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阶前冻银床,檐头冰钟乳。年关将至,算起来,也该是皇后临盆的时候了。
太医与接生嬷嬷十日前便候在偏殿日夜待命,生产所需之事不论巨细一应打点全了。玄镜大师应邀入宫,领着宝华殿的僧众发了国愿,为皇后腹中的孩子祈福,为楚国国运祈福。
殷鉴不远,中宫的嫡子是多么重要?皇后肚里怀的如何只是一个孩子——分明是楚国的未来。
皇后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时下第一人,说起来,她上一回如此万众瞩目之时,还是在初登凤位的参拜礼上。她身子骨本就不好,又是头胎,心中万分不安,早早地召了生母入宫陪护。不仅如此,她稍有不便召唤太医,一日竟有八九回,恨不得太医寸步不离才安心。
这夜,皇后终于从略微的不适突转为剧痛,颤着声宣了太医,才知是真的要生产。一时间,坤宁宫上上下下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一石激起千层浪,虽是在夜里,整个楚宫红火得如在白日似的。
翊坤宫早就熄了烛火,在天寒地冻的夜里,没有什么比早些入睡更加适宜了。皇后生产的消息如乘着呼号的夜风似的,插上了翅膀向各宫飞去,不过半柱香的时刻,翊坤宫值守的宫人便将消息传到了乔鸯耳中。
“娘娘!”乔鸯“砰”地推开门,外头的风簌簌地灌进来。榻上的绾妍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坐起来,昏昏沉沉中正欲开口,绿衫子也裹着一身寒气提溜着宫灯匆匆近前,身后紧跟着一众捧着盥洗之物的宫女。
乔鸯掀开帐幔,为绾妍罩上一匹狐裘,急急地唤道:“主子且醒醒,如今可再不能睡了!”
“娘娘,皇后娘娘已经在生产了,按着规矩,所有妃嫔都该去坤宁宫为皇后祈福,您快一些准备罢!”绿衫子慌得跳起来,手里的宫灯止不住地跃动着,晃得绾妍眼睛疼。绾妍眯了眯眼睛别过头去,下意识用手掩了掩。
终于是等到这一日了,绾妍穿着薄薄的单衣,却浑然不觉冷,只觉有一阵暖流从心口处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翻了个身起来草草盥洗,由着宫人们为她着装。此刻,她倒是如一个大战前夜的将士似的,被坚执锐,眼中光点熠熠。
“昨日听您咳了几声,只怕是不好。今夜在外头祈福是极辛苦的,主子务必要穿暖些……”乔鸯不住地打发宫人去取更暖更厚的衣裳,险些将场面稳住了,低声向绾妍道,“否则只怕要大病一场。”
“怎么说?”
“雪夜祈福,您可曾受过这样的苦?”
绾妍眉心的怯意稍纵即逝。衣裳领口的绒毛在愈来愈大的风势中剧烈的抖动着,细细的痒意如藤萝般从脖颈子延到心里去,勾得她心烦。她紧了紧怀中的手炉,抬头睨了一眼黑得要滴落出浓墨似的苍穹,抿了抿唇,乘上轿辇,领着乔鸯与绿衫子往坤宁宫去。
绾妍来得并不算早,许湄与宜嫔这两个高位的妃嫔早就到了。她向两人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院内早就布好了蒲团,放眼望去如棋盘上的子。许湄掌协理之权,是众人之首,按着规矩跪在最前头,绾妍紧随其后,宜嫔的位次又比绾妍的往后一些。
如此,随着僧众们请了神龛供奉在侧,祈福也开始了。子时已过,寒风如刀子般割在绾妍的脸上,她冷得要死,脖子只往衣裳里头缩,雪越来越密,生生地要糊住她的眼睛。
知书忙进忙出的操持着坤宁宫的事项。看着外头的雪越落越大,后头几个柔弱些的小主身子都晃了起来,便犹豫着是否要停了这仪礼。她站在门边思忖了会儿,终究是怕这将人冻掉耳朵的天糟蹋了皇帝的妃嫔,况且,还有一位娇生惯养的郑家女。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虚礼罢了,若是真伤着病着,他日可要如何交待呢?这般想着,知书心一横,打了帘子进去。她走了没两步,皇后竭力的嘶吟从榻那边飘过来,当真是气若游丝,可怜得像是一个溺水的求生者。
“娘娘用力啊!”
“皇后娘娘,别睡……”
“快将参片放在娘娘舌下含着!”
太医在帐幔外的小几旁嘀嘀咕咕,知书瞟了一眼这些半百之年的杏林圣手,都是急得额上晶莹,不住地擦着汗。
知书拧着眉头,近前隔着屏风问:“娘娘,外头的雪越落越大,您看跪着的娘娘小主们,是不是移到偏殿去……”
“谁敢!”
屏风后的皇后突然暴喝起来,像是用了十足的力气,如杜鹃泣血般歇斯底里,旋即只听得她声音断断续续的,气若游丝。
“本宫的孩子一直下不来,都是……她们祈福心诚,她们……怎么真的会盼着本宫诞下孩儿?”
“本宫……偏要她们心诚,去……传本宫的懿旨,不许任何人用蒲团,如此……才算敬着……”
知书大骇:“娘娘,您三思啊!”。
一个在里头伺候的小宫女垂着泪出来,扑通一下跪在知书面前:“姐姐快去传旨意罢,眼下没有什么比顺应皇后娘娘的心思更重要的了,如今娘娘分了心,更加用不上力了……”
知书狠了狠心,终究还是出去宣旨了。
众妃嫔被撤了蒲团,硬生生地跪在密匝匝的雪里。雪沾了人气,化成冰水渐渐渗进衣料里去。绾妍只觉原本还算温暖的膝盖,越发的湿冷,一寸一寸的,犹如将生锈的铁钉,用榔头一下一下地敲进她的骨头缝里。
她冻的要死,大块大块的雪毫不留情,只往她脖子里灌,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人也在抖着了。
她尤擅女红,最爱惜的便是这双巧手,日日夜夜精心呵护。露在袖子外的手死命地往里缩,想求得一点暖,却好像被卷在银屑炭上的火舌舔舐了一下似的,肌理疼得快要迸裂开。
她艰难地低下头,木木地看着自己原本保养得宜的手,此时也红肿得如地里的萝卜一般。她用力去动一动小指,却只怔怔地看着它佝偻着曲在那儿,陌生得像不是自己的东西似的。
她想起临行前乔鸯说过的话——“雪夜祈福,您可曾受过这样的苦?”
似是有无穷无尽的委屈涌上心头,她不敢流泪,怕泪水流出来反将眼睛冻坏了。
她确实没受过这样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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