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正蒙面对宁玉的逼问,没有回答。
宁玉见他神色微变,继续说道:“我来猜猜,你心中想的是什么?”她双眼转了一圈,似笑非笑,“是不是再想我的身份暴露又能怎么样?我体内不过是流淌着灵族的血脉,可我一直视自己为北原的一份子?我是北原人,一辈子都是。”
吕正蒙抬起头。
“可真的会如你所愿吗?”宁玉语笑嫣然,“想想那个时候的你,身居高位,一切都拥有,你可能是个将军,可能是东土朝中重臣。可你真的不会以为北原与南境真的会像是这样太平吧?我们交战,谁敢用你?谁心里没有芥蒂?除非你能永远获胜,不然看不惯你的人,总会用这个罪名致你于死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会想?我吕正蒙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在北原呕心沥血,就为了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含冤而死?是不是会后悔,当初你真正的家人曾经劝你回家,却被你无情的拒绝了?”
吕正蒙不得不提,宁玉真是一个玩弄人心的魔鬼,差一点就把他说动了。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的身份为什么会暴露呢?”吕正蒙突如其来的反问同样惊呆了宁玉。
“是的,你说的这些都有可能,我的身份暴露,可能会含冤惨死。”吕正蒙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着,似乎这件事与他自己无关,“可一切的前提是我的身份会暴露,我的身份又为什么会暴露?我没有金色的瞳孔,也不会布下阵法,哪怕是你现在宣扬出去,就凭你们的一面之词,这些人就会相信你?别开玩笑了,我的诞生是个奇迹,是自古至今的头一份,那些人怎么会相信?”
宁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吕正蒙再一次把视线偏了过去,“我记得当初我们的交易有这一点,不会暴露我的身份,对吧?这对你我双方都没有好处。”
宁静在宁玉回身投来错愕的目光中点点头,“是的。”
“可你……你的血液……”宁静仍是不死心。
吕正蒙耸耸肩,“不好意思,除非你现在就把我的身份宣扬出去,不然过几天,那些人认为失心疯的人绝对是你。”
宁静再次回身,用愤恨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胞姐,看着对方淡然而又漠然的神色,她知道吕正蒙有恃无恐的原因了。
“没想到姐姐把那个法子(注)都交给了他……姐姐真是一个念亲情的人啊!”宁玉的脸上冷若寒霜。
这是暗中挖苦,指责宁静把天宁氏秘法传给这个不打算回归族群的族人。而宁静则是一脸无所谓,“我早就告诉你不要抱着这个念头,可你不听。”
眼看两人之间要吵起来,吕正蒙感觉没有待下去的必要,转身欲走。没等他迈出一步,就听到宁玉的声音,“等等,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母亲的事情?”
吕正蒙猛然转过身。
宁玉又恢复了那个优雅的神态,“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把你一直想知道的东西告诉你如何?”
“我不和外族人做交易,也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吕正蒙下意识的开口回绝,他心里就不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
宁静挑了挑眉,有些不悦,她猜到宁玉要说什么了,这本来是她的筹码,上一次她与吕正蒙交易只是让对方定期交给她鲜血,用来换取天宁氏诸多秘法,其中就要如何隐匿天宁氏特征的一项。不过那个秘法需要的药材极多,有的只有灵族境内才有,这才让吕正蒙心甘情愿地与她交易。
“呜呜呜……”宁玉做了一个悲伤的表情,“明明同样是你的亲人,你就这样偏心,只与姐姐做交易,而不管人家……”
吕正蒙没有理她,而宁玉故作姿态一阵子后也停止了,她明白这样对吕正蒙没有用,“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那可是我小姨,你的母亲唉,普天之下知道内情的也就我们几个人,要是错过了我,就算你要在姐姐那里知道,付出的代价不知道要多大呢!我可以立下誓言,这件事绝对不会违反道义,威胁北原。”
吕正蒙犹豫再三后,还是答应了,他真的太渴望,太渴望记忆中那个温柔的身影了。
“那好,我们签订月神之誓。”宁玉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印,金光连通两人,这是个耗时不短的阵法,她借着这个空闲侃侃而谈,“你的母亲、我的小姨,北原的名字是宁月灵,她是灵族几百年来月神血脉最浓郁的人,在衍朝姜氏没有灭亡的时候,她主动请缨来霍乱姜氏,目标是姜氏的中流砥柱吕氏,这就是她的计划。而你的父亲,就是吕氏当代家主,吕荒!”
历史:
这注定是吕正蒙难以忘怀的一天。
他终于在两个少女、某种程度来说还算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灵族人身上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这让他难以接受,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这种落差感主要是得知他的身份后,得知他父亲的身份后,原来这世间某些事情真的是注定的,他离别了世上唯一的亲人六年之后,又一次来到了他的身边,何况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没有人不知道。
不过他也认定了,永远不要和他的父亲相认。
即使十几年后,他也贯彻了这个原则,即使父子相见,他摆出了当初腹诽宁静脸上的那种神色——臭着一张脸,仿佛欠他一大笔钱似的。
而其中最不解的就是苏墨白,那时他们已经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创立了一支军队,这个至交好友惊天的身份也已经暴露,他问,“为什么你总是不待见吕大人?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知道自己的亲人还在人世,找到他不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吗?”
这句反问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心酸与钦羡,苏墨白望着远方的群山,要多怅然有多怅然。
吕正蒙想,他的朋友几乎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唯有一点是他的身份换不来的,那就是对亲切的渴念,对亲人还在身边的满足。
于是他回道,“其实知道吕……大人是我父亲的时候,我还是挺高兴的,最起码这个问题不会困惑我一生,不用想他过的好不好,是否还活着。”
然而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泄了一口气,精气神松了下来,“可我心里依旧不能原谅他,很难形容,你知道吗,知道这个消息后,有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在门学中去看吕扬,与他相比,我是那样的卑微渺小,他是天之骄子,而我是凡尘中的一粒砂石。我嫉妒他,我嫉妒他到快要发疯,甚至有时候忍不住想杀了他。”
这句掏心掏肺的话同样让苏墨白心中一酸,他拍拍吕正蒙的肩膀,示意一切都过去了。毕竟置身处地来想,他见到吕扬是无法那样淡定的。
“小白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在意什么吕氏少主的名号,也不在意他是庙堂之上的丞相,无论他贫穷还是富有,我体内流淌着一半他的血液,吕氏的热血。”他忽然攥紧了拳头,“可我不能原谅他!”
吕正蒙猛然站了起来,“他是我的父亲,可他履行过一天父亲的职责吗?我在寒州的时候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每逢年节,那些孩子都有新衣服、新玩意,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而我总是孤零零的。他那时候在做什么?”他冷笑一声,“忙着教他的儿子读书写字。”
“还有就是在中北城战场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我十二岁,面对的是数以万计的蛮族铁骑,他靠着这双手,腰中的佩剑,踩着敌人与族人的尸骨,杀出了一条血路。要不是遇见了你,遇见了老师,等到了李老将军,恐怕我已经死在寒州了。”
他看向神色复杂的苏墨白,“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举目无亲,甚至想还不如死在寒州就算了,这样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到了九幽之下,还能和那些曾经对我不友好的人在一起,最起码没有了顾忌,我也能光明正大凭本事和他们打一架了。”
吕正蒙说着说着视线模糊了,声线都在发颤,可他还是强忍着,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苏墨白只见过这样的吕正蒙一次,那就是他们在寒州吕氏重逢的时候,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一天吕正蒙被收养他的家庭赶出了家门。他这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也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朋友,他满天看似无所谓的表情下,竟然藏着这样沉重的心事。
他抓了他的手,试图用自己手心的温度融化这位朋友心中由愤懑构成的坚冰。
“而我举目无亲,流离失所,连一切都失去的时候,我的父亲又在做什么呢?”吕正蒙自嘲地一笑,“他可能刚刚下朝回家,屋内吕扬正在桌上读书,下人早就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华阴丽会许会对他的丈夫说一声‘辛苦’,然后三人其乐融融地用膳。那个时候,他们有想到过我吗?”
“而我母亲过世,被暗鸦用药物控制,被训练成杀人狂魔的那一段日子,我这个父亲又在做什么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满是悔恨,来回翻转自己的双手,似乎是在看那上面到底沾染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苏墨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一瞬间他只想拥过去,死死地抱住吕正蒙。
“最令我忍受不了的,是关于这块玉佩。”吕正蒙说着从腰间扯了下来。
苏墨白对此记忆犹新,这是他的朋友曾经在赌场因为叶关用漠北将其激怒,拿出来的赌注。他那时只知道这是他母亲的遗物,并没有一眼认出这是大名鼎鼎的“云中腾龙玉佩”。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老将军曾经说这是极其珍贵的,贸然显露会有杀身之祸,就一直交由他保管。”吕正蒙顿了一口气,“其实有一段时间我都忘了这件事,我都不认为老将军还能记住我,那都是苛求。不过后来我见到了老将军,可……”
他摇摇头,“不说这个。你记得乱世十六年我拿到门学春试的头名吧?吕扬有一天给我带来了一份门剌,那是吕氏宗族的名义,说要见一见我这个所谓‘分家’子弟。结果始作俑者是吕扬的母亲华阴丽,她只想拿到这块所谓吕氏家主的象征,让我交给他的儿子。你知道吗,她就是我多次遇刺的幕后黑手,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厚着脸皮说出这句话的。”
苏墨白微微捂住了嘴巴,他怎能不记得?最初所有人都以为那是针对的他的,不成想原来还有这样的关节在其中。
“我当然拒绝了,什么狗屁吕氏少主,我稀罕这个东西?没有他们,我不也是好好地活到现在,还用他们的垂怜?”吕正蒙现在平静了下来,嘲讽地一笑,“你不知道,华阴丽真是威逼利诱,好话赖话说尽,偏偏我就是不理睬她,把她气成了那个样子。”
苏墨白突然想到了,“你是说……后来你那些一连串的遭遇,都是华阴丽暗中作祟?”
“当然,她想让我服软,可这不过是他一昧地痴心妄想罢了。”
吕正蒙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些都是我的牢骚,难为让你听了这些话,其实这都是我个人的感观,吕荒不知道我还活着,这也正常。可是,我们母子与他分离后,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寻找过我的母亲?我母亲虽然当初是带着目的接近他,可我母亲最后不是忘记了灵族的任务,只准备相夫教子过完这一生?他,真的爱我的母亲吗?真的尽了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吗?我不能原谅他,死也不能!”
这其实是一个误会,吕荒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可各中明细,又岂是吕正蒙这个孩子可以弄懂的呢?
苏墨白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两颗孤独的心也彼此融合,再也不能分离。
这件事后来给苏墨白极大的感触,导致轩朝建立后吕氏虽然荣光依旧,可总是冷冷淡淡,跟例行公事一样。
而吕正蒙临终前因为某种机缘巧合,终于明白了当年他母亲的心情,虽然心中仍是有芥蒂存在,可还是原谅了他的父亲吕荒。不过可惜的是,他临死时都没有看见他远处在外的父亲,而等待他父亲回来的时候,这位还算年轻的飞将军已经入土。
吕荒这辈子都没有等到吕正蒙叫他一声“父亲”,纵观他这几十年,年少成名,顺风顺水,享尽身前身后名。只可惜年迈回想往事,还真是失败,发妻、长子一个接一个的离世,他这个白发人总是在送黑发人。
他拥有许多,也错过许多,可拥有的对他来说不过是尘土,失去的,才是生命的重中之重。
那一夜这位吕氏家主似乎苍老了几十岁,他书房灯火彻夜未熄,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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