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要把江南大户的皮,扒下来一层啊。”这人不掩惊异地看着他,眼中却充满了思虑之色。
“如今为了抗倭,你们要征收二百万石粮食,算起来,”陈惇一摊手:“我苏州的老百姓要在田租地税之外,亩出兵饷一分二厘,眼看这二百万石不会是最后一批上缴的粮食,而我苏州已经是家家皆净,无以为继了。如果再在田赋上盘剥,我只怕老百姓做贼也罢,若做了倭寇,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不能使黎民生路断绝,你们就该另寻出路,吃大户不是很爽吗——徭役银正大光明地收啊,而且我这个办法,也不是独创,早就有人施行过了,他们要是敢攻讦,你们也有话说。”
陈惇的办法,一半取自日后张居正在全国推行的一条鞭法,所谓一条鞭法就是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
他原本以为这方法是张居正的独创,结果发现江南实行的征一法,江西的鼠尾册,东南出现的十段锦法,浙江、广东出现的均平银,福建出现的纲银法,都具有徭役折银向田亩转移的内容。但都有一个结局,那就是中道而止,遭到了强烈的反抗。
很简单,这些措施改革均徭、附带清理田赋,有利于百姓,却动了大户的利益,自然会遭到他们千方百计的阻挠。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张经作为这个江南总督,在江南地界上拥有最高军政大权的人物,究竟敢不敢动豪绅大户的利益?
“说实话,我刚才说武力抄大户,也不是玩笑话,”陈惇认真道:“毕竟你们张总督位高权重,手握生杀大权,看谁家敢不听招呼,直接扣上一顶通倭的大帽子,就像刚才他威胁我们府尹的一样,保准他家财罄尽,家破人亡。”
“所以我看你说的这一番话,总结起来就八个字,”这人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大户跌倒,军队吃饱?”
“也可能是大户跌倒,总督吃饱?”陈惇开玩笑道:“若是能把倭寇打回去,撑死他也行。”
这人看了他一眼,反而微微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陈惇。”陈惇道:“你呢?”
“胡宗宪。”
“胡……宗宪?”陈惇差点没把自己的脖子扭断:“你就是胡宗宪?”
“我这个新任的浙江巡按监察御史,上任不过一个月,”胡宗宪摸了摸鼻子道:“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也是正常。”
“不不不,”陈惇有点口吃:“你、你是胡宗宪唉!”
看着胡宗宪不明所以的样子,陈惇赶紧抹了把脸,道:“其实我久仰你的大名……”
“我有何大名?”胡宗宪露出看戏的神色:“你知道我任御史之前,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官儿,仕途几何?”
陈惇还真一时语塞,他对胡宗宪的所有印象,完全就是八年抗倭的功绩,能让俞大猷、戚继光这样的虎将为他所用,能让不可一世的徐文长心甘情愿成他入幕之宾,这人的雄才伟略却并不为后世所熟知,而其结局又为人唏嘘感叹,实在是难以一言尽述。
“以前且不论你如何仕途蹉跎,”陈惇盯着他道:“但现在你来了江南,命运一朝翻覆,你就要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胡宗宪神色一变。
“岂不闻潜龙勿用,飞龙在天?”陈惇故作神秘地一笑:“我看你额阔口丰,伏羲灌顶,隆准高耸,玉堂圆润,乃是一副十足的好面相,来了江南,正遇南方丙丁火而发,手握大权指日可待了。”
“你还会看相呢?”胡宗宪面上戏谑,心中却不由自主一动,只因他当年进京会试的时候,路遇一个算命之人,也是这一番说辞,说他命局缺火,逢火之大运,或者走火之地必发,中途一番坎坷,却必有得逞所愿的一天。
他胡宗宪的愿望是什么,那就是指斥千军万马,操生杀予夺之大权,威福自专!
“借你吉言,如果真有这么一天,”胡宗宪就道:“会是什么时候呢?”
“快了快了,”陈惇瞥了一眼大堂,真心实意道:“十年也等得,何必在乎这一些时日呢?”
“好吧,”胡宗宪笑着摇了摇头:“都说苏州小吏有嘴如刀,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唉,”陈惇趁机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苟富贵,勿相忘啊,今儿我为你拨云见日,他日你可别忘了我俩这阶下之缘呢。”
“干脆我问你们府尹,把你讨过来,”胡宗宪道:“你做我的幕僚,苟富贵的一天,我还能看见你,也就不会把这事儿抛之脑后。”
陈惇见他误会,刚要澄清,却听大堂里张经道:“……我知道你守牧一方,身为苏州父母官,天下哪里有父母不疼爱自家的子女的,本官抗倭,也正是在保护子民,苏州城也被倭寇侵扰,其中惨毒,自不必说,难道让乡土被兵戈是你所愿?你难道不想驱除倭寇,还苏州百姓太平?”
见王廷失魂落魄地走出来,陈惇就知道这二百万石粮食还是没能免掉,不管从任何方面来说,王廷都没有违抗张经这个江南总督的可能。
“梦龙,”王廷目无焦距:“怎么办,我有何面目回见父老?”
陈惇深吸了一口气:“府尊请放心,学生一定会想出办法。”
胡宗宪看着他面容渐渐浮现出一丝坚定,似乎心中已经有了成算,他心道与这个年轻人不过刚才有一面之缘,却倾盖如故,也真是难以捉摸。
直到上了大船,王廷还没有从打击中清醒过来,直到陈惇问道:“我听说苏州原本有济农之仓,里面存储着数以万计的粮食,现在还有吗?”
况钟太守在苏州留下了数不清的善政,其中一项就是建立济农仓。宣德七年春天苏州府发生了大水灾,但是苏松等地当年的秋粮却取得很好的收成。恰逢朝廷有旨,令各地储粮以备饥荒时赈灾用,况钟就建立了济农仓。
“济农仓”顾名思义就是接济农民的粮仓。它的运做原理是这样的:逢丰收之年也不向朝廷多贡税,将多出的粮食储存在官府专门管理的粮仓中。直到新年一始有新米入库才将往年的陈米交纳给朝廷。若逢灾年,有商贩囤积粮食哄抬粮价,则以平价粮食抛售给百姓,接济他们度过灾年。更困难的人,官府甚至借粮食给他们等以后归还,此措施一举三得。春天到来的时候,甚至免费向买不起种子的农民发放种子。
济农仓的建立有效的稳定了当地的粮食价格,不给商贩以可乘之机,使得大灾之年无流民,大灾过后百姓能迅速恢复生产。像宣德八年苏州府发生了大面积的旱灾,一百三十多万人受灾,济农仓这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宣德九年苏州府再次发生了严重的旱灾,由于济农仓存粮充足,灾民也都得到了救济。
济农仓的存粮最多时曾经达到过六百九十万石,这是陈惇在府衙清点图册时候看到的数目,然而王廷却摇头道:“济农仓在况太守的手上,没有发生贪渎。他对仓粮支拨的标准、借贷的数目,都有明确的规定。可是后来成化年间,就有苏州府吏混淆账目,侵吞余额,再后来武宗时候要平宁王叛乱,征走了济农仓里的所有储粮,再后来……朝廷对苏州越发严格,百姓已经没有余粮能收入仓中了。如今的济农仓,空有八个大仓库,是一粒米也没有啊。”
回到苏州还未下了码头,就见码头上数不清的百姓围着一艘卸货的大船,纷纷大喊着“卖给我”,陈惇抓住一个客商问道:“这是抢什么东西呢?”
“你还不知道啊,”这客商面有忧色:“常熟发大水,今年粮价一下子就上涨起来了,城里粮铺的米涨了整整五成,还供不应求,听说这里有哪个米铺进来的粮食,现在这不哄抢着呢吗?”
“这才三四天的时间,”王廷脸色煞白:“粮价怎么就涨起来了?”
“别有用心的人就等着此时哄抬粮价,从中渔利。”陈惇道。
他们来到城中的粮铺外,看到老百姓在一家家粮店外排起了长队,店门口果然挂着“涨价五成”的牌子,不一会儿就打出“今日售罄”来,而买粮的队伍还有长长的一条龙。
“怎么又卖完了?”老百姓愤怒地嚷嚷道:“你们涨价也就算了,好歹把粮卖给俺们,昨日午时还有米呢,今日巳时就没米了!”
“众乡亲体谅啊,”这粮铺小小的窗口露出个赔笑的脸:“辰时放米的时候,队伍就排了起来,还有人等了一夜的,再多的粮,肯定也卖完了。”
“你们粮铺今日涨价五成,”人群激愤起来:“明日还要涨多少,你们黑了心的,为了赚钱,不择手段,还要不要脸皮?”
人群吵闹起来,民情激愤,显然都对粮价的飞涨难以接受,焦灼着老百姓的心,让他们失去了往日的平和。
眼看菜叶子都要往小窗口捅进来了,这粮铺的老板实在招架不住,站了出来一副求爷爷告奶奶的模样:“我说乡亲们呐,你们难道不知道,常熟发了大水,把田全都淹了,我们这粮铺的米,往年都是从常熟运来的,今年显见已经是没了来路,卖给你们的,都是铺里的存粮,而且我们涨价,比其他铺子还慢些,你们去打听打听,其他的铺子是不是已经涨了六成?我们卖地越多,赔的越多,我看过不了几天,也要关门歇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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