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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回京的日子就剩下三天了, 初宁已经把家里上下都打点好, 窝在徐砚屋里看书。
即便知道要回京, 徐砚还是叫人把地龙烧上, 说怕炭火熏了她。
总之怎么都不愿意委屈了她,事事都要做到最精细。
离出发的日子越近, 徐砚也忙得只有下午才会到家来, 用个饭就到书房抄抄画画,偶尔会让初宁搭把手算个帐。
初宁觉得自己最近什么本事都没长,帐倒是算得越来越快。
今日徐砚仍旧忙到日落时分才回来,齐圳手里抱了一堆卷宗, 他首回没进屋找小姑娘,而是又一头扎进了书房。
初宁听到动静,开了窗子去看,只看到他一片青色的袍角消失在书房门口。然后书房门被关上,窗子也关上。
这是有重要事?
她想了想,把窗子又关上,吩咐汐楠去厨房加一道羊肉锅。
在杭州羊肉少见,比京城贵出许多, 初宁倒不太爱吃,倒是徐砚难得对这有口腹之欲。家里即便准备,也是特意为他做的。
想着他近来又忙碌, 初宁就着人预先多买了,就是拿来给他滋补身子的。
徐砚那头带回来公务继续在书房整理,齐圳按着时间翻手上卷宗, 看到有疑点的地方就会报给他。
“三爷,明德十九年报废的战船,这上边写的是全年二十余艘,并没有实际数量。”
二十余艘。
徐砚对这个余字瞬间就皱了眉头:“明明在我来之后,这个余换了定数的,怎么又成了一个大概,你再翻翻。”
他经手的事情,他知道,这些都是他上任的时候重新清查后写下的卷宗,明明是二十六艘。哪来的余字!
齐圳闻言再翻,上任主事的手里记录的也是个余字,再往年还是个余字。然后又翻到去岁的,仍是一个余字。
不管损耗多少战船,后面的数字都用了一个余来替代。
齐圳越翻越心惊,把卷宗都给他看,徐砚照着一对比,果然都被人再篡改了!
这东西放在工部,他亲眼看着写好入档,居然被改了!
如果不是他发现提督府那里战船商用,他也不会想到翻归档的这些东西,因为他自己手上另有一份简略的记录。平时查核,他都是在比对手上的,然后再着人对比归档记录,重新更正一份。
徐砚就把册子贴近的看,用烛光对着装订的缝隙细细分辩。
“有人换了页!”他啪一下,把手中的册子丢到桌案上。
上个月他才看过查阅过一部份卷宗,那时上头还是字数,结果短短半月就被换了?
如若他在回京前不查看,肯定不会发现,等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晚了!
齐圳闻言脸色变了变,去把册子拿过来细细的看,果然是有换页的痕迹。
“三爷?这是针对您的吗?”
肯定是针对他,但又赶在这个时候。
只要他查,不就暴露了吗?!还不如在他离开后换。
这事办得一点也不高明!
徐砚垂眸略思索,想到先前的主事卷入贪墨案,差点再连累太子。
如今是那个人又在故技重施?
徐砚知道自己陷入和先前不得与人狼狈为奸的主事一样境地了。
为什么徐砚倒是不慌,沉思着,指尖轻轻点了点桌案。
上任主事似乎是快任满的时候出事,那个时候又是皇子们斗得很厉害的时候,对方拖他下水是为了给太子泼污水,如今针对他看来也差不多了。
徐砚思定,站起身:“把东西都收拾好。”他自己理理袖袍,直接往外走。
齐圳面上一喜:“三爷想到解决办法了,还是知道是谁人下套?”
“没有。”
青年脚步依旧从容,打开房门,寒风一下就吹了进来,桌案上的卷宗被吹得哗哗响。
齐圳被噎了一下,那这是什么意思,不管了?
徐砚倒还真是不管了,管这些做什么,那人要是想在威胁他或让他卷入浑水,肯定要露面的。
现在只知道对方是换卷宗来警告他,他用得着操心那么多吗,那这日子也不要过了。
徐砚淡然地回到内室,看书的小姑娘就蹭一下站起来相迎,脸颊上两个梨涡十分可爱。
初宁笑着说:“您忙完了,晚上有羊肉锅子。”
方才淡然的徐砚,神色微微一凝,深谙的眸光了无痕迹滑过她娇美的面容。
——又是羊肉。
他叹气:“明儿可不能再让厨房做了。”
“为什么?”初宁不明白他露出来的苦恼,是苦恼吧,“您最近忙,给您滋补一些,您倒是不领情了。”
徐砚语噎,这要他怎么解释?
跟她说,自己再补下去,亵裤都要不够换的了?
她能听得懂吗?
最终,徐砚选择了沉默。初宁还在傻傻地问:“徐三叔,那我换别的,给您熬母鸡人参汤吧,或者是鸽子天麻汤?”
徐砚抬手揉揉额头:“近来想吃些清淡的,你让厨房给我做些清淡的就好。”
初宁抿抿唇,虽不太明白为什么,可能是徐三叔最近口味又变了吧。她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见到他往屏风后走,习惯性跟过去。
徐砚却是步子一顿,她一下子就撞到他背上了。
“您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卿卿”徐砚很无耐地回头,“我去换身衣服。”
初宁张了张嘴,小脸腾一下就涨得通红,忙不迭转身就往外跑,脚步声一连串的。
徐砚看着转眼就空空的屋子,到底没忍住,哈哈哈笑出声。
若是小姑娘来一句,我给您更衣,那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了呢。
但也只能是想想吧。
徐砚叹息一声,突然觉得这日子过得太折磨人了。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初宁还有些不好意思。她挑着米粒,心中默默地想,都怪徐三叔说要更衣,然后她又想起上回撞见他衣衫不整的事。
他明明可以去净房的啊,那样她就不跟了!
“吃菜。”
小姑娘一副出神的样子,一筷子的鱼肉就夹到她碗里,连带被揉了一把头,声音举动都透着他宠溺的温柔。
初宁垂着眸,想到什么,脸上发烫,然后就拼命地往嘴里塞东西。
用过饭后,丫鬟端了水给两人净手,初宁突然就挤到他身边,不由分说把手也泡进他的铜盆里。
“我帮您净手。”
他的一双大掌就被她的小手暖暖包裹着,尽是她手心与指尖传来的细腻柔滑。徐砚侧头,见她十分认真的神色,眸光一低,便能见到她染着桃花瓣那样娇艳颜色的脸颊,连耳垂都是一片粉色。
小丫头,又在想什么了?
是故意的,还是单纯觉得他近来辛苦,想哄他开心的?
徐砚心里悸动着,却不敢露出一丝情绪来,只任她把自己的手都揉搓红了。最后最放纵的举动也只是用大氅将她拢在身边,为她挡着风送回院子。
殊不知,他看不见的暗处,小姑娘揪着他衣裳,正抿唇甜甜地笑。
次日,徐砚一早到了衙门,把所有的卷宗又再度放了回去,不动声色。
往日如何办公,今日一切照旧。
一整天,除了工部禀了几位匠人有出错之外,并没有过多扰人的事务缠上身。
到了下午,齐圳跑进来一趟。
“三爷,庆贤长公主当年是来过杭州,暗中去过安溯伯府作客,那个时候李老夫人和老伯爷成亲四年了。而李老夫人嫁入李家第二年曾进京,是安溯伯府借年节朝拜,到先帝跟前谢恩的。”
事情到现在,确实再清楚不过了。
初宁的生母是庆贤长公主的女儿,至于初宁,徐砚再三思索,认为不太可能是安成公主的孩子。
如果没有庆贤长公主这层关系,他还想信安成公主会委身宋霖,而且宋霖也确实不是那种风流的性子,若要风流哪可能只得一个女儿。
只是为什么会造成这种假像的误会,这里头原缘只能是宋霖和安成公主这两个当事人知道了。
徐砚心里算是大石头落地了,就算小姑娘生母身世有难言之隐,但她起码明明白白,不用再像上回那样难过,怕自己被看轻。
至于上回在京城惹了是非的凤凰步摇,多半是庆贤长公主留给她生母的。
徐砚这边查清,魏老太太那头也查得明白,在知道她嘴里的野种身世后,躺在床上一天,不说话也不吃饭。
下人不明所以,急得给魏大老爷报信,结果魏大老爷还没来到老母亲住的院子,就听到心脏都差点停跳的事。
老人居然发疯一样跑去祠堂,要砸了魏老太爷的牌位。
这可把魏家上下都急疯了,看着状若疯颠的老太太,几乎都要以为她失心疯了!
魏老太太哭得得发髻凌乱,被儿子死死抱着,嘴里不断骂着魏老太爷害了她一辈子,害了他儿女一辈子!
——若是他说一声,跟她说一声,她又怎么会那样苛刻对待长公主的女儿,还因为要把女儿送进宋家,最后断了情份!
她的子女该可以得到更好的前程,都是这个狠心的男人,害得如今他们越发落魄,落魄到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讨好下贱的商贾之流!
“我恨啊!”
魏老太太高亢尖厉的朝着魏老太爷的牌位喊一声,两眼一翻,再也不醒人事。
等到好不容易救醒的时候,魏大老爷发现老母亲口流涎沫,两眼无神,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姑娘,姑娘您舅舅着人送信来,老太太出事了。说是瘫在床上,舌蹇不语,口舌歪斜,郎中说是惊邪——中风了。”
初宁刚刚洗过头,听到汐楠来禀,绞头发的手一顿:“怎么好好的就病倒了?”
“来人说得不详尽,只带了这么个消息,应该只是知会的意思。”汐楠回忆着那小厮话,说道,“您舅舅让你安心处理打点回京的事务,说魏家一切有他。”
那她是不必要过去魏家待疾了。
初宁点点头,想着要不要去给徐砚也说一声,就听到廊下传来喊三爷的声音。
徐砚已经和她心有灵犀一般,这边才念叨,那头就出现了。
她放下帕子,披着头发往外边去,眼前光线一暗,青年高大的身形已快步走到跟前。
“卿卿,你外祖家的事,听说了吗?”
他居然也是为这事来的。
小姑娘点点头,徐砚这才发现她披着发,肩头有湿意,当即神色一变牵了她回到内室。
“既然洗了头,怎么不绞干,你的丫鬟就这么伺候的?!”
徐砚板着脸,看到她隔在炕桌上的帕子,当即拿到手上,将人固定在身前帮她擦头发。
汐楠和绿裳一脸无辜。
是因为您来了,姑娘才跑出去的!
初宁听着他责备的话却是在笑,身后是他温暖的胸膛,他袖袍轻轻一动,便是她喜欢的安宁淡香。
她不自觉就往他怀里又靠了靠:“刚刚舅舅给我送消息来了,叫我安心打点回京的事。”
“既然这样,我明儿陪你回魏家一趟,后天就该启程,也不会被人诟病。”
初宁闻言心里甜甜的,低低地说:“您这是怕我被魏家人吃了吗?”
徐砚心思都在她湿湿的头发上,并没有听清楚,问了声:“什么?”
小姑娘就摇头,故意把湿发往他身上蹭,蹭得他胸襟都是水痕。徐砚忙制止她,微微喘了口气,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沙哑:“再顽皮,可要收拾你了!”
可初宁什么时候怕过他的威胁,笑得直弯了腰,到后来还黏着他要听话本,徐砚也只能是苦笑。
***
徐砚以为暗中作局的人不准备露面了,结果在第二日一早,就见到吴沐川在班房等他。
看到来人的时候,徐砚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淡淡笑着请他喝茶。
吴沐川等了两天,没等到徐砚主动前来,他便亲自来揭了迷底。
他单刀直入,丝毫没有避讳地说:“徐大人当真是好性子,吴某人确实佩服,明人也不说暗话。徐大人快任满了,此次回京只要你不提提督府的事,我吴某保证徐大人一路青云。若是徐大人愿意,此次回京便能不必再离家,受思亲之苦了。”
气势作派,十分符合他手握重权的身份。
徐砚闻言仍是敛眉浅笑,说道:“提督大人,上任的主事是怎么上的断头台,下官很清楚。有先例在前,下官可不敢应啊。”
吴沐川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嗤笑一声:“徐大人这话就不爽利了。”
“本来,我也不是个爽利的人。”徐砚抬手端过茶,似笑非笑斜斜看了过去,“提督大人还是莫要威胁下官了,其实你也不是心甘情愿供他人驱使,何必再结梁子。”
此话一出,饶是尖刀上翻滚的吴沐川都变了神色。
徐砚查出他老底了?!吴沐川微险地眯了眯眼,说道:“这话,我可听不懂了。”
徐砚收回视线,看向手里的茶碗,茶叶在热水中浮浮沉沉,倒是在演绎着一场人生。他笑笑,轻轻抿了一口才道来:“提督大人听不懂没关系,我懂袭城的倭寇打哪来就可以,我知道每年耗损多少艘战船便可。但有一句话,提督大人一定要听得明白,那便是——弃暗投明。”
“徐砚!”
吴沐川站了起来,眼神跟恶狼一般凶狠。
徐砚依旧从容淡定,又端茶抿了一口:“不送提督大人了。”
吴沐川最后是脸色铁青离开的工部衙门,心腹副将跟上来问情况时,气得咬牙切齿:“那个徐砚,浑身是胆!果然是敢拿刀砍人的,比先前那些文官难缠多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在他回京的路上?”
那副将朝脖子比划了一下。
“蠢!”吴沐川瞪他一眼,“他识破我们用战船捞银子不是今天的事,难道先前就没有做应对的准备?再有,他似乎查到了当日闹城倭寇的事,我们用错方法了,以为他会跟先前的人一样吓吓就投诚了!”
所以这是踢到块硬骨头了?
而且徐砚要是出事,他京城里还有个在大理寺的兄长,搞不好一查,反倒查出来更大的麻烦来。
到底是个五品官!
啧,真是难缠!
吴沐川抿抿唇:“左右现在宗卷做了手脚,他敢揭发,他自己也洗不清。我且再想想。”
他在杭州府那么多年,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看穿了,说出他不想被驱使的心思,居然还敢劝他弃暗投明。
倒是个人物!
徐砚在吴沐川走后,面上的笑容就收敛了,心里想着那些宗卷。吴沐川在杭州工部衙门手眼通天,几乎是抓住他的命脉。
他眸光沉沉,在放下茶杯的时候,又嗤笑一声,恢复往常的神色整理最后公务。
答应了下午要陪小姑娘去魏家的,忙完这些事就该走了。
下午,徐砚应邀约,也推了工部众人想为他践行的宴请,带着初宁到魏家探望。
魏大老爷现在看到他就肝疼,实在是没法对付他,只能怂着赔笑。
初宁到魏老太太跟前,正好是喝药的时候。老人躺在床上,嘴不能言,眼不能直视,看着委实是可怜。
那些天指责她是野种的跋扈凌厉的样,让她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初宁主动接过药碗,拿着勺子一点点喂她喝药。
魏老太太转动着眼珠子,药喂进去,又从歪着的嘴角流出来,喉咙呼噜呼噜的发出声。似乎是想说什么。
魏大太太见老人神色骇人,忙去把初宁拉开,不要初宁再喂了:“你有心,我们都是知道的,你快些坐着吧,这里还是我熟悉。我来。”
正说着,初宁的手腕突然被人从后头握住,惊得她一把甩开。躺了两天不能动的魏老太太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挪到了床沿,滚动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初宁,喉咙里的声响更大了。
满屋子里的人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初宁亦是害怕往后退了两步,在后退间,她似乎听到了魏老太太极艰难地说出的一个‘错’字。
错,什么错?
初宁来不及细想,人已经被魏大太太拉出屋,心惊地将她完好送回到徐砚跟前。
徐砚厌恶魏家,连寒暄也没有,直接就将人带走了。
“徐三叔,她现在这样挺可怜的。”在出魏家门的时候,初宁低低地说一声。徐砚低头看她,却见她又说道:“倒是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我还是不能原谅她的所为。我这辈子,都学不会以德抱怨了。”
小姑娘向来是爱憎分明的性子,徐砚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不必要以德抱怨,我的卿卿,只须要学会以牙还牙。”
初宁扑哧一声就笑了:“您这样,会把我宠歪了。”
徐砚却想,歪一些好,和他正好相配。
而当夜,徐砚就暗中带着小姑娘到渡口,并没有等到天明再出发。
他离开的时候,工部存放卷宗和战船图纸的阁楼走了水,一把火差点连着工部衙门都要烧个干净。
吴沐川听到说工部走水,这些年的卷宗都烧成灰烬的时候,脸色青白。徐砚那张从容淡然的面容就浮现在他脑海里——
那真是一个心计手腕都果决的狠角色!
所有的东西烧个干净,他吴沐川哪里还有能威胁到他的东西!
“跟我去见徐砚!”
吴沐川当机立断,结果去到无名居,只有紧闭的大门,和一个聋哑老人摇手比划。
——徐砚那厮居然就这么走了!
工部的东西是烧了,但徐砚手里还有另一份这些年战船的数量与损耗情况。
吴沐川总算明白他那句弃暗投明了!
站在无名居的大门口,突然就放声大笑,笑得前来的副将都退避三步,然后听到他说:“给我一路盯好了,哪个不起眼的去招惹徐砚的船,都他|妈给老子宰了!”
暗夜中,船行水面,河风呼啸。
初宁找了个听到风声就害怕的借口,赖在徐砚船舱,可怜兮兮地说:“徐三叔,您这儿借个榻给我缩一晚上吧。”
徐砚沉默地看着她,他再不明白她是故意的,他真是傻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路上,齐圳咬牙切齿地帮着洗亵裤:三爷,您再憋下去,您身子没坏,我这双手该先洗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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