一下,脸上闪现出一丝恼怒的情绪。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结果这个女人竟然完全不领情,而且竟敢对他疾言厉色?!
    他的手下正如两尊铁塔般伫立在门口,此时见情况似乎不大对劲,想也没想便直觉出手阻拦。方晨的脚步被这样一拦,不由得停下来回过头去,脸上仍是那样冰冷的神态,眼里却几乎冒出火来。
    她飞速地打量着来意不明的Jonathan,“叫他们让开!”
    她的声音不高,但还是引来几个服务员的注意,身穿和服的女人们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过来,似乎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询问。
    Jonathan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又对方晨说:“不依靠我,你认为你能对付得了Alex?”
    方晨的语气很硬,不加思索地便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其实她没想过要怎样对付韩睿,也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些。现在大脑里就像是被人用什么东西搅乱了,余下一片昏聩与狼藉,却又有各种各样的影像纷涌跳出来,几年前的,和最近几个月的。她只想去找韩睿,问问他究竟为什么,究竟是什么让他做出那样残酷的决定来。
    那颗致命的子弹不偏不倚正好嵌在陆夕的心口上,大概将死亡的瞬间压缩到了最短,也不知道当时还会不会有痛感。可是,她只要想到那是韩睿或者韩睿指使别人下的手,便不由得从心底涌起一股寒意。
    为什么会是他?
    方晨闭了闭眼睛,无心再去理会任何事,只是从那两个高大的白种人中间穿过,疾步离开。
    为什么偏偏会是他?
    她曾经怀疑过的事,在她终于放弃追究的时候,却又突然得到了证实。
    倘若再早几个月,或许自己也不会有此刻这样的反应。可是,为什么非要等到了这种地步,才有人来告诉她,陆夕的死是由韩睿造成的?
    从酒店冲到马路上,方晨坐上计程车直接向着韩睿的PUB方向驶去。她了解韩睿的习惯,知道他每天这个时候通常都会在哪里出现。
    暮色刚刚降临,整个城市被无形的灰暗色泽所笼罩,沉浸在闷热的喧嚣当中,犹如一只巨大无比的蒸笼,热气腾腾,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大概是看出身边乘客的急迫,司机师傅一边在车阵中缓慢挪移一边将车载广播打开。交通台的主持人正送出一首柔和的轻音乐,仿佛是要安抚各位司机焦躁不安的心情。
    司机说:“这条路太堵了。一会儿过了前面的红绿灯,我向左转,那条小路上的车没有这么多。”
    他等了一会儿,却见乘客没反应,不由扭头看了一眼。结果发现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客人正兀自盯着窗外,似乎在发呆。
    他不再多话。拐上旁边的支路之后果然道路疏通了些,目的地其实离得并不远,处在市中心最佳地段,是平时最热闹的去处之一。
    司机以为方晨赶时间,便尽量在车阵中灵活穿梭,等到酒吧门口的时候,计费器恰好跳到一个整数。
    车子停下来,方晨这才如梦初醒。
    她还记得,那一次因为靳慧的案子,自己正是这样火急火撩地坐车来到这附近,直冲进“夜色”的大门去找韩睿。那时候,她与他还不熟悉,她只是赌了一把,赌自己身上会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到他,而苏冬,恰好是个绝佳的接近他的借口。
    结果她似乎成功了,几乎算是一击即中,当真吸引到了韩睿的注意。
    其实在他的套房里第一次被他强吻的时候,她并非完全无力反抗,但她并没有那样做。当她被他牢牢地扣住身体,当两人的唇齿纠缠撞击在一起的时候,除了片刻的惊慌与愤怒之外,她甚至感到庆幸。
    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兴趣和欲望,而这些正好是她想要的。
    她需要这个契机,从而进一步接近他。
    那时候,她是为了陆夕。
    而这一刻,方晨坐在车里,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醒目霓虹招牌,她想,为什么仿佛轮回一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这一次,仍是为了陆夕而来。
    付完钱,就在下车的前一秒,她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这个时候酒吧还没开始营业,大门被候在外面的门童拉开,韩睿领着五六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就这样隔着十来米的距离,方晨从车里看着他。
    路灯下,他的影子疏淡而修长,嘴唇正微微动着,像是在和旁边的人说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已经想不起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这段时间她将大多数精力都花在工作上,要么便是找朋友玩乐,玩得累了倒在床上睡一觉,第二天照旧精神焕发去上班。
    她的日子过得充实,所以很少想到他,可是偶尔回忆起来,往事却又出奇地清晰,一件一件,每一个重要的或是不重要的场景,都像是电影影像被刻在胶片上一般,被长久地保留了下来。
    她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记得这样清楚。
    他沉默的样子。
    他嘲讽的表情。
    还有他很少流露出来的轻淡的笑意。
    其实,自从山上那场枪战之后,他对她微笑的次数似乎就多了起来,脾气也好了很多,甚至对她刻意的挑衅包容有佳。
    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在不知不觉间记住了他笑起来的样子,竟然十分好看,比平时冷冰冰的表情要好看许多,连眉心那条细纹也仿佛一并淡去了,整个人眉目舒朗,内敛而清越,让人不禁联想到雨后青黛色的远山。
    有一回,她也不知着了什么魔,竟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眉骨。他一愣,而她也仿佛怔住了,结果他却没有阻止她,只是挑起眉,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她语气讪讪,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得不太流畅地说:“你笑起来……还挺好的。”又觉得自己这样仿佛逾越了什么,便打算收回手来。
    可是他却不让,不轻不重地摁住她的手指,让它们继续停留在原地。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他似乎延续着刚才的好心情,问。
    她回答:“没什么。”不肯承认自己是一时失控才做出这样的举动,因为太温情,所以才觉得别扭。
    没说实话的代价便是在下一刻被突然打横抱起来,丢到柔软宽大的床上。
    她惊呼一声,而他已经迅速压下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愉悦笑意,深邃的眼睛仿佛夜空下的海,闪动着幽暗的光芒。
    他从她的额头一路吻到下巴,然后才停下来说:“想看到我笑也不难,就看你怎么让我开心了。”
    她愣了一下,接着便故意轻蔑地瞪他,因为在她看来,他当时已经足够开心了。
    “你笑不笑关我什么事?”她嘴硬地反诘。
    “难道你不喜欢?”
    “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了?”
    “你刚才的话,应该可以这样理解。”
    面对紧接而来的挑逗,她开始深深后悔,一切都是自己鬼上身般的举动引出来的,似乎也怪不得别人。
    “……专心一点。”最后他捏住她的下巴命令,凝视着她的眸光闪烁得犹如天际璀璨的星子,接下来,便用有史以来最温柔却又最激清的动作将她带入另一重世界……
    “小姐,”司机等了许久,也不见这位乘客下车,于是不得不出声明提醒,他还得做下一单生意呢。
    方晨想了想,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头说:“不好意思,我不想下车了,你再送我去另一个地方吧。”
    正因为了解他,所以在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之后,她很快便清楚地意识到,这样贸然地去找他质问陆夕的事,无疑是个不怎么聪明的举动。
    牵扯到一条生命,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应该都不会承认是自己做的,又更何况是韩睿呢?
    他的心思太深太沉,她没有任何把握倘若站在他面前将一切都揭破之后,自己是否还可以全身而退。
    这个男人是真正冷血的,那些一时的欢愉和热情,那些偶尔的温情和照抚,之于他来说,恐怕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
    想到这里,方晨只觉得心中微微一痛,那种细微的疼痛仿佛生长在血脉里,虽是新生的,却十足顽固,不可扼止。她不免撑着额头暗自嘲笑起自己来,多么可笑,在这样的时刻竟然还会在意他是否曾经真心过。
    方晨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从抽屉里找出一幅素描。那还是上回从父母家中离开的时候顺便带过来的,陆夕的画册有那么多本,她却特意只抽走了这一张。
    如今终于可以确定,画上的人果然就是韩睿,这样清俊冷淡的眉眼,其实被陆夕描画得极为传神,所以她在第一眼看见时才会怀疑他们的关系。
    她盯着画上的人像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周家荣进来喊她去尝试新菜式,这才随手丢开画作,揉了揉眉心跟着走了出去。
    阿天最近很倒霉,老大交待的事情他没能完成好,作为保护者,却屡屡让受保护的对象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这令他在兄弟面前颜面尽失。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让他担心的是,每当他向韩睿汇报的时候,看到的都是一张无比冷凝的面孔,往往他解释了一大通,结果换来的却只有简单的“嗯”“知道了”“出去吧”类似这样的字眼,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却更让他怀疑自己是否随时会被扫地出门。
    同时他更加怀疑的是,究竟是自己能力太差,还是方晨的反追踪手段太高明了?好像自从那次被她发觉之后,他的跟踪保护就不再那样顺利了,而他甚至还不知道她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
    不过今天,阿天感觉自己似乎又转运了。恰逢休息日,他早早地就开车到方晨家附近守候,一直等到夜幕降临,终于等到了目标出现。
    其实跟得这样紧,并非韩睿的授意,到了如今,倒有点像是他在跟自己较劲了。他不能相信他一个大男人,从十来岁起就在道上混,结果混到今天,居然还会输给一个手无缚**之力之女人,虽然这个女人看起来还蛮有智慧的,但他是崇尚力量决定一切的粗人,就这样败给了方晨,实在让他无法坦然面对。
    今夜的方晨打扮得很漂亮,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坐上出租车,灯光下显得神采飞扬,就连他看了都不禁丢掉烟头,暗暗吹了个口哨,这才发动车子悄悄跟上去。
    两台车一前一后地行驶着,隔着足够安全的距离。过岔路口的时候阿天格外小心,因为有好几次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甩掉的。
    所幸这次并没有,或许是夜幕里视野不好所以没被发现,又或许是方晨被电话分了心,他一路顺利地跟着她来到某娱乐消费场所,并亲眼看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进去。
    看看时间还早,阿天便又点了根烟,靠在车门边斜着眼睛搜索着路上的美女。结果一根烟还没抽完,他却突然愣住了。
    “妈的!”眼睛猛地一发亮,阿天把烟蒂狠狠吐到地上,摸出手机来就打电话:“谢哥,我看到Jonathan了!……对,带着三个手下,在XX路的皇城KTV。好……我等你们。”即将挂断的时候,他才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地唤住谢少伟:“对了,方晨也在里面!”
    方晨是来为报社同事庆生的,她赶到的时候比约定时间迟了将近半个小时,于是被众人闹着罚酒,直灌了三杯啤酒下去。有人还嫌不过瘾,故意说:“这三杯是大家罚你的,接下来还要问问我们的寿星他愿不愿意放过你了!”
    今晚的寿星是摄影组新来的同事小丁,倾慕方晨已久,不由得含笑说:“够了够了,酒少喝一点,还是先吃点水果吧。”
    这样明显的怜香惜玉,自然又招来周遭更热烈的起哄。
    现场的气氛逐渐高涨起来,有拼酒的,有抢麦的,还有某位记者组的同事干脆抱着酒瓶唱歌,其实走调严重,有一句没一句的,兀自唱得不亦乐乎。
    包厢里的洗手间被占用,方晨只得走到外面去。地面是由透明玻璃铺就的,玻璃下头安着幽蓝的射灯,一格一格踏上去,仿佛悬空一般。方晨喝了不少,她最近似乎酒量下降许多,特别容易醉,只得下意识地扶住墙壁,走得小心翼翼。
    走道上隐约还可以听见从某些房间里飘出来的歌声,绕过转角,眼看着盥洗室近在咫尺,她却冷不防撞到一个人身上。
    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反应有些迟钝,等她抬起头的同时,对方显然也吃了一惊,旋即却挑着淡金色的眉毛,笑得不怀善意:“看,我们又见面了。”
    见方晨面无表情,Jonathan收起笑容,眯着眼睛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说:“既然这么凑巧,不如进来一起喝一杯。”
    “不了。”
    方晨转身欲走,可是对方手长脚长,伸出一只手臂来拦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大好看:“我都不计较你那天的无礼了。怎么,还想拒绝吗?”
    大概是真的喝多了,方晨只站了一会儿便越发觉得头晕眼花,可是头脑却还是清醒的,她知道这人动机不纯,与他接触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自己的包厢在另一条走廊上,其实距离并不算太远,可是这个迷宫式的KTV把每条通道建得七拐八弯,想要立刻喊到熟人来帮忙是不可能了。方晨强打起精神,正盘算着要不要干脆躲进女厕所去,结果脚步刚一动,旁边的门恰好打开来,Jonathan的几个同伴陆续走出来,堪堪堵在她的周围。
    她进退两难,不禁抬眼去看Jonathan:“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请你喝杯酒。”Jonathan略一停顿,然后才继续道:“另外,顺便谈谈上次我们之间没能完成的对话内容。”
    “抱歉,我不想喝,而且也没什么好谈的。”
    “恐怕由不得你。”
    Jonathan挥了挥手,一旁的高壮男子立刻上前来,轻而易举地便捉住了方晨的手臂。
    对方力气奇大,方晨的奋力挣扎在他看来简直不值一提,只是面无表情地按照Jonathan的指示,要将她拖进房间里去。
    公众场合,这根本就是强盗行径!
    方晨又羞又愤,却苦于四肢脱力,又找不到支援,此时走廊上连半个人影都不见。她转头瞪着Jonathan,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脏话,恶狠狠的,用的当然还是纯正的英文。Jonathan愣了片刻,脸上随即便露出凶恶的表情来。
    上一个这样骂过他的人,已经被丢进河里喂鱼去了。
    他铁青着面孔大步走上前,抬起手掌便要掴下去。
    多么美好的一张脸!他想,可惜她一再触犯他、不肯好好配合,这么坏的脾气,与她的姐姐根本是天差地别!
    他放弃了想要说服她、甚至操控她的意图,现在只想好好地惩罚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Jonathan的手掌举到半空,正当要落下之际,却突然被人牢牢扣住。他下意识地迅速回过头,结果只见那个让他从小到大一直深恶痛绝的人正站在身后,气息冰冷如鬼魅,深寒的目光从他那只高举的手上一掠而过。
    “才多久没见,你什么时候沦落到连女人都要打的境地了?Jonathan。”韩睿轻描淡写地开口,声音如冰棱般低凛清冽,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才多久没见,你什么时候沦落到连女人都要打的境地了?Jonathan。”韩睿轻描淡写地开口,声音如冰棱般低凛清冽,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Alex!”因为惊讶,就连腔调都不禁有些改变。Jonathan的面部神经在一瞬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终于挑着眼角微微一笑,把自己的手腕从韩睿的手里慢慢抽出来,并伸出另一只手掸了掸袖口,斜眼问:“你怎么来了?”
    “这话应该由我问你才对。”韩睿又将目光不紧不慢地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那人心下一凛,手指在不自觉中便松开了一些,方晨也顾不得吃惊,只是用力甩开钳制然后远远地退开一段距离,确定自己暂时安全了,这时才又重新去看韩睿。
    心口突突地跳着,速度剧烈,仿佛身体里所有的热气都涌上头顶。
    从没有哪一次会像现在这样,他的突然出现让她觉得恍如神兵天降。他伸手挡住Jonathan的那一刻,她几乎无法忽视自己心中的巨大冲击和惊喜。
    她暂时忘记了其他应该考虑的事情,他的利用,他的欺骗,还有那个关于陆夕的谜题,她通通都想不起来。现在,她只当他是个救兵!虽然这个男人或许同样的危险,同样不是什么好人,可她还是愿意信赖他,她相信他的出现会将自己从这样的困境中解救出去。
    Jonathan的眼睛在韩睿与方晨之间打了个转,很快便挑起一边唇角,却殊无笑意地说:“你好像也变了。怎么会有心情来管这样的闲事?难道也觉得这女人漂亮?如果你喜欢,那就让给你好了。”嘴上虽是这么说,但他并没有给手下任何暗示,所以方晨仍被几个高壮的外国大汉隔着。
    韩睿没讲话,他只瞟了Jonathan一眼,然后便自顾自地走了过去。
    Jonathan的几个手下面面相觑,却没人敢阻拦他,甚至不自觉地纷纷朝一旁避开。韩睿旁若无人地走到方晨面前站定,幽深的目光从她的脸上和身上一扫而过,仿佛是在审视她有没有受到伤害。
    方晨背抵着墙壁,紧紧抿住嘴唇,灯下的神色显得有些复杂,同样一言不发地回望着他。其实她的五官之中一双眼睛生得最为好看,黑白分明,灵动异常,笑起来的时候恍如一剪秋水,盈动着绚丽的微光。然而此刻她看着他,却有那么一点楚楚可怜的味道,含着迷蒙的水雾,仿佛是刚刚受了欺侮的孩子,眼底有隐忍的委屈和倔强,却又隐约飘过安定信任的色彩。
    她看到他,所以才觉得安心?
    韩睿的心中不由一动,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击了一下。他皱了皱眉,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自己的身边,很快便闻到一股酒气。
    脸色不由得更沉下一分,他对着Jonathan,声音低而清晰地说:“我希望你和你的手下以后都不要再靠近她。”
    Jonathan目光微闪,状似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二人,依旧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给我个理由。”
    “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方晨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又怀疑是不是酒精侵略了思维,所以才变得迟钝了,所以才没有立刻地反驳他。
    她只是抬起眼睛去看他,虽然晕眩,但落在眼里的那张脸还是一如往常的沉静淡漠。她努力回忆了一下,似乎刚才他说话的语气却又是那样的肯定而自然。
    她垂下眼睫默不作声,手指在韩睿的掌心里轻轻缩了缩。
    “这么巧?”Jonathan扬起眉毛表示了一下惊叹,随即双手在身体两侧摊开,努努嘴巴象征性地解释,“这只是个误会,Alex,我刚才的举动纯属无心。”他又转向方晨,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挂着第一次见面时的温和的笑容:“这位女士,你愿意接受我的歉意吗?”
    方晨不由奇怪地看他一眼,一时想不通这人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居然装作完全不认识她?!
    一句话都已经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是漠然地调开视线。
    对于这样不痛不痒的道歉,韩睿不置可否。他只是牵住方晨的手,把她带到谢少伟及钱军一行人的身边,然后才又转头看了看Jonathan,似笑非笑道:“你来中国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兄弟一场,我应该好好招待你。明天约个时间怎么样?”
    “当然可以。”
    “那么明天见。”
    韩睿带着一帮人,来得突然,离开得也很快。
    KTV门口的气温与里面截然不同,奥热的空气与汽车尾气混杂在一起合拢包围过来,压迫呼吸。方晨原本就晕,再被刚才的事情一闹,此时精神放松下来立刻便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连台阶都踏不稳。
    韩睿一手托住她,一言不发地将她塞进车后座。因为动作有些粗暴,她不禁皱住眉头瞪他一眼,可是还来不及出声抗议,下一秒就忍不住扳住敞开的车门吐起来。
    在场的一大帮人面面相觑,却没一个人敢有动作。在此之前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醉酒,但是,这显然是他们第一次赶上老大的女人做“现场直播”。
    虽然方晨平素人缘不错,虽然大多数人都有怜香惜玉之心,但是眼看着韩睿的脸色比此刻的夜色还要深沉,谁还敢乱动一下?
    最后方晨感觉已经将胃掏空了,这才停下来抚着胸口喘了口气。一旁递来纸巾,她伸手想接,可是对方却避开她直接替她擦掉污物。
    她抬起头,看到韩睿阴沉的脸,“什么事这么开心,值得你喝成这样?”
    她一声不吭,只是靠在舒服的皮质椅背里闭目养神。脑子仿佛被人敲打过一般糊成一团,但她还是隐约想起来了,他似乎不喜欢女人喝醉酒的样子?不过,她喝不喝醉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车子开动起来,她没有问目的地是哪里,其实她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置身在柔软的大床上。
    韩睿说:“你暂时先住在这里。”
    “为什么?”方晨揉着额角,仍旧恹恹欲睡。
    “我和Jonathan有过节,你现在的身份可能会有麻烦。”
    方晨一愣,迅速想起来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们之间的关系?”她想,明明已经分手了,自己甚至只想将他当作陌路人。
    韩睿沉默地吸着香烟,半边侧脸陷在暧昧不明的阴影里。
    是的,倘若为了她的安全考虑,他根本不应该告诉Jonathan,她是他的女人。
    她的生活原本很单纯,可是自从遇上他之后,却变得危机四伏,甚至还卷入到他与别人的派系斗争里硬生生挨了一枪。
    没有人知道他事后有多么后悔。
    因为在那一刹那,看到她身体里涌出的血液,那样鲜艳的涌涌不断的从指缝里争先恐后冒出来,他仿佛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了恐惧,而在以往哪怕自己受了再严重的伤,他也从来不曾害怕过。
    那是一种惧怕失去的感觉,她气息微弱地依偎在他的胸前,仿佛随时都会消失掉。他并不清楚自己当时用力怀抱着的是什么,但绝对不仅仅是一条人命这样简单。
    可是今天,他却再一次带她趟入了更深更浑的水中。
    面对方晨的质问,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瞥她一眼,“你待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是吗?”不知道是酒精的关系,还是因为某些并不愉快的回忆,方晨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冷笑一声问:“难道你忘了,上次我为什么会受伤?”
    韩睿低头捻灭了香烟,再度沉默了一下,然后才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她,说:“同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融入在沉沉的夜色中。方晨不禁有点诧异,因为他的表情和语气都看似十分诚恳,透着股说不出的味道,仿佛是在承诺和保证。
    大约是真的醉了……她闭上眼睛,免得自己再产生类似的幻觉。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另一个圈套?”她淡淡地问,嗓子却似乎在发涩,“也许你要故伎重施,再利用我一次?”
    韩睿的眉头轻轻一皱,他发现自己不喜欢她现在的语气,仿佛带着深浓的怀疑和失望。可是又那么坦然,好像早就将他看清了一样。
    “不会的。”他停了停,第一次向一个女人做出承诺:“你以后都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人人都知道方晨回来了,而且她还是韩睿身边第一个去而复返的女人。钱军为此输给谢少伟五千块,他不甘心地质疑:“你小子该不会是早就从大哥那里打探出消息了,知道他迟早都会把方晨给接回来的?”
    谢少伟说:“完全没有。”
    这钱赚得未免也太轻松,他笑道:“只能怪你自己眼神不够好。”
    “嘿!”钱军不服气了,“你倒是老谋深算!早在当初提出打赌的时候,我就该猜到你小子没安好心眼!说说,到底你是怎么看出哥的心思来的?”
    “这种事情,只可意会。”谢少伟闲闲地卖着关子:“再说了,以前不注意也就算了,现在的情况你还会看不明白?”钱军摇摇头,仿佛感叹:“我现在真是怀疑,究竟是哥他突然转性了,还是我从来就没了解过他?”
    谢少伟神秘地笑笑:“两者都有可能。”
    而事实上,不单钱军他们吃惊,就连方晨自己也对韩睿的表现大为疑惑。
    她又重新搬回别墅里来住,并非是因为韩睿的强势和专制,其实她还有别的想法。那卷录音带始终如同一根巨大的刺,横亘在她的心里,拔不去抽不掉,让她时刻不得安宁。原本正愁没办法知晓其中内幕,如今倒好,偏偏这样凑巧,因为Jonathan这么一闹,她与韩睿反而重新有了交集。
    她暂时不会离开他,因为这也许就是她的唯一一次机会了。
    可是这一次,他居然对她这样好,几乎事事迁就,甚至破天荒地向她做出承诺和保证。有时候他看着她,明明没有说话,可是那样深沉浓烈的眼神却几乎将她灼穿。
    方晨越来越怀疑这是不是一种错觉?
    其实他依旧冷峻沉默,依旧喜怒莫测,可就是有哪里不一样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每天亲自接送她上下班,招摇的车子停在单位门口,有好几次被同事看见。不久便有人好奇地过来打探:“小方,那个大帅哥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啊?”
    “那车子是什么牌子的?好炫!”
    交情更好一些的则问:“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怎么之前悄无声息的,大家都还以为你是单身呢!”
    “……”
    被问得次数多了,方晨发觉自己百口莫辩,实在无从解释自己与韩睿此刻的关系,索性通通笑着敷衍了事。她平时本来就是单位里所受关注的人物,一时之间八卦消息传得飞快,某天出任务的时候,就连摄影组的小丁也在路上探她的口风,神情间颇为失落。
    于是她跟韩睿说:“以后不用你开车接送。”
    “理由?”
    “我不喜欢。”她冷冰冰地说:“免得同事之间越传越离谱。”
    韩睿顿了一下,拿眼睛瞟她,“你会在乎这些?”明显不相信的语气,倒像是把她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
    “但我更情愿阿天当司机。难道你怕我又甩掉他自己跑掉?放心,不会的。”
    “我没想过这个。”
    “那为什么你不去忙你自己的事情?”方晨露出疑惑的表情,“还是说你突然发现开车是件有趣的事?”
    她承认自己说话不怎么好听,而事实上她也不可能再对他和颜悦色,可是看起来韩睿却并不恼怒,至少表面上仍旧云淡风轻地注视着道路前方的状况。过了一会儿,他才说:“等下你自己在家里吃饭,我还要出去一趟,可能很晚才会回去。”
    “随便。”方晨心想,何必交待得这样清楚?这和她根本没有关系。
    其实她更喜欢他不在的时候,因为那样整个别墅里的气氛都会轻松许多。最近钱军也带着两三个人一起搬进来住,偌大的空间里突然热闹起来。
    有一次她加班到凌晨,回来的时候客厅还亮着灯,几个人东倒西歪地躺在沙发上看足球,其中一人见到她脱口叫道:“哟,嫂子回来了。”
    她不禁愣住,脸色微微一变。结果那人也随即察觉出自己的失言,呲着牙倒抽了口气,又摆出十分无赖的笑容拍拍后脑勺道:“看电视看糊涂了,乱叫的,方姐你别介意啊!”说完眼睛又朝方晨身后瞟,估计是更怕被跟着进来的韩睿听见。
    方晨当时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轻描淡写地说:“你刚才讲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到。”
    她当然知道他们十分敬畏韩睿,而任谁都看得出,这一次她回来之后与韩睿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所以这些人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触犯到某些禁忌,成为可怜的炮灰。
    Jonathan那边暂时没了动静。或许是知道她正处在韩睿的庇护下,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这个人从方晨的世界里消失了,就像出现的时候那样突然。
    方晨想,如果Jonathan回美国了呢?倘若韩睿觉得一切潜在的威胁都已经解除了,那么会不会让她离开,然后重新各走各的路?
    其实她也知道时间紧迫,许多机会一纵即逝,如果这一次再不抓紧,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知道陆夕死亡的真相。
    可是,她问不出来。
    直接与韩睿对质原本就是个不明智的举动,可是,她就连旁敲侧击的方式都还没想好。
    又或者,是她不愿意去想。
    如今,他对她的态度日渐明朗,否则他的手下也不会那样称呼她。连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又怎么会感觉不到?
    只是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
    有一次她去外头采访,下车的时候踩到路边的碎石,冷不防将脚崴了一下。其实不是很严重,但是回到别墅后还是韩睿亲自拿药酒替她推拿。她从不知道他还懂这个,手法专业熟练,带着薄茧的手指拂过她的脚踝,恰好的力道引来一波胜过一波的火热感觉。
    他当时的表情严肃而专注,而她沉浸在飘着特殊药香的房间里,突然一阵恍惚。
    她想:如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该有多好?如果她和他只是初识,如果中间没有隔着那些人和那些事,那该有多好?
    从这样一个男人身上享受到宠爱与温存,她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仿佛是饮着这世上至烈却又至醇的美酒,迷醉得太快,而醉了之后便置身于一个复杂而美妙的国度里,不那么真实,但却令人流连忘返。
    她有时甚至不愿意清醒过来,因为那样难得,又那样契合,像是等待了许久,终于才有这样一个人。
    他的出现仿佛是理所应当。倘若什么都不去考虑,她甚至觉得就这样和他过下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哪怕随时都有危机四伏。
    所以方晨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喝一杯毒药,所谓的饮鸩止渴。待在韩睿身边的时间越长,她便越沉沦,可是她又偏偏下不了决心,不知道该如何去问一问他:陆夕的死与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可以一个人凭空臆想出无数个答案,却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自欺欺人般地不敢去获取那个最真实的回答。
    这天韩睿回来得很晚,大概是在外面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方晨直到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之际,才听见他上楼梯的脚步声,隐隐约约的,仿佛在她门前停了片刻,然后继续走远。
    第二天是周末,方晨起床之后便提出要回自己家里取些东西。阿天恰好在门廊前抽烟,听她这么一说,只是连连摆手道:“这事你还是自己去跟大哥说吧。”
    “他在家?”方晨有点吃惊,时间不算早了,她还以为他早就出门去了。
    结果她在后面的花园里找到韩睿。似乎是刚游完泳没多久,他只穿了条及膝的休闲短裤,头发还是湿的,发梢上的水珠滴落在精实□的胸膛上,顺着古铜色的腹肌一路滑至腰间才隐没不见。
    迎着刺眼的阳光,方晨不由得眯起眼睛看向他,说:“我要出去一趟。”
    “正好,我送你。”他一句话也没多问,只是回房间很快地换了身衣服,然后开车载她出门。
    方晨路上还在想,什么叫做“正好”?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等她从公寓取完东西出来,他却开着车一路往郊区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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