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二楼处,老拐和老夫子端坐棋盘左右。
“书院这么多年避世,终于舍得开门迎客了?”老拐低眉笑道。
老夫子放下手中棋子,若有所思道:“没办法,天下大势,挡不住,再不开门,那万年积蓄,就真的成了一本本糟粕了。”
“天下文章救天下,你信吗”老拐抬头。
“天下大道起于人,人怎能不胜于天。”老夫子中气十足,声音极大。
“那少年,和书院有渊源?背着的那把剑,满剑的浩然正气,与他自身可是天然相冲,先天压制,背着它不等于日日洗髓伐筋,烈火油烹。早就该过犹不及,神魂受挫,风中残烛。可那少年却毫无后患,要说没有你们书院动手脚,谁人能信?”老拐起身站在窗前,视线落于山下小镇。
今日若不是这老夫子拦着,自己本该说的第二件事,是自己也是那山上仙人。
可是生生给这老夫子拦了下来。问其原因,老头子闭口不言,不过自己虽有疑惑,却对老夫子的决定深信不疑,无他,只因眼前人,四海七洲儒家学宫,仅剩的藏书楼看门人。
老夫子同样起身,站在窗前:“有些事,你不知道最好,牵扯的太深,不过多搭一条性命罢了。”
老有些憔悴,厉声道:“你要是不确定,我就带着莫儿一路杀出去,总比在这提心吊胆的好,此次小镇内的大道之争,如何凶险你不是不知,非要和那少年做什么交易,你可知袭杀这种事,只要开了先河,多得是前赴后继之辈。放在往日也就罢了,至少蛛丝马迹我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如今只要涉及莫儿,便是一片混沌,反而每次试图窥视时反噬越来越严重,你让我怎么能放心?”
老夫子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那你可知,现在连我也看不清那孩子命数了?”
“连你也看不清?那你也敢让我信你?”老拐眉头愈发紧皱。
老夫子双手负后,迟疑道:“我虽无法看清那孩子命数,但我却知也许并不是坏事,不像你,借着儒家先贤的浩然气,修了这么多年心,还是一样的浮躁。”
“自那男子达歌踏入小镇起,我们就都看不清那孩子命数了。”老夫子想了想,接着道:“起先我也担忧,只是那男子去了趟北山,碑林的门就进不去了,他来过一次书院,走后庙里那盏观书灯便亮了。所以,我才敢让你收手静观其变,至于和那少年离烬的交易,不过是代人为之而已。”
老拐心中一惊,那破碑林自己不清楚底细,但那盏灯,非一般人能点亮,并不是道法高不高深的问题,顿时神色舒缓双手扶窗沿:“手可通天。”
老夫子微笑:“正人君子。”
老拐突然想起那日青衣男子说的话,当时只确定他也是“山上人”今日想来,别有深意,一时间,心神恍惚,楼中风起,桌上书翻,老夫子满眼期待,开怀长笑左右抖袖,书院外风平浪静,小楼上别有洞天——
江湖高手,捉对厮杀,自报家门,这是规矩,可这规矩,好像只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
没得一句废话,离烬长剑出鞘,有人凌空劈下。
树上一瘦弱男子,双手持刀,满脸阴翳,一刀不中,后撤数步,弯腰前冲倒提刀身,临近离烬身前,自下而上斜挑而上,离烬长剑下压,男子中途刀势大变,右脚蹬地,暴起突刺,离烬似是早有预料,侧身后倒,刀刃擦胸而过,男子一刀刺空,还未停步,离烬左手撑地,一跃而起,左膝微屈,向着男子去势方向,弓步前冲,横剑而出,继而身定,漆黑长剑垂地,持刀男子,拦腰而断。
苏长莫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除此之外,天地无声,唯树影动人心寒。
苏长莫第一次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倒下,还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这和自己在罗苏木手中还不一样。
忍住心中作呕,苏长莫警惕环视,挪步到离烬身旁,“冲我来的?”
少年执剑,神情冷峻:“嗯。”
这种事,没必要隐瞒,彼此心知肚明,才能毫无间隙,自己杀起来,也才能不畏手畏脚,而且,眼前的这酒楼少年,他觉得也不是那种沉闷畏缩的性子。
自己虽然和老夫子做了交易,安然护送这少年下山,那件自己原本可以借来百年的东西老夫子就能做主,送给自己,这种买卖,没有不做的道理。
下山前自己觉得这是老夫子亏大了的买卖,自己占了便宜,但此时少年觉得,这样才对,这是自己要用命去搏的,少年心里反而更加坦荡,豪气干云。
苏长莫思前想后,沉声说道:“你早就知道有人截杀我,在此也是专门为了救我?”
“有区别吗?”离烬提剑转身,正对持枪男子,背身回道:“你只要别动,就不会死!”
“你走,不能因为我,再白搭一条性命”苏长莫有一丝落寞,但是言语斩钉截铁。
这种感觉很不好,自己不喜欢,苏长莫低着头不去看周围之人,也没看身前少年。
这一刻,少年心里既没有被截杀的惶惶不安,也没有被人搭救的心生庆幸,有的只是不论生死,皆被人掌控的无力,是觉得自己面对世界,面对这些所谓天才时的蚍蜉撼树,束手无策。
天地生众生,众生有贵贱,人力怎改天地。
苏长莫瞬间整个人精气神如湖海决堤,一泻千里。
这些年,少年虽然活的一无所求,小心谨慎,但是少年心性,本就是无缰野马,又怎能真的古井无波,要想活在世间,就唯有一个“争”字,即使自己不愿,也会被裹挟在红尘人流,一路奔向高处去,这,是大势!
听着好些个过路人说过的,天下人茫茫多,能做的营生,都人满为患,万人争一个官位,千人争一个店铺,百十家争一亩良田。不拼个头破血流,怎么办?这世间,就那么多山川湖海,那朝堂,就那么多高堂座椅。
可是世间乱的时候,还能“争”。各凭本事,没得规矩,所谓乱世出英雄,可是这朝朝代代,繁衍生息,安定这么多年,高低贵贱,早已经分的明明白白,定的清清楚楚,“争”?拿什么争!穷人家的孩子,有几个能比那巨儒高官,商贾大将的家的子孙后代才思聪慧,打破这种贵贱等级的分化,在越是稳定的时代,便显得越加艰难,痴人做梦,蚍蜉撼树。
这种墨守成规,即使在这边陲小镇,也是信受奉行。
穷人家孩子,读书再好,最终也会卡在郡试,到不了天子身旁,做那朝堂近臣,武艺再高,也不能雄镇一方,做那国之栋梁,诸侯大将。只能辈辈子承父业,重走一边祖宗人生。
只是没想到,所谓的仙人,一样的弱肉强食,毫无二致,只不过好像比人间更乱,规矩更少,也更容易——“讲道理”。只要命够硬,拳头更大。
离烬皱眉,瞧着苏长莫一口气直泄千里,心如死灰,忍不住爆喝一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爹娘不收,就是老天也别想轻易拿走,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有能从泥土里走到天上去的心,不然活着干嘛?吃饭吗?”
苏长莫心间犹如一声春雷炸响,心神激荡。
爹娘不收,老天也没得资格,少年双眸,亮如星辰。
“为什么要救我?”苏长莫起身,站在离烬身后一尺。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如果必死无疑,你先走。”苏长莫沉声说道。
离烬只得把已经到嘴边的一句话,强行咽回肚子。
宛如看看戏的持枪男子,一声冷笑,瞬间原地消失,苏长莫下意识想退步躲避,又记起眼前少年所说,双腿微颤,一动不动。
少年离烬长剑下挥,拔地而起,虚空之中一个翻身,瞬间落于苏长莫身后,漆黑长剑,潇洒递出,剑花宛如一朵盛开的黑莲一阵金戈之声,男子长枪被尽数挡下。
男子一击不中,似有怒意,长枪脱手,飞身后退数十丈,离烬身前长枪消失,在男子手中又突兀出现,人枪合一宛若长虹,离烬双手持剑凌空劈下,一声炸响,方圆百丈成一片废墟,苏长莫倒飞而出,撞在树枝上,又被飞来少年拎腰提起,浮于一段巨大树杈,口中鲜血顺着衣襟缓缓流下。
离烬看也没看,死不了,不代表伤不到。
巨坑中的男子已断一臂,只是依旧面露狠色。
其余五人,皆蓄势待发。
离烬挟着苏长莫一路向着云涛山而去。
苏长莫挣扎睁眼,强提一口气:“那是官家禁地。”
“狗屁的禁地,看来你还是不够疼。”
落地在一片巨大深林,离烬掏出一张符篆放在苏长莫怀中,少年有点意外,这些人,没看到的那么简单,境界扎实,极擅厮杀,厮杀中自己不一定能护着这苏长莫。
离烬看了看周围五人,无奈一笑,这七人开始托大,打算一个一个来,滴水穿石磨死自己,其实这对自己有利。只是一死一伤之后,看见讨不着便宜,便准备五人围杀,其中,还有那鬼鬼祟祟自以为是的佝偻独眼女子。
五人率先出手,五柄飞剑挡住离烬所有退路,离烬长剑拄地,一膝半跪,在众人眼中消失,五人飞剑去势不减,直指苏长莫,隔了数十丈距离,苏长莫便觉得浑身如刀割。
五柄利剑在少年三尺外悬停,离烬现身深林百丈虚空处,缓缓出口:“剑锁春秋”
我剑所指处,处处是樊笼。
五人长剑瞬间和自己断了联系,此方天地,如陷沼泽,气息凝滞,
高手过招,这刹那之间疏忽便是生死已分,可“山上人”终究是“山上人”易伤难杀,自己必须速战速决。
离烬冲天而下,“青山万重”
剑气如山,压顶而下,一山更比一山沉,一剑更比一剑重,剑剑相叠。
五人驭回长剑,各施秘法,五处虹光,耀眼夺目,血光四溅。
三死两伤,离烬力竭,双手下垂,弯腰前倾,摇摇欲坠。嘴角鲜血如丝,长剑拖地。
剩余两人,除了那鬼祟女子金丹,还有位少年,只是那少年已然是垂死挣扎。
离烬站定,这两剑,自己也不好受,终究是境界太低。
离烬身体前倾,横剑在胸,笑道:“来吧,让我看看金丹有多强。”
少年女子两人尽皆抛出一串符篆,宝光流转,转瞬即至两人却自行分为两路,齐齐刺向苏长莫。
离烬嘴角一笑:“还玩着鬼蜮伎俩。”
离烬没有去救苏长莫,反而握剑蓄势,气势急剧攀升。
果不其然两人中途折返,反刺离烬后背。
“星垂平野”一声轻起。
离烬握剑绕腰,黑剑离手,邪劈而去。
鬼祟女子隐约间粲然一笑,似是早有所料,抽身后退,将身边还么反应过来的少年剑客扔向前去,一道血光,那男子身首分离,眼中还是对自己最后那必杀一剑的洋洋得意,长剑气势不减,直追女子而去。
星垂平野,这一剑,求得,就是如星坠地,倾力而出,必杀一击。
离烬体内,如同河涸海干。
这剑法,终究不如那书生使出,那人一剑有万重,剑气浩荡九千里,而自己,只有十重,不过几丈。
骤然,少年眸中掠过一丝绝望,那女子突然灵气磅礴,伤势全完,不退反进,横挡离烬长剑。
“哐啷”
两把飞剑尽断,离烬眼中怒火冲天,此人——“元婴”!
离烬看了眼身旁少年,怀中那张符篆,挡得了金丹一击,可是万万挡不住元婴。
自己第二剑假装力竭,就是为了骗这金丹女子近身,递出最后一剑,没想到此人之前的隐藏金丹只是假象,实为元婴。
修行路上,一境之差,天上地下。
离烬闭眼,心有不甘,原本以为占了便宜,没想到丢了性命。
心中怒气实在难消,少年暴喝:“老不死的,你就真的看着我们死在这里?”
无人应声。
女子大笑:“装腔作势。”
双指作剑,凌空刺下。
离烬目眦欲裂,身旁少年,瞬间扑身挡在自己身前,灵气化剑,一箭双雕,洞穿二人胸口。
书院内,老夫子收起紧紧压制住桌上木匣的手,一道白虹,冲天而起。
女子剑势还未完全倾泻而出,身体浮现一道金光,左右两半,一分为二,悄无声息。
一柄雪白长剑,阵阵嘶鸣,欢喜雀跃。
离烬苦笑一声,抱着怀中少年,“你知道我们死不了?”
“不知道。”怀中少年勉强答完,昏死过去。
长剑掠到两人身下,少年御剑,出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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