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时有晁错朝服衣冠而斩于东市,而天子要在石渠阁公布春秋三传优劣异同这天,也出现了类似的名场面。
本该前去主持工作的太常魏相,也是穿着一身庄重的朝服来到东阙苍龙门,却被人拦下不让进宫。
然后就是中书令弘恭踱步过来,肃着脸对魏相念了一份制书。却是天子认为魏相身为太常,掌宗庙礼仪,管理太学博士贤良,却未能持平对待五经博士,而孝惠庙供奉不及,太常有过,迁为苍梧太守!
苍梧郡在交州,后世广西永州一带,是出了名的瘴疫之地,是实打实的左迁了,连王国左官都不如。魏相愣愣出神,本以为昨日递上去的奏疏能够一锤定音,不说让任弘倒台,至少能遏制左传列为官学,怎么今日天子惩罚的,却成了自己?
这时候要参加石渠阁之会的博士贤良都跟在魏相后头,队伍末尾的博士弟子匡衡和褚少孙对视一眼,心中暗惊,其他人听闻奏疏义愤填膺,吵吵起来为魏太常鸣不平。
“怎么。”弘恭知道这时候自己要替天子扮演怎样的角色,那一定是宦奸,遂皮笑肉不笑,扫视众人道。
“诸生又要叩阙么?”
上一次叩阙,乃是元霆元年时,结果是在京的贤良文学几被一扫而空,打包送去了西域,桓宽等人至今还没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萧望之几乎就要免冠而上了,虽是个文弱书生,但以他的刚烈性情,脾气上来后一头撞死在东阙也说不准,却被魏相拦了下来。
魏相抬起头,看了高处一眼,却见未央卫尉韩敢当正在苍龙阙上冷冷看着诸生,南军的戈矛在朝阳下森森反光。
他遂握着萧望之和梁丘贺的手,叹息道:“自古清不敌浊,但圣天子在上,绝不会被奸佞一直蒙蔽,诸君且留待有用之身。”
说完这句话,魏相便任由弘恭让人解了自己的九卿之印,免冠,接了诏书和新的苍梧太守印,上了一辆轺车。天子竟是毫不客气,不但不见魏相,连家都不让他回,立刻就要去岭南赴任,说是太守,却如囚徒迁虏。
萧望之和梁丘贺带着儒生们在车后跟了很久,直到慢慢看不清了身影,他们还得去石渠阁,只能含着泪看着魏相远去。
魏相只感觉有些恍然,数十年宦海沉浮,他也习惯了,当年被霍光撤了河南太守职,还有河南郡数千人都水戍卒拦着大将军车驾希望能保下他。可今日长安路人却对这辆黯然南行的车熟视无睹,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魏相从前那些自保手段没法运作。
他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分明看准了天子与任弘已有间隙,可为何奏疏上后,一夜之间,形势就逆转了?
此时车乘路过尚冠里附近,正好有辆皁盖,朱两轓的公卿马车驾出,好巧不巧,却是西安侯的车乘!
魏弱翁一下子激动起来,在轺车上赫然起身,负责监视的绣衣直指使者还以为他要跑,连忙上去拦着,将魏相拉住。
任家的马车,就这样一点点靠近,又一点点驶过。
在魏相想象中,任弘会掀开车帘,伸出头来嘲笑他一番,甚至用卑劣的脸嘴讥讽他道:“到了岭南,勿忘替我问候赵子都一声!”
而魏相会秉承清流的傲然,以屈原放逐的姿态,自诩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不曾想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可哪怕放逐岭南,却终究不愿与浊泥同流而污。
但没有,西安侯的马车连帘子都未曾动一下,车轮滚动驶向未央宫,只与颓然离京的魏相擦肩而过!
……
魏相被逐当日,石渠阁中,再度带着皇太子驾临的天子刘询,也公布了前几日石渠阁论五经异同的结果。
昨日还被魏相鼓舞,以为己方必胜的梁丘贺、萧望之等人翘首以盼,他们还留存着一丝希望,但随着诏书一点点宣读,众人的心沉了下去。
博士员中增立解延年,这让先前在三家诗围殴下自以为惨败的解延年大喜过望。
则增立孔氏古文尚书,孔子的十二世孙孔卬为博士,往后公羊再对着孔子事迹胡说八道时,就有人来反驳了,天子也希望勿要将孔子神化。
当念到春秋时,任弘神色轻松,萧望之等却紧张得快抽筋了。
最终结果,保留公羊传,增立“左传”,刘更生以年方十七,列为左传博士。
至于榖梁,仍然可以留在京师授业,但“暂不立为博士”。
加上原来的齐、鲁、韩三家诗,公羊传,欧阳,后氏,田氏,遂为石渠阁天安十博士。
最终结果今文惨败,古文大胜,榖梁成了场上最大输家,萧望之等人黯然丧气,这是继魏相远迁岭南后,他们的今日遭到的第二轮打击,但这是天子圣裁,榖梁众人只能碎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吞,那两日辩论里,在场面上,他们联合公羊以十二名老儒刁难刘更生一孺子,竟还不能占据上风,自无处喊冤。
天子也不管榖梁众人心若死灰,带着皇太子很快离开了。
贡禹虽然保住了公羊传,可听闻魏相离京,兔死狐悲,也不高兴弹冠了,往后公羊只是天子留着制衡左传的工具罢了,他们已经摒弃了董子坚持的许多东西,靠着“权变”才能生存下去,贡禹只朝萧望之等人长作揖,希望他们能勉之,再接再厉。
但榖梁弟子中,已经有人看着对面大胜后傲然昂首而出的左传一派,琢磨着如何改换门庭了。
与垂头丧气的萧望之等人不同,任弘却是红光满面,对这结果并不意外。
“在搞定皇帝后,这里的球证,主办,裁判,协办都是我的人,你们拿什么和我斗?”
……
石渠阁之会决定的不止是几个博士位置,还敲定了太学改制。
除了传统的五经教学外,还要完全恢复古代辟雍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此外又增加律、史两门课程,太学弟子从百余人,扩招至两百人。
除了刘更生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博士外,左传一派的胜利的全方面的,天子稍后又下诏,太子太傅暂缺,只以骠骑将军任弘加太子太师新衔,而刘更生为“太子舍人”。
所谓舍人就是伴读,但因为与皇太子同起居,又起着师长的作用,晁错就是汉景帝做太子时的舍人,虽然最后被刘启咔嚓了,但晁错的理念与学识,确实影响了汉景帝一生。
这样一来,左传一脉野鸡变凤凰,彻底坐稳官学之首的地位,再不济也能像公羊传那样,影响帝国政治、思想数十年了。
众人皆喜,唯独京兆尹张敞若有所思,他也曾对任弘近来所作所为看不太懂,一些事甚至是公然忤逆皇帝,张敞为任弘捏了把汗,可为何事情反转来得如此突然,天子连扶持榖梁制衡左传都免了,忽然又对任弘百依百顺呢?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用郑伯克段的手腕,在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一网打尽?这个想法让张敞毛骨悚然,但仔细琢磨后,又不太像。
于是众人在西安侯府饮宴庆贺时,张敞在任弘起身更衣时追了上去,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他反复思索,一定与骠骑将军昨日入宫面见天子,二人的相谈有关,任弘究竟做了什么,使得局势倒悬。
任弘只对张敞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人无牺牲,便什么都得不到,为了得到什么,就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任弘拍着张敞的肩笑道:“这就是等价交换。”
言罢就更衣去了,只留下张敞原地愣愣出神,西安侯付出了什么呢?反正不可能是色相。
但于任弘而言,选择西出,也不能说是牺牲吧,这也是他从做安西都护那时候起,就在谋划的退路,狡兔三窟嘛。而从得知苏武逝世后,任弘就在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想象自己的下半生该怎么过了,如今算是定下来了。
他可以做一匹在厩里跟萝卜一样越来越胖的肥马,虽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庆,食以枣脯,最终可能会老死于枥槽。
任弘不是一个能在一个地方定下心来的人,五年优哉游哉,生活就像肚子上增加的赘肉,让他有些倦了,而朝堂里的勾心斗角,也让人有些累了。
回想起来,此生最快活的时光,还是在西域和袍泽们纵横驰骋,毫无顾忌,西域诸王都俯首帖耳的时候。
亦或是……换个活法?
世界第一家族企业大汉朝二把手。
年纪三十有四,年薪上千万,功成名就。
此时辞职单飞创业,晚么?
时至今日,任弘绝不欠大汉什么,身为华夏之裔,该尽的义务已了,非要他带着大汉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也不可能,他呀,就是个啥都懂,啥都不精的文科生而已。
至于应得的权利富贵,就留给子孙一脉去享受吧。
他不会就此止步,他还有自己想做的事。
回想十多年前,任弘干过一件极其疯狂的事:翻越天山去乌孙求救兵,一人灭一国!那是他前半生功勋成就的开端,不但挣了富贵,还附赠一个老婆。
而现在,站在三十四岁的门槛,他打算做一件更加疯狂的事,为自己的后半生立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
更衣出来,任弘抬头看着天际,似真有一颗流星一闪而过,从东向西,遂笑道:
“说好了要继往圣之绝学,人类的往圣,可不止是东方的诸子百家啊。”
在遥远的西方,地中海之畔,黄沙的尽头,有一座以世界征服者名字命名的城市。那里有两河、埃及、希腊,整个西方世界千年文明的精髓和遗存。十余年后,却会因另一位征服者发动的战争,而被毁灭大半。
葱岭以西的另一半世界,征服者如过江之鲫,帝国你去我来,他们都不足为奇,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真正能维系千年历久弥新的东西,还是“文明”吧。
“便去取了那西方的’他山之石‘吧,用来攻东方文明之玉,让它臻于完美吧!”
想到这,任弘晒然,跺了跺脚下的这片他爱得深沉的土地:“你看,就算决定要离开,你还是忘不了她!”
……
石渠阁之会已罢,一切看上去皆大欢喜,而就在天子和任弘都在等待那个契机时,先前奉天子之命,前往大汉西至碎叶城立铜柱并斋祭的冯奉世却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康居王死,其婿匈奴郅支单于反客为主,联手乌就屠,据康居冬都,号令诸部。又驱康居兵击乌孙,深入至碎叶城畔,杀略民人,驱畜产,还推倒了臣奉陛下之命,立在大汉西极的白虎铜柱!”
……
PS:第二章在0点前,明天开始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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