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主角》17 回忆(拾壹)

    夹在波浪之间的木船晃晃悠悠地接近了那艘超出了常识的铁船。
    愈是靠近,叶宇长愈是无法相信透过双眼所见到的东西。
    “竟、竟——竟高耸至此!”
    从船上的学徒算起,叶宇长随船在海上跑生意跑了有十年,去过大陆西北与西南的所有重镇,其中家乡乐州港的城墙是他所见过的最雄伟的,他曾站在城门前细细打量过那青灰色的身躯,它宛若一座神山,遮掩住天际与大地各一半的视野。
    而乐州港的城墙也要矮眼前的大船一头!
    叶宇长随云排号靠近铁船,缓缓地抬头仰视,将视线越过宽阔的船侧外板,试图望见上甲板,但船侧外板和巨大的船体犹如横在海浪之间的城墙,阻隔了叶宇长的所有努力。
    视线越过堪比城墙的船侧,是一排充斥着金属厚重感的方形“宫殿”与较为细长的高塔们,“宫殿”的外墙上是一个个窗户,窗户上没铺设窗户纸,而用水晶一样的东西封上了。
    其余的地方,则是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的巨大铁箱。
    正摇晃着云排号的海浪与铁船相撞,如同碰在大坝上,立刻就散开沉入到海中去了,只在船体吃水线附近残存了些许白森森的泡沫。
    “少、少船主,你看!”
    一个船员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身边指向铁船船侧的一个地方。
    这名船员正是汤克诚。
    “啊,克诚,已经能起来?还是多加休息为好。”
    叶宇长一边冲汤克诚用问候施以恩惠,一边循着他的指尖看了过去。
    汤克诚指向的是大铁船船侧外板前端靠近船首尖头的一侧。
    无数字符用白色的漆涂在黑色的外壳上。
    刻在上面的大多数字符叶宇长都不认识,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那一个比一个都像在跟蝌蚪的外形看齐的字符。
    其中,他只看懂了一串字,虽然不是完全契合,但他觉得拿昌文的字来比对,那应该是——玄武巖號。
    “玄武岩号?这艘船的名字吗?”
    叶宇长低声呢喃,而汤克诚垂下手,狐疑地看着船的某个暗处。
    叶宇长凝视着这艘巨舰伟岸的身躯,探究欲渐渐占据了心头,思索了一会儿,对身侧的汤克诚吩咐道:“克诚,让人去舱底把猎鲛鱼的粗绳镖找出来,那个可以拿来当登高绳,我要领几个人上这船看看。”
    话吩咐完了,汤克诚却并没有动,叶宇长以为他受伤势拖累而有些愣神,盯着他的脸好一会儿,还见他只是直直地看着大船,正欲发火,只见汤克诚又伸出了手指。
    手指较之先前颤抖的厉害,叶宇长觉得这个船员得了一份精华后养了多日的伤还偷懒,直接起脚把他踹翻在地。
    “汤克诚!听不懂老子的话吗?唉,你受了伤,不会勉强你一起去这船上的,你留守就……”
    叶宇长的话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汤克诚被他踹翻在地后,他那颤抖着手指依固执地指着某处,并且指尖还在挪动,仿佛——
    仿佛正指着什么活物。
    叶宇长吞了口口水,再次看向汤克诚所指之处。
    既没有马匹牵引,也不属于马车的一部分,出现在那里的是三个独立的巨大金属车轮。
    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冽的光,在没有任何力量驱使的情况下,自行从船的尾部奔跑到了船侧外板的中段,离云排号越来越近。
    三个车轮像是行驶平地一般,垂直地奔跑在船侧的一面,好似它们的轮面没有和海面平行一样。
    叶宇长感觉胸腹一寒,一股不详的危机感冲散了心中的探究欲,他急令云排号的船员将船驶离玄武岩号。
    不需要照看风帆樯橹的人面对这令人错愕的敌人,一个个不知所措地拔出了腰间的柳叶刀。
    一个车轮驶过玄武岩号的中段,横向弹起,像一枚巨大的飞镖,直接轰击在正后退中的云排号的船首。
    包括叶宇长在内几乎所有的船员都及时抓住了甲板上的铜制把手,船首在巨大的冲击下带着整艘船歪向另一侧时,没有一个人因瞬间的冲力而摔伤或甩出甲板。
    下半身经历了一瞬间的离地,紧紧抓住把手的叶宇长待自己的双脚重新落回甲板,高声吼道:“快!那车轮冲完了,抓紧摇橹!车轮追不到海上来的!”
    话音未落,叶宇长就看见了那个车轮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沉到海里,反倒是冲破浪涛在海面上如履平地般地驰骋。
    除了这个刚才直接撞击云排号的车轮,另外两个巨轮也从玄武岩号的船侧落下,紧随其后,刮起阵阵白沫,奔波在海面。
    下层甲板左右两边各伸出四根长橹,总计八根长橹,卯足了劲推拉着海水,带领云排号全员夺路而逃。
    云排号两根桅杆上的风帆被今日的东南风吹得如同两匹烈马般鼓噪,连带着“葉”字旗随风乱晃。
    叶宇长抓着木板站在船尾,凭借元气临时提高的视力看着正追逐着云排号的三个巨轮。
    三个车轮,一个在前,两个在后,排成一组形如箭簇的队伍。
    旋转着的车轮疾驰在海上,破开沿途所遇的波涛,激起水花片片,像三头狼,死死追着它们发现的羚羊。
    叶宇长估摸着最前头的那个车轮离船尾有约六丈远,当即心下一松。
    为了鼓动士气,
    云排号船长激励船员们道:“好!就这样!今天咱是顺风,继续使劲!这车轮再会跑也追不到咱们前头!”
    一轮大浪拍过过来,
    云排号轻松破开大浪,一块木板从之前受创的船首处裂开脱落,坠入海中,压浪效力瞬时掉了四成,阻力顿增。
    “箭簇”最前端的车轮立马逼近了三丈,距离船尾也不过只剩三丈了。
    “各位莫慌!还只是拉近了三……”
    眼见叶宇长又要开腔勉力,一众船员与汤克诚觉得若不让船长关上他那张有毒的嘴,今日非得葬身鱼腹不可。
    汤克诚趁着叶宇长话刚开腔,拖着大伤初愈的身体一个箭步奔到船尾,挥动刀鞘将船长打翻在地,顺手扯了张破布,堵上了这个“戏台子上的老将军”的嘴。
    正在这时,落在后头的一个车轮内部发出了“咔咔”的轻响,车轮的每根辐条都上都打开了细小的缝隙,鬼魅般的紫色烟雾从辐条的缝隙中溢出。
    该轮轮底的海水凭空爆炸,宛若鲸鱼喷水,车轮乘势腾起,飞跃过十丈的间距,越过云排号的两根桅杆,落在距离云排号船首两丈远的地方。
    被紫色烟雾围绕的车轮矗立在海面,轮盘一横,像一面小墙一样,以一副“此路不通”的架势,挡在了云排号被东南风所推向的地方。
    一轮在前,二轮在后。
    “被包夹了!”
    一声惊呼从云排号的内舱传出。
    而发出惊呼的姜念生,亦只能在施加了符甲的木笼中什么都不能做——
    徐烁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广场。
    他的身前与身侧只留有两列空位,在座的与站着的都已离去许
    久。
    他不住得喘着粗气,左手紧紧抓住大腿,右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仿佛右手一松,他就会摔倒在地一般虚弱。
    没有一个人选择徐常笙,或是选择徐敏之。
    “简、简直是……毫无道理啊……”
    他扪心自问的同时,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过空空荡荡的祠堂广场。
    “黄章!还有徐松与徐骁!尔等安敢——”
    话至一半,喉咙口像是被无形的横木卡住一般,再无言语。
    无法把话说下去,不全是因为长子落选造成的困惑与愤怒,更大的原因是他片刻之前,让眼睛扫过了一遍广场。
    若眼睛如先前般低垂,他绝对能把‘安敢误我,硕鼠一群’怒骂出口。
    但眼睛无意间看见一个面貌不算老的老人在广场的西北角摆弄盆栽。
    徐烁光怔怔地看着那老人,看了好久好久,确信这不是幻觉后,喉咙终于能活动了,他低低地说道:“老、老上君……您何时?”
    老人半蹲着背对着徐家家主,一边调弄着盆栽一边说:“我一直都在,只是不知为何,你们都不去看我罢了。”
    一直都在。
    也就是说,整场决定下任家主的评议会他都在。
    徐烁光吼道,语气中一半是恍然大悟后的清醒,一半是恼怒。
    “他、他们都因为看见了你,所以才——”
    老上君转过身子,徐家家主语言上的怒涛瞬间戛然而止。
    老上君的神情很慈祥,亦或是一种看着家里半点本事都没有的傻孩子才有的怜悯。
    “你能瞥见我,是因为我愿意让你看见。”
    言下之意是,虽在场,若不想现身,便无人所知。
    “那、那……”
    “你为了给受诅咒的笙儿留后路,扣下了本该需要植儿熟悉的军务和对朝堂的交流权,但不管怎样,植儿还是调度了徐家财权三年,不得不说,他货殖之术可真不赖,他大力扶持了名不见经传的乐州港是吧?和乐州港有关的钱货流动,已经隐隐压过了晋国内河交易了。”
    “小、小道而已,那个小子诗书不精,礼乐不明,周武不学,恐惧战阵兵事,醉心铜臭之物,徐家哪是光靠钱能运作的,老上君!你糊涂啊,只会以钱铺路,必因钱而失道!”
    老上君脸上满是笑意,待徐烁光说完后,悠悠地说:“你的这些话,如果是在徐家府邸说的话,不出半个时辰必有人写成密信送至植儿府上,这三年来的经营,你怕是一点也没看到啊,足可见徐植不仅知财而且还懂了权术。”
    见徐烁光满脸莫名,随后惊悸满面。
    徐衡收起了笑意,郑重地说:“植儿靠着操耍钱财的本事,在你,在笙儿、敏之看不见的地方,已经与徐家内部的实力派大人物、各类小人物打下了联系,已是同党同羽,这种东西,远比所谓的才名要难撼动得多,其势已成啊,不需要我的话,他大概也能掌握徐家吧。”
    徐衡看了看打理得井井有条,面对大风大雨亦可徐徐而立的盆栽,安心了。
    向广场之外走去,百无聊聊地念叨:“生死二三事,一曰活法,二曰钱货,三曰气运,而才具之类,皆为附庸。”
    身后传来了徐烁光的声音,声音很长,音质很散。
    “老上君请留步!”
    “我要走了,恐怕再也不回来了,你要做什么我不管,只是!给你个忠告,你接着要把笙儿或是敏之抬上去也不是不可,得想好败于植儿以后他们的下场,你身为乃父,是否愿意看到。”
    交代完了,徐衡立马加快了脚步。
    徐衡看着握在手里正隐隐发亮的阳春精华,狂喜充斥身心。
    记忆深处的一席话突然窜上心头,
    ‘老爹,你其实早就不能算活人了,无法死去的人走过的每一日,都只能算是熬过,不算活过,终究是在无法死亡的日日夜夜中朽去,成了一团半死不活的腐物。’
    “用不着你这个去了有一百多年的儿子提醒我,我清楚得很。”
    走出了广场,走下山路,徐衡盘算着今后的余生。
    “啊……我听说,西海有件趣事啊,不错,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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