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生看着那名孩子。
这应该是富人家的孩子,从他身上已经脏兮兮的绸缎衣服,以及他白净的皮肤,很容易就能分辨。
穷苦人家的孩子,五六岁都已经开始帮忙干活了,像那孩子八九岁的时候,皮肤早就黑黝而粗糙。
营地没有杀过什么人。
除了几家死不给粮的大户,营地损失了不少人手,攻破了垛堡,但也只是如此。
就连第一次攻破的垛堡,也只是杀了几个抵抗到底的人。
这应该也是大户,头生猜测。
“七郎,这是怎么回事?”罗汝才对着远处其中一个行刑的汉子喊道。
“罗大哥,这狗大户敢不听闯王的命令,不给粮还派人联络官兵,兄弟们攻破了他家的堡子,把狗大户一家全部抓了回来。
闯王说了一个不留,以后哪家大户敢违抗弟兄们,都是这个下场。”
那人说完,毫不在意刀刃上的血迹,让人把那哭闹的孩子抓起来按在桩子上。
孩子的脑袋被按在桩子上,眼睛正好看到地上血淋淋的人头,还有那连着皮的碎肉。
身后的大汉,一只手就把孩子牢牢的按死在桩子上,让他动弹不得,对于孩子的哭声,麻木的脸上不带一丝神情。
“让掌盘见笑了,闯营初来乍到,当地的大户们对咱们弟兄特别敌视,已经好几次和咱们发生了冲突,所以这次闯王要杀鸡儆猴。”
头生点点头,没有说话。
“什么杀鸡儆猴,俄看是给俄们下马威吧。”曹山早就不耐烦了,忍不住讽刺道。
“曹兄弟,你真的误会了,贵营在白水声望震天,无人敢试其锋芒,能轻易从大户们那里要到粮食,我们闯营从西安大老远过来,很多人不服啊。”
罗汝才说的有道理,不是信口开河,营地的弟兄们这才罢休,可能真的不是针对他们的下马威。
头生知道,这就是威望的好处了。
营地最开始就打破了澄城粮仓,然后又攻破了一个垛堡,再然后打败了官兵。
当地早就无人敢惹,所以大户们愿意给部分粮食买一份平安。
闯营窜起来的时间太短,虽然打败过一次官兵,但是却跑到了新的地方,所以威望不足。
只要给一些时间,闯营在这一块地方,威望迟早会建立起来,只不过,闯王好像并不准备给当地大户们适应的时间。
小孩身后的大汉举起了刀把,明晃晃的刀刃,还沾着血迹。
杀一个孩子。
人们的视线都看向了这里。
头生是营地的掌盘,带着弟兄们第一次来闯营,如果杀个人都不敢看,不光是闯营的人会瞧不起他。
更危险的是,他身后的弟兄们也会怀疑。
这是乱世,他们是反贼。
头生闭上了眼睛。
“住手。”
声音并不大,但是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头生知道,就在他说话的这一刻,陕西遍地的流民里,同一个时间,正在发生着人间惨事,可能杀人抢夺食物,也可能在吃人。
野狗冒着碧绿的眼睛,成群的刨出地下的尸体啃食,这更是常态。
头生救不活所有人。
外营都有人在饿死,他能怎么办。
地里不长粮食,他不会法术变不出来。
但是,所有的借口,他都做不到看着一个孩子在他眼前被砍头,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并没有做什么。
他饿晕过去了。
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往他嘴里塞东西,软绵绵的东西进入了肚子,半睁开的眼睛,看到了家人们都在望着他。
小小的却又懂事的姐姐,怀里抱着瘦到畸曲的妹妹,两双小眼睛愣愣的看着他,等他重新睁开眼,只看见了两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两个小人抱成一团,嘴角还能分辨出微笑
头生两眼坚定。
“这个孩子,不该杀。”
罗汝才听到了,收起了笑脸。
这是闯营的事。
周围的人也听到了,气氛变了。
大傻个,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要说的话。
“生哥儿,你……”曹山变色。
“这个孩子,不该杀!”
头生又重复了一遍,狠厉的眼神,阻止了李老柴等人将要说的话。
头生大步走到人群中。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因有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连野蛮的鞑子都知道,高不过车轮的孩子不杀,难道我们连禽兽都不如吗。”
头生留着眼泪,并不擦拭,看着在场所有的人们。
“我也是流民的孩子。”
这一句话,触动了一些人,沉下心思听这个孩子接下来要说什么。
“半年前,我家姐,妹妹都饿死了,然后是我娘,然后是我大大,他们都饿死了。
我去过寺庙,问过石像菩萨,为什么会这样,菩萨没有理我。
大当家攻破澄城抓住了县老爷,我想去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但是看到粮仓里满满的粮食,所以我没有问了。
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既然如此,我们蝼蚁为了求活,那就反他娘的,把这个天捅个窟窿,到底要看看,老天爷是个什么东西。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而已。
众位兄弟洒头颅抛热血,今日相聚于此,咱们就是要除暴安良,替天行道!”
“好。”
“说得好。”
周围传来叫好声,罗汝才也不在冷着脸,他完全没有想到头生出生也是这么惨。
一个没有亲人庇护的孩子求活之路。
他能明白这里的艰辛。
“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
头生看了看周围的人们,看到他们的神情,被这首热血激昂的诗鼓舞了起来。
人们紧握着拳头,提着脑袋造反,谁愿意一心求死?不都有那么一丝期望么。
“但是,男儿事在杀斗场,胆似熊罴目如狼。这才是真丈夫。杀一个车轮都没有高过的孩子。
这是懦夫!
连畜生都不如的禽兽,丧尽天良的禽兽,有什么资格自称好汉,更有什么底气,敢站出来喊一声替天行道?”
头生喘着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周围的人们很多人在沉思,也有很多人不屑于顾。
“说的好啊。”
一个大汉,龙威虎步的大步走了出来。
头上戴着一顶大毡帽,穿着红色胖袄,下面的对襟盖住膝盖,脚上的铁网靴踩的哗哗响。
“闯王。”
“闯王。”
“闯王来啦。”
人们口中喊个不停,一下子就冲淡了头生刚才营造的气氛。
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实质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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