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林中,百来株竹身夹带紫泪旧痕的翠篁笔直挺立,风姑娘在这里徘徊、旋转、舞动。
她被听见,被闻见,也被看见。
这片林子较之当初已然默默地增长了许多倍,每一株紫竹都由鞭根抽出笋芽,依某种规律人为拔除不在合适位置的新笋,成就了如今这片曲路幽深的可爱竹景,但以一座竹林的规模而言,其实不足以称大。
竹林枝叶与秋风摩挲缠绵,其音如风吹黄沙鸣,如潮推海浪涌,竹子的清香飘摇回荡于口鼻之间,嗅之则无,忘之则返。翻动的竹叶连成浪涛,竹身根部钉入地表,虬扎土石之间,牢固得如同钢筋浇铸。细长的主干时而绷曲、时而松直,竹身最为坚韧,可曲可直,百催不折。
这片高雅精致的竹林里,那口古朴简素的水井前
一个汉子身着又红又绿的庸俗衣裳,束缚衣物的淡黄腰带上系着一面巴掌大的蛇皮手鼓,他拆开了自腰间掏出的纸包,是一些冰末模样的细粉,与发潮的糖粉有些相似。
红绿衣汉子满脸郑重神情,持纸包的手伸向井口,明明极轻的物件,那一只手却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终于松开了捏合的五指,周身紧绷的神经也为之一缓,如释重负。
那包冰末细粉连同纸包洒坠向井口,在距离井口七八寸许时,居然出乎意料的一缓一顿,随即如撞风墙,不但不坠入井口,反而扑向面来。
红绿衣汉子霎感惊诧,脑袋向后一枕,他临阵应变之能颇为不俗,撅唇吹出一口罡气,撞在粉末之上,身形随即疾退,隐入竹影当中。雪白毒粉漫天飞扬,却没有一星半点落入井内,污了井水。
一缕浅绿从竹林碧翠的画卷中逐渐析出,映出了一件浅绿衣裳,和一位面白如雪,温俊如玉的男子。他不在竹影阴暗处,秋日金灿灿的光芒尽情地洒落到他身上的。他仿佛从始至终就站在那处,没有刻意隐藏身迹,只是不发言语,就这么静静观摩,待到该出手时,才拂袖而动罢了。
江丰脸上挂着一惯温和亲昵的笑靥,嗓音软细悦耳,一字一句清楚道:“乔装易容这等手段便也罢了,用毒?则未免下作,更糟蹋大好井水。今日若是让你下成了毒,‘竹井’可得改名唤作毒井,这可大煞风景,实为不美,也为憾事!别说侯爷夫人不高兴,我这个茶盅老饕也不乐意。”
江丰言语间风轻云淡,对刺客的行径和身份反而不加累述与追询。红绿衣汉子双目如锋芒般冰寒,视线始终不离突兀出现的江丰。不断变换身躯所在的位置,行迹始终隐于绿影与投阳的斑斓画面中。
红绿衣汉子脸上粘着一张敦厚老实的面皮,心底里盘算的却是阴险狡诈的害人念头。二人尚未正式对招,从那口喷珠玉的鼓气功夫上看,总管家江丰竟要胜却一些。
江丰脚边放着一只秀气的水桶,他可不是暗部的那班子拥有鬣狗长鼻的厉害人物,在此处撞见刺客,究其缘由纯粹只是偷闲打水煮茶。
言辞里轻松写意地摘择刺客的不是,实则握拳的掌心渗出了不少热汗,因柳龙池偷摸放了一本练气的本子在他取书之处,误打误撞步入练气喷珠玉境界的江丰,实则没有半点对阵经验。面对刀口舔血,杀人如割稻的屠子,亦且敌人在暗他在明,江丰是决计不敢冒昧闯入竹林。
那红绿衣汉子脑袋里转动鬼主意的时机,江丰也拼力思索拖延与呼援之法,若是能不费任何气力,等来府中护卫抑或暗部高手,最好不过。
其实暗部人员紧随江丰之后,早已至此,慢了总管家零星半点,就没有现身动手。此刻两个年轻人挂在竹枝上,没有飘然若仙身不压弯新柳枝的风俊英姿,而是如猿猴一般,四肢盘在光滑长直的竹竿上。
二人观摩林下绷弦的紧张局势,不但没有立即施以援手,反而你一言我一句的讨论:
“总管家竟是一位练气高手?”
“这不是你我这等身份的人该看见和谈及的事!”
“可是如今见也见了,谈也谈了!又当何如?”
“我可以假装没看见!”
“那我什么都不知道!”
红绿衣汉子心中打了几个阴谋诡计的草稿,可惜实施起来无一例外都要花费不少时间,亦且无论哪个计划,都算不上十拿九稳。他们这批暗刺,隐藏的身份曝光之后,唯一的底牌就算作废,便再无优势,侯府背后那尊庞然大物一旦反应过来,他们甚至连选择一种“心仪”死法的权利都没有。拖延越久,局势对他越加不利。
红绿衣汉子飘忽的身迹闪现了衣裳一角,那抹浓艳的猩红在翠意布满画卷的竹林中极为显眼。
伫立原地不断张望提防的侯府总管家江丰紧绷的心弦被突兀地拨弄了一下,江丰瞿然而惊,口中接连吐出白泽之气,转瞬间轻飘飘的洁白雾气溢满寰宇,气象颇为雄壮,似有“气吞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雏形迹象。
红绿衣汉子本意诱敌深入,无奈眼色丢给了瞎子,江丰没有捕捉住这处破绽,反而将自身护了个水泄不通,哪有半分缉贼擒寇的架势?手里蓄势待发的一篷银针愣是没舍得扔出去,红绿衣汉子身形拔地而起,余光所及,江丰困在一片皎白雾海中,犹如惊弓之鸟。汉子叹了口气,原来对方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若是一开始下死力气,此人绝无活命机会。
一道疾风从旁射来,红绿衣汉子背后有如长眼,游鱼一般侧坠而下,堪堪避过突袭。
被打入竹林地面的红绿衣汉子似乎气急败坏,往一处空荡荡的角落扔出一篷银针。那处略显阴暗的角落响起一声怪叫,一个年轻男子捂着屁股蹦跳而出。红绿衣汉子眼神更冷,衣袖里滑出一柄短刃,双脚如装弹簧,一跃足丈,飞身杀人。
眼前,有点点星光,扑向面门!
这些银色星芒对于红绿衣汉子而言无比熟悉,只是通常这些星芒都是远遁而去,这回竟是倒飞而来。那是银针的虚影,死神的目光。
红绿衣汉子登时明白,此人竟能一根根接住凌乱纷飞的银针,然后佯装中针,实则负手身后,掩饰手中抓握的银针。尽管想通其中关节,然则此刻正逢前冲之际,不容躲闪,只好举起短刃,一根根劈落。
光是一篷银针,红绿衣汉子已是穷于应付,偏偏祸不单行,一根高大粗壮的竹子齐根而断,倒落的方向不偏不倚,直往这边砸落。若是平时,这一根竹子便是再粗大一倍,也难以伤到一位至少喷珠玉境界的武道高手,可是如今面对淬毒银针与数位高手联力施压,若是遭巨竹砸中,必然阵脚大乱。
红绿衣汉子大喝一声,其声震彻竹林,如绽春雷。身躯数处窍穴-洞开,乳白气息层层涌出,形成气障。此人所习聚气练气之法门意理不精,致使气脉所生真气掺杂许多杂质,涌出体外的几股气息由于出处不同,竟有些许排异。
不过他的喷珠玉境界毕竟非是虚假,气息凝练程度足以抗阻飞针之势。
年轻的狼绮少年接了一手飞针,回敬强敌之时留了心眼,将其一分为二,一把扔出,顿了一顿,方才使劲儿扔出第二把。
第一把数量多,被红绿衣汉子以短刃一一破开;第二把力度更甚,却也并无竖立功绩,统统扎在色如劣绵的气障上,余力透入半尺,便徐徐退出,掉落隐没于草地中。
那株断竹仍旧往下砸落,红绿衣汉子有气息护身,却也不愿硬抗,带着这片云团飘然奔走,竹竿落了个空。
红绿衣汉子非是头目身份,然则“喷珠玉”浑然天成的武道修为,足以成为这批刺客的主力,谁会想到此次动荡背后谋划者,竟将主力投入在一次不成而第二次下毒这等微末事件上。若不是恰巧让江丰撞上、若不是那两名狼绮暗士之间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那此次计划绝无失手的可能,最不济,这名主力刺客仍能发挥其它作用。
喷珠玉境与宝身圣境虽只隔一境之差,两者气息凝练毕竟相去甚远。身周乳白气息静时可阻刀枪,一旦移动,则无法如“气甲”一般如影随身。红绿衣汉子一口气凝聚的气障,离开原处只十余步,便遭劲风刮蹭吹散。
红绿衣汉子小心翼翼攀上竹顶,一边荡竹而行,一面留神四周突袭。先前偷袭他的狼绮暗士果然出现,此人从林下蓄力,如飞蝗弹起伤人,每每一击即走,不论成效高低。
此名狼绮男子擅以低击高,以远击近,隐匿身迹之手法也颇为老道,令人防不胜防。身在竹林高处,毫无半点遮掩,无疑成了明晃晃的肉靶。倘若重归竹林地面,则需面对少年与“飞蝗”二人夹击,若是运道实在不佳,或恐那名空有喷珠玉境的草包也会横插一脚,愈加断绝了他的生路。
此念才升,江丰便进入红绿衣汉子视野之内。他立在林间,清风徐徐,撩动几缕发丝,江丰宛若归隐山林渔田的风逸散人,与竹林间正在发生的生死追逐格格不入。
以江丰的身份,无论在侯府来说还是于皇宫而言,都不适宜屈尊插手这类围剿刺客贼人的“琐碎”事情。而作为皇后身边的亲信,进入侯府之后不仅不受排挤,反而接管操持着侯府大小事务,心思之缜密与手段之高强无可怀疑。江丰自然明白自重身份之必要,这一层面的道理难以言传,只能逢事三思。
狼绮介入,江丰不便再动手相助,然则身在那处地界,已然为红绿衣汉子带去了诸多压力。
两名狼绮暗士当中那位年轻的男子也攀上翠篁顶端,与红绿衣刺客遥遥相峙,他体内气象虽只达至妙莲生境,然则生死搏杀与江湖切磋不同,境界高低有时候并非等同于胜负几率。
红绿衣刺客显然很有这个常识,并不倚仗境界压过狼绮暗士一头而恃强凌弱,痛下杀手。他身下如同绑了清风,在一株株翠竹之间飘荡游走,身子始终处于竹林高处,不曾下陷。
这名年青的狼绮身手亦是不俗,手脚如四臂,在林顶追击的速度丝毫不减,荡起来恍如一头矫健的长臂猿。他的伙伴则似一头飞蝗,明明落后老长一段距离,只需一次蓄力飞跃,便能靠得极近。
局势看似一人遁逃二人追击,狼绮二子占据上风。实则落入了红绿衣汉子布下的陷阱,他仗着气息绵长,故意在竹林中兜兜转转,既摆脱了江丰,又消耗了二人的体力与内息。尽管他的内息也有所消磨,但二者体内气脉气象壮阔程度不同,于整体战力而言自然不可同语。倘若双方均处于疲累之中,那么在回气时间的快慢上,红绿衣汉子便能拖死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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