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翁,”潘庹眨巴着黄豆眼:“你可是咱们的主心骨,你说怎么办?”
陆执章半天没有说话,倒是王愔挥了挥手中的折扇,发问道:“这一次我倒是很想不通,这官府哪儿来的粮食,明明一次次濒临绝境了,可是每一次都在关键时候,就有粮食送来——”
“是啊,”彭玺也道:“王廷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粮食?你们看码头上,足足二十八艘巨船,最少也有一百多万石粮食,一夕之间冲破了重重阻碍,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了吴淞江上,打得咱们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要说王廷人脉雄厚,倒也不似,”潘庹道:“当年他做御史的时候,因疏劾尚书汪鋐,被谪亳州判官,如果朝中真有人,同年又肯相帮的话,怎么会蹉跎了七年,才来到咱们苏州任一届知府,又在知府这位置上,一呆又是六年,屁股都不曾挪一下呢?”
王愔道:“你们看这一次苏州的粮食危机,翻云覆雨间,便让咱们这些大户,尽数入了彀中,这种手段若是王廷所有,我敢断定,他早就能去内阁和那帮老狐狸厮杀了,又怎么会无声无息在苏州做官,这么多年不往上升呢?”
“你说的不错,”陆执章终于开口道:“苏州历任的府尹,被咱们联手赶走了五个,都是不甘于被当做摆设的。只这一个王廷,见他老实暗弱,才算和睦相处了六年,他什么手段,我又岂会不知道?这一次,我断定有人在暗中指点,给他盘活了全局。”
这个局本身就是陆家所设,陆执章心中清楚,他扣着全局所有的命脉,甚为自得地坐等赢棋,却没想到被人绝地反击,不仅像游龙一般挣脱开来,甚至还反将一军,打得他猝不及防。”他们根本不缺粮,只是示敌以弱罢了,”陆执章道:“为了一步步将我们引入陷阱中,尤其是最后为了让我们相信他们是真的没有粮了,甚至还在码头唱了一出空城计,我们还真的相信了,一粒粮食都不曾抛售,一分钱都没有赚上,今日他们一举改天换日,让粮食暴跌下来,而咱们囤积的百万石粮食,全都要折!”
提到自己囤积的粮食,所有人都面如菜色,心痛地直抽抽。
“这么多粮食弄过来,”彭玺道:“苏州的粮价,会跌到什么地步?咱们的粮,要赔多少才是头啊?”
“哼,不会跌太多的,”陆执章眼中闪过寒森森的光:“夏粮要交,秋粮要缴,张总督的百万石军粮也在催,这粮价最多跌至三两!”
不过这话他见了知府王廷,旁敲侧击地说出来之后,王廷就捋着胡须呵呵一笑。
“陆翁有所不知啊,”王廷道:“浙江巡按监察御史胡宗宪已经上奏朝廷,请求蠲免苏州夏粮三十万石,户部的老大人这次终于松了口,同意蠲免了。”
还不等陆执章开口,王廷又缓缓道:“还有就是,本府通过这次危机,忽然意识到本地的粮商,业务能力似乎不是很娴熟——本府找他们借粮的时候,一个个都说自己未曾预备余粮,害得苏州连最基本的粮食储备都没有,这可不行,不行啊。”
“所以大人打算,”陆执章不愧商户之首,略一思索就道:“重开济农仓?”
“济农仓?”谁知王廷摇摇头:“济农仓是不开了,当年济农仓储存六百万石粮食,连太仓都没有这么多积粟,朝廷不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收走了吗?本府辛辛苦苦为民储备,可斗不过朝廷的老大人们。”
陆执章第一次感觉,自己完全是云山雾罩雾里看花,猜不透面前这个人的打算。
“那大人有什么良策?”他试探道。
“本府打算,在苏州办一个招商大会,”王廷道:“招揽全国各地的粮商、油商,还有盐商,活跃一下咱们苏州本地的金融市场,你看丰年的时候,咱们苏州积粟多,他们可以将咱们苏州的余粮销往各省;若是荒年来临,他们可以将外地的粮食输送到苏州来,咱们苏州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屡次濒临断粮。你说这个办法怎么样?”
陆执章脸色青白,“大人,苏州就这么大,本地的商人尚且竞争激烈,若是招徕外地的客商,苏州的命脉,岂不是任由他人做主了?”
每个地方其实都具有区域性,这个区域性表现在很多地方,其中有一种表现就是经济上本地商人相互竞争,却又抱团取暖排斥外地人。这也就是为什么苏州会有“粮油协会”,这就是苏州本地商人垄断市场,排斥外地客商的手段之一,大小客商是决计竞争不过他们的——但如今王廷打算引来外地客商,这就是明晃晃扶持外地客商和他们抢生意,有了官府的支持,一切可就不好说了。
比如说扬州城,里头挥金如土的人其实并不是本地人,几乎都是外面来的商人,这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来历。苏州如果像扬州一样,敞开欢迎外来商人,那些那些实力雄厚的商帮一旦涌进来,苏州商人会受到剧烈冲击,如果无力抵御的话,肯定是要被取而代之的。
这对于苏州本地的商人,不啻于晴天霹雳,但对苏州城的整个市场来说,利大于弊,最起码像这一次大户垄断市场,囤积居奇的局面,就不会再出现。
王廷一脸轻松,陆执章却是一脸便秘一般的神色,然而王廷还不打算结束这尴尬的谈话:“还有一件事情与陆翁有关,我记得当时我去拜访你,想要问你借粮……你依稀是说,你的粮食是要给张总督做军粮的,是吗?”
陆执章咬定牙齿道:“大人一定是听错了,我哪里有余粮给张总督做军粮?”
“那便是本府听错了罢,”王廷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呷了一口茶,道:“人老了,耳朵就是背,许多话听得是颠三倒四地。”
陆执章站了起来,“大人若没有其他什么事,老夫就先告退了。”
“陆翁且慢,”王廷放下了茶盏,指了指门外:“吴江的知县李志庠,前些日子疏浚河道,从水里挖出来几样东西,还请陆翁带走,这毕竟是你家的东西嘛。”
陆执章回头一看,只见院子中抬进来七八个巨大的石兽,不过已经没有淤泥和水痕了,似乎被人清理晾干了。
他眼睛一眯,一股寒意从脊背上升了起来。
“陆翁家中的仆人也太粗心了些,”王廷还是慢悠悠的声音:“不小心扔掉一个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扔掉这么多个?陆翁家再是家大业大宅院大,门口的石兽也禁不住这么消耗的,您抬回去之后,可要好好整饬一下家中的仆人。”
陆执章的背后,已经沁出汗来,他望向王廷,后者还是那一副波澜不惊又笑眯眯的模样。
“大人说的是,”陆执章终于道:“仆从不慎,回去是应该好好整顿一下。”
“粮食危机度过去了,”王廷道:“本府接下来就要好好整治一下河道了,这太湖、吴淞江需要清浚淤泥,望虞河要修筑堤坝,都是一项耗时且耗财的工程啊……”
看着陆执章忽然踉跄的背影,王廷心怀大畅,这似乎是他主政苏州六年以来,第一次有了当家做主的感觉。
陈惇从屏风之后转出来,道:“大人今日,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一番连消带打,将陆执章搓圆揉扁,让学生佩服地五体投地啊。”
王廷笑道:“你这小滑头,花言巧语,乱拍马屁!”
“学生说的可是实话,”陈惇道:“现在形势逆转了,他们输咱们赢了,不在此时享受一下失败者的匍匐,还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就是一场赌博,”王廷道:“如果是咱们输了,今日难堪匍匐的,就是咱们。”
“谁铺开了摊子,谁负责收场,”陈惇道:“当初陆氏敢以苏州为筹码,将整个苏州城置于风口浪尖之上,他就要为这个风险买单,买定离手,或赢或输,都是自己选的,可怨不得别人。唯一让他没有想到的就是,他会输得这么惨,估计也是因为,他狂妄自大太久了,以为自己就是苏州城的化身。”
王廷道:“大明律规定,欺行霸市,囤积居奇者,杖一百,徙三千里,甚至还要没收全部财产,如果我真的能用来惩罚他们这些人就好了,他们自以为构建了苏州城,其实不过是苏州城养出来的蠹虫!苏州生他们养他们,就是让他们来吸食自己的鲜血的!”
陈惇承认道:“其实这次的事件,原本不至于闹得这么大,甚至惊动四方,只是这些人真的太让人愤怒了,他们的嘴脸,比牢狱之中穷凶极恶的犯人还要令人作呕。他们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若不是府尊劝解,我还想将粮价抬到二十五两,真正让他们感受一下从云端跌落地狱是什么心情!”
“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全都收拾了,”王廷不由得歉意道:“赶尽杀绝的话,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士绅都会震动,甚至朝廷也会反感,他们在朝廷上的能量,还是超乎你的想象的。”
“学生知道,”陈惇道:“自然不会让大人陷入当初朱纨的境地。”
其实他心里在想,这些商人大户,已经彻底堕落了,只有逐利贪婪之心,再无一点良知。这些人是工商阶层不错,却是腐朽的封建地主与工商阶层的结合体,他们的崛起只会重复魏晋时候的门阀政治。而陈惇需要的是新兴的工商阶层,是先进的、活跃的,有资本同时也有良知,不仅修桥铺路资助学子,也会自动承担社会责任感的新兴阶层。
这也是陈惇不想将之赶尽杀绝的原因,新兴必从腐朽中诞生,而他觉得这一次苏州争夺战,有一点工商阶层的抬头和觉醒,他们现在敢和官府作对,将来整个阶层就敢于反抗皇权,作为未来的统治阶级,这一点也许很漫长很渺茫,但这个阶级获得政治诉求的机会却越来越近,陈惇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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