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何方》第161章 冬的献礼

    俞敏俪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一眼看到床炕边多了一大叠的经书,而俞香兰正端坐在蒲团上,双眼微闭,一脸悲悯慈祥,一手礼佛,一手快速地拔转念珠,口中喃喃有声,皆是“…波罗蜜…色…空”之类的经文。
    俞敏俪见她熟诵得若行云流水般流畅,心里着实惊奇,想张口说话,咽喉却似被火燎过般疼痛,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喉部,再按了按太阳穴。
    俞香兰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站起身来,走近床炕旁,对她说:“醒啦看你睡得沉,不敢叫你。你生病了,在这歇上两三天,等身体好一些你就回家吧!我先帮你打点热水进来!”
    俞香兰转身要去外屋。
    “妈,我自己来!”俞敏俪声音嘶哑低沉。
    她强打起精神来穿好衣服,随俞香兰来到外屋厨房。厨房里除了俩个大灶台和一个大水桶以及一个简易的大三角架外,并有其他摆设。灶台上摆着三四个大小不一的碗,不见其他盆碟。
    俞香兰指着一包“白十黑”说:“我早上出去买的,你一晚上睡得很不安稳,想是难受得厉害。我这里没有供观音净瓶,要不然就可以让你喝些圣水。你先喝几口小米粥,暖一暖胃,好把药给吃了。我要准备做午饭了,中午多做点,留着晚上给你。”
    俞敏俪点点头!
    俞香兰开始动手,俞敏俪想帮忙,但也插不上手,就在旁边仔细端详母亲。屋里光线并不明亮,却不难看见母亲脸色健康红润,双眼尤其清亮有神。
    俞敏俪呆呆地望,亦呆呆地想。
    很快的功夫,一锅米饭就成了。
    俞敏俪看那饭,不过是几片大白菜叶和几朵香菇合着白米蒸煮,却有一股类似于海南鸡饭的香味,应是加了姜片爆香的油后渗出那股特有的香味。另有一大碗腐竹木耳汤,虽说俞敏俪鼻塞得不轻,还是闻到了诱人的香味。
    俞香兰舀好汤,见不小心让一条腐竹挂在了灶台边上,就一手抓起往嘴里送。俞敏俪看那灶台上经年的污垢重重,只觉得恶心难受。
    俩人回到大床炕上的小桌子上吃饭,俞敏俪吞咽困难,吃得有些慢。俞香兰的速度却是不慢,不小心拔拉掉了几粒饭粒和一片白菜叶,自然而然地又用手捡起放进嘴里,而餐桌陈旧得尤显涩脏。
    俞敏俪再次难以置信地瞧着自己的母亲,忍不住说:“妈,那不脏吗掉了就掉了,干吗还吃呀”
    俞香兰正色地说:“所有的食物都是因我们福报而来,我们必须惜福,不得浪费,今生浪费了食物,福报也消了,死后将堕入三恶道变成饿鬼。”
    俞敏俪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该赞许还是反对,只好又慢慢开口说:“妈,我知道许多年来,您经历了不少事,也吃了不少苦。是我们对不起您,但您真的用不着在这样的……”
    俞敏俪的话还未说完,俞香兰就打断了她,:“出家人修行的地方哪有那么多讲究,当年如来佛祖菩提树下顿悟,六祖山崖中静坐参悟,堕入物欲享受的人哪能参透法门深奥之妙我的肉身已无法容许我有多余的时间去管顾太多。我必须抓紧苦修才可以得以永世解脱,不受轮回之苦。这里的一切都很安好,一点都不苦,即使有苦,跟六道轮回之苦相比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倒是你们,哎,我有时还是有些牵挂,我也希望还有缘度你们!阿弥佗佛!”
    俞香兰说完,双手合十向着俞敏俪行了佛家弟子之礼。
    俞敏俪目瞠口呆,好不容易才憋出话来,:“妈,您真出家啦难怪您这身打扮!”
    她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您说我该怎么称呼您妈还是法师您就这么狠心”
    俞香兰颌首低眉说:“你是个读书人,该知道弘一法师的往事。他舍下名利,舍下娇妻,舍下世上万千繁华,我有什么可舍不下的?”
    俞敏俪已痛哭失声,:“妈,我看您只是一时执迷,不对,应是走火入魔了!”
    俞香兰霍得一声下了床炕,站直身子说:“够了!你吃过饭带上药马上就离开这里,不要再打扰我了,你哪里来回哪里去。”
    俞香兰说完端起自己的饭碗走去外屋。
    俞敏俪此刻已悔不该又言语冲撞了她,赶紧扒完碗里的饭,亦跟着她去了外屋,可俞香兰转身又回了东屋。
    俞敏俪再进来时,见她的行李箱立在了屋中央,俞香兰又端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俞敏俪突然心中生起了一股勇气,从身后一下子将她环腰抱起:“妈,您真的是中毒了,我们回家吧!”
    俞香兰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挣脱开了俞敏俪,怒气冲冲地把她的行李从屋里扔了出去,并反身又将她推出了屋外,顺手咣当一声闭紧了门。
    俞敏俪错愕之间趔趄几步,但也瞬间明白彼此间已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母亲依然健在,却已不再是自己可以随时娇嗔的那位母亲。她不禁五内俱焚,情不自禁就跪在了门外的雪地上,大声痛哭,泪流满面地喊:“妈,您好自私,爸他真的想念您!他不习惯没有您的每一个日子,几十年的夫妻之情您说抛弃就可以抛弃得了吗您就真的不挂念我们了吗您为什么变得这般冷冰大姐、大哥、二哥、海海,还有爱佳、娉儿,墨墨她们哪个不是您的心头肉您再给我们一些温情好不好您有儿孙满堂,这种天伦之乐真的不需要吗成佛对您有那么重要吗红尘世上就没有您可留恋的吗而您又真能成佛吗……妈,您回家吧……”
    任凭俞敏俪怎么哭喊,平房的屋门依然紧闭。俞香兰的诵经声愈来愈响,伴随着轻脆单一的木鱼声响,一声又一声地与俞敏俪的嘶哑哭喊声重叠,纠集成令老天爷伤神的一幕。
    天空中的乌云越发厚重,一排老平房寂立无声。雪又开始飘落,俞敏俪又在白色的天地间孤单地移动。她已哭得麻木,任由脸上的泪水结成薄冰,用手一摸,冰碴磕刺着肌肤,却没有疼痛。
    俞敏俪回到沈阳市区,她没有了回家面对老父亲的勇气,只得先找了家宾馆住下,高烧不退,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
    第三天的时候,她努力地撑起身子给家里打了电话。
    俞敏佳等人已在家里了。
    俞敏涛听到俞敏俪嘶哑的声音,急着问:“俪俪,你生病了妈怎么说”
    俞敏俪忍不住又哽咽了起来。
    俞敏涛更加焦急:“先说话啊,到底怎么回事”
    俞敏俪止住哭泣,说:“对不起!二哥,我劝不回妈妈,看上去她真的出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爸爸说。”
    俞敏涛惊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俪俪,你是重感冒了吗”
    俞敏俪无力地说:“是,北方的冬天特别冷。现在烧退了,我已经好多了,可我不敢回家。”说着又想流泪。
    俞敏涛略一思索后说:“你先呆在宾馆里再好好休息,我和大姐马上去找你。”
    俞敏俪如获救星般地猛点头。
    当俞敏涛、俞敏佳和俞敏俪一起现身在俞香兰的面前,她似乎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出。不等他们开口,她无比冷静地说:“知道你们还会来,又是何苦?该断的时候不断,该舍的时候不舍,心若牵绊必难脱六道轮回之苦,你们却在一直勉强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孝顺”
    俞敏佳喊了一声:“妈”,也哽咽失声,无法再说什么。
    俞敏涛静静地站立。
    俞敏俪早在宾馆里又哭了一回,眼睛红肿,此时无语却又泪目。
    三人似乎忘了此行目的,安静地站立,沉默着流泪,仿佛千里奔波只是为了瞧上老母亲一眼。
    俞香兰认真看了看俞敏佳和俞敏涛后,又掉头面向佛像,双十礼佛,再缓缓开口:“你们回吧,别再来了,如果你们再来,我又得到其他地方去了。”
    俞敏涛无奈地说:“妈,这老房子了没有公共的取暖设备,您不如再找个条件好一些的地方吧。”
    俞香兰淡淡地说:“我觉得已经很好了,西屋里有一屋子的柴火,肉身不会受冻。”
    俞敏涛深深地叹了叹息,:“要不我下午去买几台取暖机回来吧。妈,再装个电话吧。”
    俞敏佳赶紧说:“涛涛,还买个洗衣机吧,先看看可以装在哪里。”
    俞香兰急说:“你们一来就将我的修为打了折扣,快点回去吧!”
    俞敏涛:“下个冬天,如果您还愿意在这里修行,我就找人给您装空调,您也别想着省电,我把钱直接打给村委好了,您不用跟他们结帐。您以前也让我们往寺院捐钱做功德,权当我们现在是在捐钱敬活佛,也算是在做一份功德吧。从此以后,您不再是我们的妈,我们敬您是活佛!”
    俞香兰心头猛然一热,有泪水涌起,又怕被人发现,急闭上眼,大声念起了佛号,半晌后才对俞敏涛说:“你要买就买那什么取暖器吧。其他的就免了吧,你们知道我的脾气的!”
    俞敏涛应声先去了村委会。
    俞敏佳四下收拾起房间来,可房间整洁如斯,并无可需放拾之处,只不过她不动手,只觉浑身难受。
    俞敏俪只站在小窗前呆望。
    窗外的树桠上悬凝着许多冰花,洁净、透亮,分不清是冬的献礼,还是冬的眼泪,又或许只是与往时告别的一种仪式,可谁也阻挡不了新生的丰盈和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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