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纵横录》第五十一章 乱局之前(七)

    一.
    “呆子,你……没事吧?”过了许久,苏墨白用试探着的语气问道。
    吕正蒙似乎没有听到友人关切的问候,从吕府出来在这条街上他们已经穿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少年一直低着头沉默寡言,踏着无声的步伐。在一片繁荣甚至有些喧闹的街中,他的模样有些诡异。
    “呆子?呆子?”苏墨白见他久不回答,扯了扯他的衣袖。
    少年猛然抬起头,表情是被打扰睡眠的野兽一般,愤怒并喘着粗气。苏墨白在那一瞬间与他目光对视,顿感无穷无尽的压迫袭来,充斥他整片视野的是金色海洋,两人所处的背景变了,他们似乎站在另一片空间内对视。
    冷汗流过了苏墨白的后颈,四年前的血气像是追着他穿越时空而来,他看着吕正蒙,感觉相邻的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是熟悉的躯壳,可其中内在灵魂不是一个人。是那个目空一切,天地唯我独尊的天宁氏真魂。
    “滴答,滴答。”两道细不可闻的水声。
    刹那间金色的海洋与静止的天地如同破碎的铜镜被打破,时间恢复了流逝,那水声不是苏墨白自身滴落的冷汗,来源是吕正蒙衣衫的下摆,血液一滴一滴的迸溅。
    “哦,小白……”吕正蒙沙哑的声音从干枯的嘴唇中吐出,他整个人仿佛大梦初醒。
    少年这个迷迷糊糊的模样让苏墨白想起有一日他正在午睡,他开玩笑似的掸了几滴水弹到朋友的脸上,在他睁开眼之际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读书,并一努嘴指向旁边读书的温城。吕正蒙知道他是栽赃,说了声“小白不要胡闹了”,又昏昏沉沉地睡下。那是个温馨的场景,让苏墨白忍不住会心一笑。
    苏墨白原本以为那是平常到不能在平常的场景,可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忽然认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是那样遥远,这温馨的相处在某个时间都是奢侈。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病……怎么发作了?”
    他不自觉地紧握腰中沧海剑柄,握着拳,骨节发白。周围熙熙攘攘,苏墨白极其担忧,他最好的朋友离开了他,变成陌生的、与之敌对的模样。
    “不是我的病啦。”吕正蒙轻声说,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自从服下卫老用五叶草调制的药物后,就算月圆之夜我也不会受到以前的困扰,你没看我的头发最后都恢复过来了么?”
    细细的声音随着一阵清风灌进苏墨白的耳朵里,从吕正蒙的语气中听得出那股暴虐与杀意如退潮一般流逝,站在这里的就是他的朋友。可具体为什么,吕正蒙仍是没有说。
    忽然间,苏墨白窜到他的身后,抓着他的衣角往起一掀。
    “干……干什么啦!”吕正蒙有些窘迫,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掀起衣襟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他连连挣扎,面色羞红。可他无力的动作哪里比得过苏墨白的执念?只是一眼,苏墨白就看清了。
    “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此时他们立足的地方是桥上,石板桥下是引进城外溪水的明河,这座桥的搭建颇具匠心,结构十分巧妙,名曰“巧明桥”,两侧同样是贩卖各种东西的小贩。小贩们亲眼看着两个公子哥模样的人打闹一番,明显感觉到气氛僵住了。
    不知是谁迈开了第一步,外界对他们的关注也因为两人挪步而失去了兴趣,苏墨白过一会儿才沉声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在吕正蒙的背后看到了几处细小的口子,血肉一片模糊。那不像是被利器切割导致,更像是被重物从天而降的挤压,联想到开门的那一位武者体内气息紊乱,他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想。
    “如你所见,我跟吕氏的武者切磋了一下,他一时间没有收住力,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吕正蒙抬起头编造了一个谎言,可看到对方坚定的眼神,又不自然地转了过去。
    被苏墨白这样一直盯着,吕正蒙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好了,你别这样看着我了。就是……就是……吕夫人不知从哪里听说我母亲留给我的那一块玉佩是吕氏的信物,这才借着说褒奖我的借口诓我去吕府,想要我交出来。结果入府又不小心被她发现佩剑是传世灵器天涯,想要我一同交上去,我不依,就这样起了冲突。”
    他把除了华阴丽发现他的身份以外的事情几乎全盘托出,那些遭遇的腌臜下流的事情也没有告知这位朋友,这无论如何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没有那个必要。至于他的身份,更是准备隐藏好一辈子不让别人知道。
    “唉,等等,小白你去哪?”吕正蒙急急地拉住了苏墨白的手。
    苏墨白回身已经迈开了一大步,被吕正蒙这样一拽,差点摔了个趔趄,即使面纱遮住他的脸,吕正蒙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愤怒。不过他明白,这怒意并不是针对刚才这个行为的。
    “放开我,你拉着我做什么?我要去质问华阴丽!”苏墨白更加生气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她凭什么仗势欺人?且不说她只是嫁入吕氏,就算是吕大人,也不能仗着身份抢一个小辈的东西,这成何体统?何况那本来就是你的!”
    他愤怒的声音如海啸一样扩散,惹得行人、小贩注目。
    “喂喂喂,你小点声啊,不要闹得天下皆知。”吕正蒙急忙忙的去堵苏墨白的嘴,却被他一个闪身避过了。
    苏墨白一听声音更大了,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不能闹得满天下皆知?不成仗势欺人就有理了?还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真的没有王法可言?!你是我的朋友,他们这样对你,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途经他们两侧的行人停下了脚步,投来异样的目光,更有好事者在一旁指指点点。
    “是那个少年被欺负了?听说是得罪了权贵人家。”有人说。
    他身边的人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大声喊的人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公子,要替他的朋友出头,我估计就是逞口舌之快,要是证据确凿,报官不就得了?陈先大人可是铁面无私……”
    刺耳的议论不断响起。
    “看什么看?”苏墨白皱着眉头,忍无可忍,被怒火攻心的他似乎忘记了以往的涵养,放声大吼,“你们要替我的朋友出头?那好,我告诉你们,欺负我朋友的是吕府,就是当朝丞相吕荒的府邸,请你们去报官吧!”
    行人一听立马加速疾走,恨不得把耳朵堵上,方才指点的好事者更是想要扇自己一耳光,为什么听到了这样的传闻。这远不是他们可以掺和进来的事情,无论真假,当然他们更倾向于这个少年是发了失心疯,毕竟吕荒在民间素有贤名。
    “对不起,我的朋友有些生气,他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在胡言乱语,你们不要往心里去!”吕正蒙给那些被吼走的行人鞠了一躬,强硬地拉起苏墨白的手,不由分说地向远方跑去。
    两人一路横冲直撞出了石桥,其中不乏因为速度太快而不小心撞了人,可吕正蒙就跟身后有追兵似的只是遥遥告罪一声,沿途惹来不断的骂声。他们飞快地穿越闹市,直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才停下。
    吕正蒙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开始苏墨白还有些不情愿,可看到身旁的朋友体力不支摇摇欲坠险些倒下,这才一把手搀住了他。
    “你干什么啊?”苏墨白仍在生气,“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不对,要抢走你的东西,你这样做仿佛你是个坏人一样。”
    他赌气似的把脸转了过去。
    “这……这……不用这样的。”吕正蒙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苏墨白还是忍不住数落他,“你看看你现在,哪有一点少年将军的样子?你可是义父钦点的唉!就算没这个身份,你也是我的朋友,你想一想,要是有人这样欺负我,你不也是挽起袖子和人家拼命?要是不闻不问,好像显得我是个不讲义气的人一样。”
    “求你快别说将军那两个字了!”吕正蒙有些羞愧难当,他还是不认为自己能配得上这样的名号,“我知道是他们不对,可你替我出了头,能怎样呢?先不说光凭我的一面之词就会使人信服,华阴丽是英王敕封诰命夫人,出身名门华氏,她的丈夫更是吕荒大人,这种丑闻怎么也不会闹大的。何况真要捅出去,我身怀重宝的秘密被外人知晓,那才是无穷无尽的杀身之祸。”
    “难道就这样算了?”苏墨白怒其不争,“你能咽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我这辈子朋友没有几个,跟我朋友过不去的人,就是跟我过不去!跟我过不去,就是跟……就是跟……”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半天没有想出一个恰当的词语来。本来是想说跟“东土过不去”,可想一想,有些太嚣张了。
    “小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吕正蒙把手搭在了苏墨白的肩膀上,用郑重的语气说道,“可这是我的事,没有必要把你牵扯进来,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全身而退了吗?”
    话音刚落,噗嗤一声,吕正蒙口中喷出一团血雾。这倒不是什么要命的伤势,反而整个人畅爽了不少——激活天宁氏有些狂躁的血脉与被元气压迫产生的淤血因为剧烈的奔跑宣泄出来。只不过现在的此情此景,配合他先前的发言,有些尴尬罢了。
    “哼。”苏墨白看他无碍后,立刻缩回了方才因为担忧伸出的手,仍是侧着身子偏过头。
    吕正蒙用手背擦去嘴角血迹,两人的步子放慢,在街上闲逛起来,沉默片刻后,苏墨白突然说道,“呆子,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今天你拦下了我,华阴丽没有得到教训,万一她派出武者改日在夜晚偷袭你怎么办?你也知道,凭借自己是无法对抗一个武者的吧?如果你唤醒体内真魂,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额……”吕正蒙顿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方才在吕府我已经报出你的名号了,如果华阴丽不死心,哪怕她真的派人杀了我,最后这件事一定会公之于众,就算她再渴望我的这两样东西,也不可能赌上她的名声。可以说,你出现的那一瞬,后续的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苏墨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在他看来倒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可猛然间他又想到什么,连忙追问,“等等,这件事你怎么看起来这样熟练,不会平日就打着是我的朋友这个名号招摇撞骗吧!”
    吕正蒙哭笑不得,“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苏墨白真的用跟防贼一样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这才小声地嘀咕,“这可不好说……”
    玩笑间终于缓解了那种氛围,不过吕正蒙看得出他的朋友仍是心有芥蒂,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似乎在思考怎样隐晦地给华阴丽一个教训。他刚要张口扯开打乱他的思绪,也想问一问到底是如何知晓他在吕氏的。
    可不等一个字吐出来,他却发现苏墨白抬起了头。
    少年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轻声说,“呆子,我记得你刚才说华阴丽是因为觊觎你的佩剑与玉佩,你的佩剑我知道,是传世灵器天涯。可你母亲留给你的那块玉佩,是吕氏的象征?”
    此言一出,吕正蒙顿感不妙。
    “就是一块……一块比较有价值的玉佩罢了,说不定是她鬼迷心窍认错了。”吕正蒙试图蒙混过关。
    “不对,不对,你在撒谎。”苏墨白摇头,“认识了这么多年,你有没有说谎我还是分辨得出来的。我记得你的那块玉佩是不是纹着一条腾龙来着?你这样一说,我好像记起了历史上有一块玉佩和这个模样相符。”
    说到这,连苏墨白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不是,是我说错了,不是吕氏的象征,不是!是我的口误!”吕正蒙恨不得回到过去抽自己一个巴掌,怎么那个时候说话不过脑子?
    苏墨白把手一伸,摊开白皙的掌心来,“是不是口误,给我看一看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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