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战争》第七章

    “告诉我，”他说，“你真的从没有过朋友，没有过在乎的人？”
    我猜想，假如他不是对别人的隐私相当感兴趣的话，那么一定是打算找个由头训斥我一顿。
    “不，长官。”我又加上一句，“我当然有朋友，而且也爱着一些人。”
    这句话像点燃了他心中的火药桶，他拽着我的衣领，晃荡一袋零钱似的使劲摇晃我，他眼中的愤怒将我痛苦地灼烧。这滋味真不好受，所幸我还没享用过今天的早餐。
    “那你这个白痴怎么还作出这么愚蠢的事。谋杀总统，该死的！你真的疯了吗？你真有那么恨他，它值得你把你的明星生活毁得片甲不留？你的童年有如此的糟糕和惨痛吗？足以让你心中的魔鬼坚强地活着，让你一刻不停地坚持着自己那疯狂的念头！”
    我被他扔到地上，脑袋里金星闪耀。没等我缓过劲来，他又走上前，再次把我拎起来。我肯定遇到了一位坚定不移的领袖崇拜者。
    “你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不仅令你自己身败名裂，还把所有与你有关的人等一起否定了。你的亲人、你爱的人、你的同伴、以你为楷模的年轻人、整个宇宙的信任和希望都随着你的堕落一起被背叛了。也许你真的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才走上这条路，一切不过是你为成就自己的复仇而铺设的轨道，你从没在乎过别人的感受，你不明白你的所作所为给这些人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你现在的确是自作自受，但你不该折磨这些无辜的人们。”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把无法原谅的责难狠狠地刺进我的心底。
    “无论如何，”他的愤怒从齿缝一点一滴挤压出来，“你不该让朱莉也承受这份痛苦。”
    我感觉到一阵晕眩，身体里仿佛发生着某种剧烈的化学反应。我从他手里猛地挣脱出来，痴痴地看着他。渐渐地，他的影子终于与我熟知的那个人结合起来，他们的声音，动作，语气，乃至歇斯底里的怒吼。我脑子里的某个闸门忽然打开，我的眼水慢慢地上涌。
    他厌恶地皱起眉头，越过我，冲着士兵们吆喝着什么。他告诉他们可以离开了，现在他要单独与我解决一些事。他的语气令每个人对我的遭遇深表同情。
    当周围平静下来，只剩我们两人时，他不动声色命令道：“士兵，跟紧我，别让人误会我是在给你偷懒的机会。”
    我们跑向一公里之外的锥形山丘，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他带我经过山丘的背阴面，那儿横七竖八地排列着陈旧的障碍训练设施。我们站在一片铁丝网前，上面布满赭红色的锈斑，看上去像干透的血液般扎眼。
    “这是你们即将遭遇的刑罚。”他指着一堆废弃的墙砖、磨损的绳索、被泥土掩埋的金属管材、不知什么小生物咬穿的沙袋，“这些都是。”
    “还不错，没我想的那么糟。”我思索了一会，咬着牙说：“很高兴见到你，大狗。”
    “我可不这么认为。还有，不允许这么称呼我，我是你的长官。”他冷冷地说。
    我把身体挺得笔直，大声说：“是的。大狗长官。”然后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这个蠢货，像过去一样爱装模作样。”他愤愤地说。
    “你也一样，总是拿腔拿调的。”我毫不留情地还击。
    他咧着嘴，笑道：“你懂什么，这是军队。我管辖的又是一堆没人要的社会残渣，这只是我的管理手段之一，以后你会见识到很多更加有趣的手法。”
    “看来比起乐队，在军队里你更加得心应手。”
    他盯着我：“比起军队，监狱比较适合你。”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刺。
    “关于这一点，我不想做什么解释。”
    “是吗？和过去一样，不接受电话采访，不回答任何涉及隐私的问题。每次都把对媒体的该死奉承交给我，然后再讽刺我的马屁拍得有多么拙劣。清醒一下吧，现在我可不是你那边的，我以一名军士长的身份命令你回答我，你怎么能像一个青春期吸食毒品的小孩，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我满不在乎地挠了挠头。
    “长官，我当时喝醉了，还注射了一支高纯度的海洛因，我以为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外星杀手，而自己是超级英雄。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他看上去快要气炸了，脸颊憋得通红，手指关节咯嘣直响。假如换做一个人站在他眼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打碎他的脑袋。但是现在这个人是我。他最好的朋友，最棒的伙计，最出色的主唱。对于这些我毫不怀疑。
    可他还是一巴掌把我打倒了，像把玻璃杯摔在地板上那么轻而易举。我的颧骨像塞进了一串辣椒，一缕鼻血像从瓶口流出的番茄酱。以前我可不知道他的力量有这么大。
    “你在做这蠢事之前，有想过朱莉和海瑟薇吗？还是说她们只是你计划之外的部分。海瑟薇临死前你答应过要照顾好朱莉。但是现在呢？她没有了母亲，现在连父亲都要失去。她还是个孩子，谁来保护她，照顾她，是那些流浪街头的小混混，还是被困在监狱，打算抛弃一切走上战场的不负责任的父亲！”
    他吐了一口唾沫在我鞋边，然后坐在一个皲裂的汽车轮胎上，仿佛他击倒的是最不值一提的对手。
    “朱莉是你的女儿，她也是我的孩子。这些年来，每个夜晚我听着我们的歌，就会想起她抱着我的脖子，大声地喊‘大狗，大狗。’的情景。画面里海瑟薇就站在她的身后，拿着亲手制作的三明治分给查理和吉姆，你总是埋怨她干扰了我们的排练，挑剔那些蛋煎得太老，却吃得比谁都难看。那时我们亲密得像一家人。”
    我揉着肿涨的脸颊，口齿不清地说：“现在也一样，大狗。我从没忘记过你们。”
    “不，大明星，也许你没有改变，可是我们都变了。查尔斯躲在地球的某个阴暗角落，整日与毒品和妓女为伴；詹姆斯移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球，两年前我到过那儿，当时它被拜金人的粒子炮轰得什么也没剩下；至于我，你可以看得到，五年以来军队就是我唯一的家，我全身上下的零件一点不拉地被换了一遍。我不说，你能想到这是过去的道格拉斯吗？”
    我张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说真的，每次看到你在电视里被人追捧和崇拜，我不由地嫉妒起你，想奋力疾呼‘看哪！这个混蛋成了大明星，却把过去的同伴抛到脑后！’但是我真正在乎的是你有没有好好照顾朱莉，你的新女人是不是想方设法折磨她，她还会不会从梦里惊醒，哭喊着找妈妈。我从来不相信神灵或奇迹，但我相信海瑟薇把所有的祝福和幸运给了你，她让你成为最伟大的明星，让你拥有全世界的尊重。她只有一个请求，希望你努力保护你们的女儿。这是她唯一的遗愿。你却连她最后的愿望都不能满足。”
    我擦去鼻子上的血垢，站起来。我迎上他的眼神，毫无惧意。
    “道格拉斯，朱莉过得很好。她很独立，十三岁之后就没问我要过任何东西。她打算考如牛津大学的考古系，理想是探寻宇宙文明的源头。每年我们都到海瑟薇的墓地，给她带上一束野山菊。她总是缠着我要听我们过去的故事，听查理在酒吧闹事，吉姆怎样追逐讨厌胖子的女孩，听我们如何在局子里用几把吉他把警察迷住。相信我，她过得很快乐，我的女人也没给她找麻烦，她和她母亲一样生起气来不好惹。我把录音和参加签售活动之外的时间都交给了她，我爱她，离不开她。朱莉、朱莉，每次念到她的名字，我的心就像被挤成了一团。”
    我用力拭去止不住的泪水，强迫自己的嗓音不再抖动。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会让她恨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我。但是在那一刻，恨意把我整个人都掩埋了，我身体的每一颗细胞都在跟我说，杀了他，杀死这个人。我完全忘记了女儿，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在那一刻，我眼前只剩下让我失去所爱的罪魁祸首。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我注定要杀死他，而他注定要摧毁我的一切。”
    远处嘹亮的军歌响起，那是一曲悠久的歌谣，旋律简单而深入人心。在一场为凯旋的士兵举办的演唱会上我听到过这首乐曲，在它的歌词里可怜的伞兵盖瑞正经历极其糟糕的死法。第一次听到它我差点喷出嘴里的饮料，而现在它是我与音乐唯一的联系。
    道格拉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一拍大腿，大喊：“该死！我忘了一会还有突击检查。你们这些蠢货到现在还不懂什么是军队标准，上尉一定不会放过我。”
    “立正，士兵。”他挺起胸膛，大声说：“叙旧时间到此结束。你还是我的手下，这一点没有改变。我不会把你从囚犯拨到普通人那一档，所以我会毫不留情地虐待你，让你生不如死。我唯一给你的特殊待遇是比其他士兵更加严酷的折磨。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在惨烈的宇宙大战中活得更久一些，如果你的运气不错的话——虽然这根本不可能——也许能挨到退伍的那一天，去给朱莉挑选一个好丈夫。”
    “报告，长官！”我请示道。
    “说吧。”
    “假如可能的话，请替我和朱莉说一声我很爱她。”
    “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你这个白痴！我只会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他的吼声震得我双耳发麻。
    “现在，”他趾高气昂喝道：“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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