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除了少年文士之外,叶天涯或扮青衣小厮,或作中年汉子,或充卖膏药郎中,或为糖葫芦小贩,以不同身份,尽将韩家胡同附近一带踏勘多遍,各家院子亦已大致摸熟。
掌柜的、几名茶博士见这位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又来喝茶,一上来便将一锭五两重的银锭元宝往柜台上一拍,说是有甚么名茶细点尽管上来,出手豪阔之极。
茶馆中众人都感诧异,斟茶送果,十分殷勤。
这时茶客仍较稀少。
叶天涯嘴里咬着瓜子,一双眼睛却东张西望,心下暗笑,寻思:“我一个穷小子穿戴成富贵人家的子弟,倒也有趣得紧。既然天香院的班子回来了,想必今日会有不少客人。我待会儿也要硬着头皮去求见那位行首‘粉菊花’,言谈举止,可得显得老成一些。”
喝了两杯茶,又想:“这些日子在王府里名茶倒也没少喝。可是喝来喝去,都不及真儿妹子泡的好。”
脑海中浮现出牛真儿的丽容俏影,没来由的一阵惆怅。
胡思乱想了一阵。这少年眼尖,忽地瞥见一名茶博士悄悄离开茶馆,穿过大街,一溜烟般钻进韩家胡同。
他心道:“也不知这一招灵不灵验?我这个‘富贵子弟’虽是冒牌货,王爷的这只黄缎包中的物事可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到时候不信天香院的那些人不动心。”
过不多时,茶客渐渐多了起来。
叶天涯深深吸了口气,暗道:“叶天涯啊叶天涯,只是进青楼之地去喝个茶,听个曲儿,有何难哉?有何难哉?”
正犹豫间,忽听一人拍手笑道:“啊呀!冤家路窄,冤家路窄也。小哥儿,咱们又见面啦。”
叶天涯一转头,却是上次抢占自己座位的那三名豪仆。
三人笑嘻嘻的走近,便要坐下。
叶天涯心中一动,皱眉道:“喂,三位老兄,今儿空位子还很多。你们何必定要跟公子爷过不去?”
一名豪仆笑道:“没什么。这个座头很好,坐在这儿可以看到街上的美人儿。怎地,你这小哥儿穿戴这般齐整,不也是来见相好的妞儿么?哈哈。”另二人一齐笑道:“是啊。”
叶天涯忖道:“这三个恶仆的主子定是韩家胡同的常客。倒不如从他们身上着手。”笑了一笑,便道:“既然如此,三位请坐。这样罢,我来请客,想吃什么点心,尽管吩咐。”
那三名豪仆见这“富家子弟”如此识趣,显是怕了自己三人,哈哈大笑,口中称谢,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招呼茶博士过来,斟茶索果,毫不客气。
一仆赞道:“小哥儿,你这般漂亮,怎地不去‘问菊楼’逛逛啊。听说那里新来了一个年轻雏儿,美貌得紧。老鸨龟奴施尽了手段,她是宁死也不肯接客。听我家老爷说,那小娘儿一定是看不中这些又肥又丑的嫖客,除非找个美少年,梳拢了她。”
另一仆也拍手笑道:“不错,不错!依你小哥儿这等标致的相貌,那小娘儿决计动心,说不定一高兴,连‘梳拢’的财帛也都免了呢。”
此言一出,三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来。
叶天涯脸上一红,低下了头,默不作声。他虽不明白“梳拢”是甚么意思,但也能猜到不是好话。
那三名豪仆打趣了一会,见这后生脸嫩害羞,便笑了起来,不再理他,自顾自的喝茶聊天。
过不多久,茶馆中已坐满了客人。
三仆东拉西扯,说来说去,都是些粗俗淫猥的言语。叶天涯便不再听,一面低头喝茶,一面打量进出茶馆的客人,寻思:“要不然我还是去见见那位粉菊花吧?只有从她身上或许能查探出失窃之物的下落。”
言念及此,忽听得左首一仆笑道:“其实当真说起第一等美貌的小娘们儿,‘问菊楼’那个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美人儿,还得是‘京城双艳’。只可惜,连咱们老爷这等尊贵的身份,也没机会见到。嘿嘿。”
另一仆接口道:“是啊。‘京城双艳’一个出了事,不知所踪,多半是跟着情郎卷逃私奔了。另一个刚从外面回来,明儿还得去‘定西候’府给何老太君做寿,这几日又没空来这边院子啦。”
第三仆摇头道:“他妈的,说这些干吗?连咱们老爷也可望而不可及的妞儿,再美也都是‘镜花水月’,想都别想!嘿嘿,我倒是觉得洼子胡同的粉头‘翠红’长得得劲,价钱又不贵。虽然她脸上有几粒麻子,但那身皮肉还是白得紧……”
叶天涯听他越说越下作,微微皱眉,待要起身离座,忽听得一个女孩儿声音说道:“买花儿,买花儿啦!”
只见一个驼背跛脚的小姑娘手中提着竹篮,在茶馆中一跛一拐的叫卖。
灯光之下瞧得分明,竹篮中装了红红紫紫的鲜花。那小姑娘一身青布衣衫,看样子是个贫女,还是一个卖花女。
叶天涯心念忽动:“据王爷那两张纸上所述,事发当晚,他那位子侄也曾见过一个卖花女孩儿。前几日倒是见过几个卖花女子,均无可疑之处。这一位姑娘却是初次见到。也不知道是不是她?”
这一留神,不免向那卖花女多看了几眼。
那卖花女忽地走近,问道:“买花儿不?”
一名豪仆挥手斥道:“走开,买甚么花儿?不买!”
另一仆斜眼淫笑道:“买花儿也得送给相好的。啊呀,好丑的小妹妹,哥哥还没相好的姐儿。你说怎么办?哈哈。”
另一仆摇头笑道:“原来还是个女驼子。生得这么丑,出来卖什么花?”
那卖花女容貌甚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一副终年吃不饱饭的样子,头上包了一块灰布包头,身材瘦小,削肩细腰,偏又长着高高的一个驼背。
叶天涯心道:“看来只是个寻常的卖花贫女,亦无可疑。”
眼见三名豪仆肆无忌惮的出言嘲笑,吓得那卖花女脸色苍白,不住后退,又想:“这么晚还出来卖花,定是家境窘迫之极。”便温言道:“小妹妹,你这花儿多少钱一枝?”
那卖花女呆得一呆,才停了脚步,说道:“一文钱三枝。”
叶天涯道:“是不是卖完了花儿,你便可回家了?”
那卖花女点头道:“是啊。卖不完花儿,连饭都不准吃。”
叶天涯伸手入怀,摸出一锭一两重的碎银,递了过去,柔声道:“把花儿留下来,快回家吃饭去罢。”
那卖花女摇头道:“用不了这么多银子。我没有零钱。”
叶天涯温然一笑,道:“不用找了。买些好吃的,快回家吧。”
那卖花女收了银子,兴兴头头的转身去了。
那三仆又啧啧称奇,纷道:“笨蛋!”“书呆子!”“被人家骗啦。哪有这么贵的花儿?”
叶天涯笑笑不语。
便在这时,忽见一名锦衣人走进茶馆,嚷道:“别喝茶啦。备车,走罢!”
相邻桌上两人站起身来,说道:“老爷,这么早便回去?”
那锦衣人瞪了二人一眼,破口骂道:“狗奴才,老子叫你们走便走,问这么多干吗?”
那二人一惊,忙道:“是,老爷!”
那锦衣人一转身,拂袖便走。
那两名奴仆也即仆了茶钱,匆匆离去。
过不多时,又有一名华服中年来到茶馆门口,一般的呼奴唤仆,速速备车,急急走了。
奇怪的是,喝茶的仆役车夫又被各自主子接二连二的叫了去。
叶天涯同桌的那三名豪仆低声嘀咕,猜测多端。
这时一名车夫出去后又走了回来,从座头上寻找马鞭。
叶天涯左首一仆忙问:“老田,怎么啦?你家老爷怎地这么快便回去啦?”
那车夫苦笑道:“不用提了。”四下一望,又道:“适才‘粉菊花’宣布,今晚不见客。说困了要休息,不论甚么客来,一概挡驾不见。”
那仆人恍然大悟,点头道:“唔,怪不得有好几位大爷都早早回去了。”
那车夫道:“是啊。你瞧车马纷纷,哪个不是想去听听‘粉菊花’的小曲儿?我听老爷说,自明儿起,只有去‘定西候爷府’里凑凑热闹啦。现下无论多熟的客人,想要跟这位‘尤行首’单独见面,那可是千难万难哪。”
说着提了马鞭,三脚两步的去了。
叶天涯听了这话,不由得冷了半截,暗道:“‘粉菊花’连熟客都一概挡驾不见,更何况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呢?”
这时三名仆人相视而嘻,又自低低论议。一人低声道:“还是咱们老爷聪明。知道‘粉菊花’那样的清倌人招惹不起。反而不如‘小红玉’这般知心解意的美人儿,连打茶围的姐儿,也够味儿。”一人吃吃笑道:“那倒是。这些所谓的花魁啦,行首啦,清吟班的娘们,依我看啊,光是喝喝茶、谈谈棋、弹弹琴,说戏为主,顶个屁用?”
便在这时,又听得门口有人叫道:“阿七,阿七,他妈的,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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