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秦时明月汉时关第550章武功爵
……
褚少孙带着忐忑的心情吃完了杨恽的酒宴,等杨家人将这越老越能骂的大嘴巴劝回去后,才擦了把汗。
杨恽还是很多话没说呢,诸如任骠骑将身毒都护府每年一成的钱帛拿来与刘更生炼丹求“真金”,又有十分之三被他用来在身毒水尽头的海港,打造了一支拥有上百艘大小船舶的海上舟师。
剩下的养兵、给官吏发俸禄,幸好都护府大多数地区都分给有功将士,形同周时封建,行政开销不大。而任弘每年依靠军队、船队对中身毒、西身毒各邦进行惨无人道的勒索劫掠,每次都能捞一把。
使者卫司马谷吉也听说了西安侯炼丹药之事,甚至还打听到,居住在附近的当地土人称,或闻山中有兽吼龙吟。
谷吉猜测:“这莫非是任骠骑想要求祥瑞以封王?”
西安侯名为侯,实为王,这是朝中经常在说的事,哪天陛下打破“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的祖训,封任骠骑为“身毒王”,谷吉和褚少孙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
而且这也是骠骑将军应得的啊,六大都护,五个都是他打下来的。
他们就这样在罽宾巴铁城待了几天,期间褚少孙还染了当地热疾,整天昏昏沉沉。
有一天晚上,他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第二天才知道,是西安侯回到城中,但只是接见了谷吉,便带着他离开北上河中了。
褚少孙一觉睡醒,听说自己错过了任骠骑,遗憾得捶手顿足。
谷吉留信说会为他向朝中告假,于是褚少孙只能安心在身毒住下来养病,细细看完了杨恽写的外国传,在身体好些后,偶尔也在城内外行走造访,对任何事都充满好奇。
这也是他们这些喜欢钻研史书的人的通病了,当初太史公司马迁,年二十始出游,周览名山大川,稽考流风古迹,遍访遗闻旧事,访大禹之故里,观孔子之遗风,这才能写出史记来。
那个带他们从河中南下,名叫“高梧桐”的向导也时常邀请褚少孙去他家中做客。高梧桐祖籍也是颍川郡人,说见了褚少孙,就如同见到乡党一般,想多跟他说点家乡方言。
褚少孙推辞不过,跟高梧桐乘车出城时问道:“那高君是如何来到身毒的?”
高梧桐笑了笑,将满是老茧的手递给褚少孙看:“我当年在颍川郡替人撑舟划船,嫌太苦没前程,便西出奔了出路,做了淘玉工。结果到于阗干了两年,一块玉没挖到,直到骠骑将军西征,才救了吾等出深坑。打大宛时只做些匠人之事,算小功,直到南下诛罽宾王,才捞了大功。”
褚少孙没领会“大功”的待遇会是什么,路上,他一直听高梧桐说他家是“小宅”,又见其谈吐粗俗,确实是甿隶迁虏出身,还以为真不富裕。
直到走了小半天,来到高梧桐家,褚少孙才看愣了。
这是一座广袤的庄园,宅第占地起码三十亩,架子是身毒式的屋舍,大概是某位罽宾贵族的家。只是后来鸠占鹊巢,加了汉式的小坞堡、望楼和瓦顶,又修葺围墙,墙外是农奴们的居所,葡萄园、畜圈、马棚一样不少,比他褚少孙富裕多了!
你,你管着叫小宅?
顺着高梧桐的手,这位昔日的淘玉工自豪地告诉褚少孙,他家的田地,占了足足三十顷土地,铺满了整个谷地。
高梧桐有些得意地说道:“褚先生,你别看我这样,也是第八级的’乐卿‘啊!可以得到三十顷地,三十亩宅,有三十户首陀罗替我劳作“
“乐卿?”这陌生的名儿让褚少孙想了好一会才恍然。
“这不是孝武皇帝时创立的武功爵么!”
这得从秦时的二十等爵说起,这可是秦灭六国的大杀器,让无数秦人红着眼东出杀敌。汉初虽然改了几个名目,但依然是重要的制度,可到了景武时,因为滥发爵位而导致二十等爵崩坏,连降到白菜价,都没人买了。
于是武帝便置武功爵,也不是为了重振军功爵,而是令民得以钱谷买之,自第七级千夫以上即可亨受免役优待。
但就这武功爵,没几年也崩坏没人记得了。
谁曾想,古老的军功授爵,名田宅制,居然在身毒都护府被任骠骑复活了。
在身毒,这武功爵分十一等:一级曰造士;二级曰闲舆卫,三级曰良士,四级曰元戎士,五级曰官首,六级曰秉铎,七级曰千夫,八级曰乐卿,九级曰执戎,十级曰政戾庶长,十一级曰军卫。
最低级的造士可分得一顷地,一户首陀罗,十一级的军卫,则能得到上百顷地,一整个村的民户为他耕作,户数超过一百。
“那关内侯呢?”褚少孙比较关心这点,这十年间,任骠骑起码向朝廷申报了数十名关内侯。
“在这儿叫关西侯。”
高梧桐有些羡慕地说道:“关西侯,可以成为城主,分得数百至上千户的人口。”
比如一个当年从罽宾军队象腿底下救了他的淘玉工,名叫张负罪的家伙,就因为打仗骁勇悍不畏死,屡立奇功,成了上千户人口大城的城主,只不过那城在南方的信德地区,太热了,高梧桐认为不是啥好地方。
褚少孙颔首,看了看在田地里,被塞人监工督促干活的首陀罗农奴,他们耕种他的土地,最高需要将收成的六成交纳给高梧桐作为田租,真成了汉人说暴秦的“收泰半之赋“了。
而高梧桐又需要给都护府缴纳五分之一的税,这是维持都护府运转的基础,而他也随时得受都护府征召,不得拒绝。
“等吾儿长大后,也要入伍,在身毒,每个汉人都得如此,像中原那般,雇人代役是行不通的。”
高梧桐指着农田间的草地上,才七八岁就在玩木刀木盾的孩子们,他们嚷嚷着以后要立功做城主,每日都可以吃肉,而与他们年龄相仿,那些身体黑褐色的身毒土著孩子,身形瘦削,却要在水田里协助父母劳作。
这场面,让褚少孙不由想起了诗经中的一篇。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这身毒都护府的体制,和大汉是不大相同的,非要说的话……
外表像周时的封建,可骨子里,却是与秦政相似!
褚少孙也是左传一派,只觉得左传中教化蛮夷,变夷为夏之类的事,骠骑将军是不打算做呢,还是没来得及做呢?他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
吃饭的时候,高梧桐将家里的孩子统统叫过来拜见褚少孙,好家伙,从最大的九岁,到最小的还抱在一个身毒妾室怀中,足足六个娃。
高梧桐对此很自豪:“骠骑将军说了,身毒汉人稀少,故鼓励吾等多娶本地女子,身毒人忌讳族姓之别,相互不通婚,吾等汉人可不讲究这些。骠骑将军下了律令,不管什么种姓,婆罗门也好,首陀罗也好,只要跟汉人成婚的,生出来不论男女,都是汉人,亦是最高种姓天龙人。”
啥,啥人?
褚少孙听愣了,高梧桐才解释,震旦是身毒人对汉人的称呼,而骠骑将军给汉人特别造出的种姓名,则是“天龙人”!
“叫神族也行,这也是骠骑将军取的。”
高梧桐说,骠骑将军出了鼓励生育的政策,不论生男生女,都是赐给二壶酒,一犬、一豚;生双胞胎,公家给配备一名乳母。
这不是越王勾践那一套么,褚少孙微微颔首,如此算来,当年跟着西安侯来身毒的七千士卒,外加后来陆续迁来的三千人,不过万余,多是兵卒。
高梧桐还抱怨:“我就怕身毒女子的奶水不养人,看他们,黑黑瘦瘦的,性情还懦弱,可汉女,在身毒可是极稀罕高贵的。”
十年过去了,汉人数量已经涨到了五万以上,其中四万是孩童,这可是在疫病频繁和水土不服多有物故的情况下。可以设想再过二十年,等这些混血的“天龙人”成年后,身毒都护府的汉人官府将更加稳固。
吃饭的时候,高梧桐很热情,却见蔬菜有姜、芥、瓜、瓠、荤陁菜等,葱蒜虽少,啖食亦希。另有乳酪、膏酥、粆糖、石蜜、芥子油等调味。肉食则有鱼、羊、獐、鹿、猪,多是中原做法。
高梧桐确实是富裕啊,这小小宴飨,吃出了王侯家的感觉来了。
他还很谦虚:“身毒那做法,太过辛楚,味道躁人,想必褚先生吃不来,且身毒人吃饭,都用手指斟酌,而没有匙箸。”
又道:“只不好杀牛,骠骑将军说,依汉家律令,耕牛亦不可屠,而且一旦杀牛,那些首陀罗平日乖顺老实,打死几个人都不会嚷嚷一下,可若是宰了一头牛,首陀罗们,就会伙同婆罗门作乱!那就是死数十上百人才能平定了。也罢,在中原时吾等也不吃牛肉啊,真馋时,就北上去河中,那儿牛便宜,还随便杀。”
宴飨后,高梧桐还拿了很多他自家所种,中原没有的蔬果来给褚少孙尝鲜。
什么庵没罗果、茂遮果、那利罗果、般娑果。都是身毒叫法,或是中原绝无,或是相似的亚种,褚少孙只认出其中的石榴、甘桔。
“枣、栗、柿等,身毒没有,真有点想颍川老家的柿子了,那甜的。”
酒足饭饱后高梧桐如此感慨,但被褚少孙笑言他是否是想家时,高梧桐却矢口否认,看他的样子,是想朝骠骑将军遥遥拱手,可又不知道任跑跑现在去了哪,只能随便一比,肃然道:
“我在中原时,撑船舟人而已。颍川人众地寡,更有列侯豪强大贾兼并,连一亩田都不能有,过的是首陀罗一样的日子。到了身毒,我却坐拥庄园,放颍川,也算一个乡豪了罢?”
他言语中带着骄傲和满足,敢去西域讨生活的,都是在家乡混不下去,又有胆识之辈。在决定去于阗淘玉时,本就做好了永不归乡的打算,能有今日,田地、奴婢、六个孩子,官府的差事,以及这只要肯辛勤劳动就一定会有丰硕的收成,过去做梦都想不到。
这时候,高梧桐也披露了今日请褚少孙来吃饭的目的。
“我想请先生有空时,教孩儿们一点《左传》之类,听说这是骠骑将军写的?”
褚少孙摇头道:“左传乃是古书,骠骑将军写的是《春秋左传正义》。”
“多了几个字,有甚不同?”高梧桐倒是听愣了,有些不好意思:“让先生见笑了,我少时贫贱,大字不识,如今有宅有田,也立了不小的功,却因此未能得高职。”
他过去叫高飘儿,来了身毒觉得名字土,才请让重取了个“梧桐”,物质需求得到满足,该追求精神了。
骠骑将军虽然也组织孩童识字,上的是大课堂,但也就能让他们习得几百字,会算数,学完《孝经》,懂点大汉、身毒历史地理常识,知道身为天龙人的骄傲和天命扩张的历史使命,如此而已。
淘玉工们都是苦出身啊,哪有什么才学之辈,陆续移民来身毒的也不是正经人,教书先生太有限了。杨恽倒是教出来几个文官,但立刻就分派各地做县长、县尉去了,哪有功夫伺候小屁孩们。
高梧桐眼看与他一样功劳的人,却因为有点学识屡屡升官,自然眼红,希望孩子能赢在起跑线上。
吃人嘴短,褚少孙不好推辞,只能道:“若我能多在身毒久居,一定常来君家。”
土豪高梧桐十分豪气,要赠一个身毒女婢给褚少孙暖床,还安排马车送他回去:“先生尽管来,路费,吃喝,我全包了!”
……
高梧桐的愿景注定要落空,因为褚少孙又待了几个月,天气入冬后,杨恽就对他提了一个让褚少孙心动,无法拒绝的请求。
“我当初被任道远骗来时。”
褚少孙愣了愣,确实没听错,杨副校尉说的确实是“骗”。
杨恽叹息道:”我随其西行的初衷,本是将安息、大夏、大秦、月氏、身毒,还有那犁轩,也就是托勒密埃及之史,统统补全。就像外祖父那般,若能绍而明之,小子何敢让焉!”
“月氏、身毒、大夏、安息之史皆备,独缺大秦、犁轩。”
“本来前些年就要随船队西航,去西海另一头的犁轩看看,岂料任将军耽于杂务与炼丹修仙,政务竟是全推给了我,我被拴在这巴铁城,竟是半步都动不开。”
他锤了一下满满当当的公文——一半纸张,一半简牍,因为西安侯死活不让造纸匠来身毒,只花钱从南海郡和长安买了运来,平白又要花一大笔钱,真是气死杨恽了。
这模样,倒是像极了闺怨,让褚少孙忍俊不禁,在他看来,杨公与西安侯的关系,譬如高皇帝与萧相国,为王者垂拱,到处跑来跑去,为相者劳碌,为其料理好后方。杨恽骂归骂,却也将都护府治得井井有条。
杨恽又看向他:“所以,我想要完成夙愿,还得靠子孺相助啊。”
“杨公的意思是……”
杨恽表现出对他的欣赏:“子孺常自称文笔粗陋,可在我看来,你不但有爱史之心,又有写史之才,更有太史公那样,为了求史不惜踏遍万里的史胆!”
“都护府的刀笔吏皆不堪任事,大多数人点点钱粮人数可以,要他们写文章,比登天还难!故我想请子孺代我去犁轩,记其史事,与我共撰《犁轩列传》,君可愿意?”
……
褚少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应下此事,是对参与记录天下各国史事,补史记所阙的愿望?还是想抱杨恽的大腿。
等他反应过来时,耳边只剩下杨恽的赞叹声。
“果然没有看错子孺!当浮一大白!”
然后就是二人高高兴兴喝了一顿酒,将此事定下来了,酒醒之后褚少孙才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一件多么疯狂的事情啊!
听说身毒都护府与托勒密埃及通航也不过数年,两国之间隔着大西海,足有万里之遥,去那儿的时候路程,和坐船回大汉日南郡差不多,还经常会发生海难。
自己疯了!
但话已说出去,反悔是不可能的,只能硬着头皮听杨恽安排。
“从身毒去犁轩,需等待季风,东风起于夏历十一月到十二月间,没多久了,子孺速速南下。”
杨恽将一封书信,连带一箱纸笔交给褚少孙,又点了高梧桐给他带路:“你且去身毒河尽头的太白港。”
“去找到后浪校尉陈汤,今年又轮到他出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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