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世纪末,京城西北郊没有颐和园也没有昆明湖,园中的万寿山还被叫做“瓮山“,昆明湖只是一个小水洼,因山得名叫做“瓮山泊”。
实际上,做为燕山的余脉,瓮山的原始山体只有不到四十步高,比大都的城墙高不了多少,山上山下布满了军士,如林的旗帜遍插山头,忽必烈在山上已经站了两个多时辰,依然没有懈怠之意,他不动弹,跟在后头的一干蒙汉臣子也不敢稍有动作,生怕触怒了大汗,有什么不测之祸,只有每隔上半个时辰到个把时辰跑上来的信使,打破眼前的沉寂。
“说吧,这回他们支持了多久?”忽必烈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让跪伏在地上的信使更是心中忐忑。
“回大汗的话,巩将军的兵马在土桥战没了,宋人离大营还有五里远。”
一众臣子俱是面面相觑,从大营到太平庄前线,光是行军就得走半个时辰,如今一个时辰还差不少,那就说明巩部差不多算是一触即溃,根本没有打什么仗。
从宋人发起攻击到现在,清晨到午时末的样子,差不多快四个时辰了,前前后后投入了五个万人队的增援兵力,每个万人队之间隔着最少半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按他的估计,一个万人队能支持一个时辰,到天黑只需要六个万人队就够了,可以没想到,才过了午时,已经没有五个,山下的大营里还有二十个万人队,山后一直到玉泉山、石径山之间,还有二十多个万人队,这些军士多数出自大都路,多半出自大都城周边,半数以上的家属就在城中,而不管是榆河关还是太平庄两地的守军还是先期派出去的那五个步卒万人队,都不在这个半数之内,姚枢的眉头微微有些皱起,在忽必烈出声之前,又悄无声息地平复如常。
“旗号、数量。”
“回大汗,榆河关方向出现的旗号是射声前厢,据逃回来的守将李大椿所言,就是这支队伍攻占了榆河关,太平庄一线有两个旗号,分别是左厢和右厢。”
“宋人的一部是几个厢?”
枢密副使孛鲁接口答道:“一部两到三个厢,只有满编才可能会有五个厢,据枢密院的打探所得,还没有任何一部达到过此数,这个所谓的射声军,前前后后出现过的旗号也只有前后左右四个厢,未曾出现中军的旗号。”
忽必烈的脸色微微一沉,前后四个时辰,他还拥有两个守备森严的防御阵地,外加五万援军,竟然被三个厢的宋人击败,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宋人是如何用这点人手一连打了四个时辰的?要知道,他在这山上只不过站了两个时辰,就感到了极度疲惫,若不是战事的牵挂,只怕半个时辰都撑不住,难道宋人会是铁打的?
“方才你说榆河关的守将是谁?”
“李大椿,副都元帅李庭的次子。”
忽必烈记得这个人,与其父一样都是勇将,中了箭之后断矢再上的那种,在身后的一众臣子中,这样的勇将多如牛毛,在山下的大营中更是灿若繁星,可是当他见识过火枪的威力之后,便再也不敢有什么信心,可即使如此,他也从来没想过,九个万人队加上坚固的阵地,连四个时辰都没坚持到,这个结果打乱了他的计划,也让他莫名地有些心烦,宋人竟然强横如斯?
见他专门问起,孛鲁试探着问了一句:“可是要处置这李大椿?”
忽必烈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看了廉希贤一眼,后者会意地答话。
“这李大椿先败于昌平城,又在一个时辰不到就丢了榆河关,导致咱们措手不及,如今救援受挫,他罪责难逃,就算是斩首传之军前以儆效由都不为过。”
廉希贤的话让所有人吃了一惊,就连忽必烈也微微一怔,只见廉希贤话风一转。
“只是其父犹在死战,太平庄眼见不保,是不是稍等一等,再做定夺?”
一直没有出声的阿塔海马上接道:“宋人厉害,又有利器助阵,李大椿全军尽没,仅以身免,只为了回营报信,咱们也能据此做出对应,算是不无微劳,死罪活罪,尽在大汗的仁慈之间,臣等非是为他求情,只是请大汗思量一下,看在他父子尽忠为国的份上,再给一次机会。”
一些汉臣也纷纷出言,或多或少都有求情的意思在里头,忽必烈冷眼看着他们的表演,过了好一会儿才作出一个勉强的表情。
“你们说的这些,朕看都不是理由,往日之功,朕没有酬过吗?有功必罚是军中规矩,更何况是这等丢城弃地的大过,可朕不杀他,原因只有一个,大战还没完,贸然斩将,恐动摇军心,倘若他能待罪立功,留下一命也未尝不可,不过这要看他的造化,朕不能因私废公,更不能因情废事,你们说呢。”
“陛下公正无私,仁德盖天,臣等心服口服。”
姚枢恰到好处地接下话茬,众人反应过来,纷纷与他一样弯下腰去,忽必烈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摆摆手。
“公正无私不能退敌,襄公之仁不能破阵,宋人就在五里之外,众卿与其在此劳神,不如多想一想,如何克敌制胜,解了这京师之围。”
挥退众臣,忽必烈突然感到了一丝疲惫,岁月不饶人了,六十多了,怎么也不可能再有年轻时的筋骨,更没有年少时的精力,在山上站了这么久又吹了不少风,其实已经感到了不适,只是凭一股气在支撑。
玉速帖木儿赶紧上前扶住,忽必烈略略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时,推开了他的手。
“月儿鲁。”叫着他的绰号,忽必烈指着山下的营帐:“这么多人,几乎全是精兵,比起先祖那会儿,何只相差数倍,朕以为就算打到天边也足够了,可是,三个厢到四个厢宋人,便将朕逼到了这里,还有什么能挡住他们?”
被他叫到的男子是撒蛮的继任者,开国四杰之一博尔术的嫡孙,按照成吉思汗亲口颁布的铁律,只有四大家族的嫡脉才能执掌宿卫,也就是俗称的“必阇赤长”,怯薛的最高首领,上一任撒蛮被人毒死在自家的宅邸中,他上任后就开始清查这个案子,一直没有什么头绪,一切就像一个谜,好在大汗并没有苛责,也没有再提起。
“我们的损失有限,只是宋人的层层压迫,让我们的兵力无从施展,每次只能派上一到两个万人队,而他们却能全力进攻,如果不能打破,战场会越来越小,可供施展的地盘所剩无几,纵有几十万大军,前景也必然堪优。”
“你说得一点不错,这么多人,这么小的战场,每次只能上那么些人,宋人的统帅实在是用兵行家,昌平一线通往漠北,他们掐住了咱们的命脉,最要紧的是,咱们的粮道断了,大都城的百姓加上营中的军士不下百万之众,有多少存粮你也知道,宋人都不需攻打,饿也能饿死人,真到了那一天,一定会不战自溃,朕又岂能让他们如愿?”
玉速帖木儿听得冷汗直冒,做为大汗的心腹,他所知道的远比那些臣子多,可是当听到大汗当真说出来时,还是心惊肉跳,他终于明白了大汗为什么会留下来。
他跪伏在忽必烈的脚下,用谦卑的语气说道:“我们还有怯薛,还有火器营,还有大都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为大汗去死。”
忽必烈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温和地说道:“朕知道,所以才会这么打。”
姚枢等汉臣的营帐离汗帐很近,也同时受到了侍卫亲军的直接保护,人人都以为这是大汗故示荣宠,他却有另外的想法。
四十三岁的王恂与他相近,看出了几分端倪,不禁开口问道。
“姚公忧心仲仲,对战局不看好么?”
“明眼人一看便知,你王敬甫又何必明知故问?”
王恂本是随口一问,听他这么说,反而勾起了兴致。
“姚公意欲如何?想献城么。”
出乎意料的是,姚枢并没有被他看似狂悖的言论影响,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我都是瓮中之鳖,家小都在城中,拿什么去献,敬甫啊,宋人那边容不下缙绅,也难容你我这等儒学之士,老夫劝你,死了那些心思,大元虽然有些挫折,可大半国土在手,还握有江南之地,宋人虽有利器,人数并不足取,又得罪了仕林乡绅,将来能不能坐稳天下犹未可知,陛下安排太子提前去了和林,便是想到了这一层,他对咱们汉臣有戒心不假,但不可或缺,想通了便没什么。”
“那姚公还在忧心什么?”
“我所忧心的是,太子才具不足,若是承平之时不失一仁君所望,陛下便是因此才会御驾亲征,想在有生之年为太子铺平天下之路,可如今呢,老夫另可太子守在大都城中,换陛下去和林暂避锋芒,为将来计,这才是大元之福啊。”
王恂一愣,他又不蠢,如何听不出言外之意,如今的大元需要的是一个开拓之主,而不是守成之君,太子真金比起他的大汗阿瓦,相差实在太远了,如果大都城最终不保,死在这里的君主若是忽必烈,将是朝廷最大的损失。
“公有此意,为何不与陛下直言?”
姚枢叹了一口气:“我忧心之处就在这里,陛下以身犯险,怕不仅仅是为了拖住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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