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叔妤倚着小窗,安静地掰着吃食。
两旁车碾过去都是烟黄的残枝败叶,絮雪一点一点覆染上去,像背了细碎的小白花;再多一点,又积攒着压弯了藤蔓,银装素裹,天地茫茫。
静谧,又空旷。
她想起了幼时兄长在她耳边念念不忘的不知从哪家塞北归来的将士那儿偷听到的“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里的凄清和雄放。
暮朝歌烧好了茶,递给她一杯,又倒了盏出来暖着手,他看了看窗外,提醒她:“要到沥水了,太叔弘等在那里,你要见么?”
太叔妤垂眼饮茶,茶香四溢,暮朝歌总能将各种小事做到让人惊叹的极致地步。
她吹了吹上面浮着的叶尖,道:“不了。”
太叔妤也想不明白祖父这样心眼九窍的老政客怎么就养出来了她和兄长这样的两只反骨来。
当然其中以她为甚,但无可厚非的是,祖父已经老了,当年一家合力都拦不下羽翼未丰的暮朝歌,更别说现在,她向来不喜欢以卵击石,更何况……她现在这个样子。
两刻钟后,驻守在沥水的两队兵将终于等来了人!
秦骑兵尚好,早被打了招呼不能对太叔弘出手,看见摄政王归来也只是按照礼仪规格,下马行了礼。
而立在弓箭手最前面的青年,俊俏挺拔,见状再次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背脊。
他握紧手里已近僵直的长剑,直直穿过迎面而来根本不设防的队伍,拦在马车前,冷若冰霜的脸上眼角赤红,横剑直指:“暮、朝、歌,交出妤妤。”
他当初怎么会信这个人?!才害得妤妤……滔天的恨意都化为了克制的冷冽。
太叔妤垂眼,把手缩进毛毯。
上去回应太叔弘的是个秀美的青年,刚好两人还认识,祁巫看着太叔妤一脸要吃人的模样,半点不怵,摆摆手打招呼,直言:“你带不回她,而且,她也未必愿意见你。”
妤妤会……不愿见他?
太叔弘不敢去想这个可能,他知道他很没用,父母将尚在襁褓里的妤妤交给他的时候,他明明答应过要保护好她,却不但没护住人,反而让她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掣肘!
太叔弘握紧拳头,努力扯动嘴角,散去一身边北的霜寒,像小时候哄小姑娘时候那样开口,嗓音嘶哑:“妤妤,哥来接你了,我们回家。”
里面没有动静。
“妤妤,”太叔弘嗓音低哑,带着祈求,“妤妤,我们回家,哥哥错了……哥哥再也不丢下你了,我们回家,我们一家人以后都好好的在一起过日子,好不好?”
“祖父很想你,我也很想你……我们回家,以后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太叔弘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后悔自己选择了拼死沙场,不后悔燃烧自己的岁月与生命来不教胡马度边关。哪怕重来一次,他也依旧会选择舍弃华京的醉生梦死,来战场守护一方子民——
可当他有一天突然发现,他亏欠家人的可能真的会再也还不了的时候,他第一次后悔!
他还记得他固执地以为所有人都要阻止他去实现抱负的时候,当年那么小小的软软的姑娘,一本正经地从背后拿出她抄录整理的孤本兵法送给他的样子。
他以为她会生气,也想过她会失望。
明明他是兄长,却从来不曾帮她打过一次架,还总让她赶来帮他收拾烂摊子,可她却眉眼弯弯,说她为他骄傲。
而他呢?
太叔弘一想到当年他无能为力地生生看着妤妤一日日衰弱,最后还被人剜去心脏,被人封入棺木的场景,心就疼得仿佛要裂开!
眼前似乎又蔓延起铺天盖地的血色,太叔弘微微垂下睫羽,将眼里的赤红掩去:“妤妤,你应一声我好不好?最少……让我知道你还好好的。”
这三年间,他听过太多关于妤妤可能还在人世的消息,每次都欣喜若狂,又每次都再次陷入绝望。
他很害怕这次也还是一场空梦。
又是一点停顿的安静,其实时间不长,然而放大到太叔弘眼中,他便觉得分分秒秒都难熬!
他眼角的赤红愈发浓郁,整个人捏着手里的银剑发着不明显的颤,头脑中嗡嗡的胀裂的痛,让他再次要陷入对于现实和梦境的混沌。
脸上却蓦然一阵温热。
太叔弘茫然地抬首,就看见纤瘦的熟悉的姑娘,正面对他。
她道,微微笑:“喏,现在看见了,我好好的呢。本来还觉得自己变丑了,想去蹭点补品养好看点再出来见人来着……”
太叔妤一只手正帮他抚平皱缩着的眉头,温热的指尖最后停留在眼角,一点一点摩挲。
太叔弘冷峻的脸还是一片空白,眼泪却已落下,他将大掌覆上太叔妤的手,用脸蹭蹭她温热的生了薄茧的掌心,哽咽:“妤妤,真的是你,你没死……”
太叔妤叹气:“哥,先生的课你当真都是忘了干净了。”
太叔弘没明白,闻言剑眉下一双与太叔妤两分相似的青黑眉眼愣愣的:“呃?”
太叔妤语重心长:“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她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
太叔弘扯扯嘴角,笑不出来,然而眼里却陡然亮起了光的光,他握了握太叔妤的手,将她小巧的手指包裹在掌里,就要拉着人走:“妤妤,我们回家。”
——没拉动。
暮朝歌不知何时也下了车,他站到了太叔妤身后,脖颈上顶着冷冽锋利的剑尖,动作无碍,从容淡定地取了身上带着体温的狐裘,慢慢包裹住了身前的人。
剑尖随之深入,有血液从他颈上流下,他却只伸手环住了怀里的姑娘,安静地把下巴搁在了太叔妤肩上,阖上眼闭目养神。
身边锦衣卫无声剑拔弩张。
太叔妤叹气:“哥。”
她想说,别看暮朝歌看着娇贵弱气,心眼可多了,你现在斗不过他的。而且,你就带这么点人还想抢人,真的不是来搞笑的么?又觉得真话说出来有点损,自家人的脸面能留还是要留的。
于是太叔妤直接以一种兄长无法阻止的手法,行云流水从他手里滑出抽过剑。
剑尖直指身旁空地。
纤纤细细的身骨流畅优美,隐约几分武者才会有的气势。
而原本围护在三人外一圈的锦衣卫却是在太叔妤拿过剑的刹那,动作一致地放下了武器,默默退到了一边。
太叔妤避开兄长意欲再次握住她的手,弯身捡起了地上的刀鞘,阖上长剑,重新递回给了他。
银剑身薄笔直,刀光冷冽锋利宛如第一次焠出,是把名器,只是上面摇晃的线条歪扭的剑穗已经泛旧。
太叔弘瞠大眼,迷惘地死死盯着她看,却无论如何用力,也看不出太叔妤脸上的笑意有丝毫勉强。
她笑:“今天终于亲眼见到哥哥在边北浩瀚的平野里持剑的模样了,和想象中一样好看。也不知道以后便宜了哪家姑娘。”她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明明是幼妹,却一副阿姐的大人样,笑意减淡,直视他,“本来没打算见你的,毕竟从送你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当你死了。”
明明是那么凉薄的话,太叔弘只觉得难过。
“我没想过你会不会回来,我支持你认真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太叔妤收回手,“因为不管你支不支持,我终有一天,也会去走自己的路。到那时候,礼尚往来,你也当我已经死了就好了。”
她语气笃定:“这就是我想要的。”
她想要的?太叔弘不懂。
太叔妤吐出一口浊气,侧首:“喂,暮朝歌,我要同兄长说点悄悄话,麻烦让让。”
暮朝歌弧度轻微地点了点头,逶迤着一身单薄的雪衣重新回了马车。
太叔妤踮起脚尖,在兄长耳边轻言。
太叔弘无声念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字一顿。
而已经说完话的太叔妤:“……”就知道当年他没有好好听她说话,她说的明明是她想要留名青史,无论对错都任后世评说来着。
虽然也算不上真话就是了。
马车重新上路,太叔弘就看着他的小姑娘,如同儿时学步一样,放开他的手,一步一步,蹒跚而坚定地走向阆苑外面的世界。
孤孑也从容,再未回头。
良久,太叔弘终于再次握紧剑,俊俏的脸上水露结霜,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哑声自言自语:“最后一次……哥等你。”
最后一次,如果妤妤再受到伤害,哪怕是死,他也定要拖着伤害她的人下地狱!
三个月后,西凰国都,金陵雀。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骤雨初歇,一觉起来,院子里的杏花已经在枝头上纷纷扰扰。绿萼托上,纯白色的倒卵形状花瓣簇拥着中心点染的明黄花蕊,在柔风下荡起绒绒的波浪。
有几朵忒是娇羞不胜风力,随风入了屋,飘落在了窗边的木案上。
太叔妤五感敏锐,寅时暮朝歌穿戴朝服的时候便朦朦胧胧的醒了,下意识起了身,透过窗柩的缝隙看了眼殿外。
殿外事物蒙着层深沉干净的幽蓝,角落里几枚玄珠散发着明润的亮光。
天还没亮。
暮朝歌没出声,摆了摆手,看内监会意,捧着白玉珠串的十二冕旒悄悄退出了宫殿,才走过去床榻边上,俯身,动作半强制半诱哄地把人推揽回了被褥,掖了掖被角:“尚早,再睡会儿。”
太叔妤正半晕半醒,睡前涿了新酿好的桂花酒,口齿间清甜的醇香勾丝拉缕的绕,她半阖着眼闻言咕噜了声“嗯”,又蜷缩了回去,心里却惦记着事怎么也不得劲儿,下意识牵拉住了手边正缩走的衣角。
暮朝歌动作顿了顿,重新坐回了床边,气息沉静恬淡,耐心等她想起。
太叔妤摸索着手心布料上光滑细腻的十二章纹,好半天,才想清楚是在耿耿于怀什么,懒懒伸手指了指旁殿方向,哑声道:“红色留下,我的。”
再醒来时候东方已经露了鱼肚白,天光如洗,只是没有半点要晴朗的日子,见不着半点霞光。
她甫一探出被子就被早春的料峭冻得又缩了回去,而再睡个回笼觉的念头还没入脑,就被掐着时间点已经在殿外候着的内监尖着嗓子打断了:“虞大人,您今个儿可是还有国子学的课要上的,再不起,咱家可是要奉旨进来伺候了。”
喊完这一嗓子,殿外枯瘦白净,着一青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内监便沉着眉眼,数起了自己臂弯处拂尘细细的白麈尾毛数来:一,二,三……
数至十数的时候,里面如往常般有人应了。
许是还残余着睡意,殿里介于少年与及冠之间的嗓音带着明透的沙哑:“起了。”
孔吉端稳手里的木盘,上方一盏薄瓷蛊钟孔里溢出乳白色的热雾。
他又道:“毓公子又给送来了煲汤……咱家估摸着您的习惯,便自作主张只去小厨取了点杏花酥来一齐做早膳,您看?”
虽然不合规矩,奈何这位正得圣宠,早些日子知道自己献给帝君的心血进了旁人肚子的毓公子来闹,也不过被帝君点了名说既然虞青臣喜欢便日日送来,平白沦为了个厨子。
而绿蚁殿的这位也是心大,从来不验毒,还敢吃。
“很好。”太叔妤一边回应着,一边随意披了件床边朱色的长衣去了相通的旁殿,“进来吧。”
当然,这个进来只是指进来屋中放置早膳,旁的,是一眼都不能多瞧的。
孔吉深知在新帝独爱男色的情况下,软硬磨来的各位美人们脾性大都抑郁或者跋扈,像这位这样得宠还清静悠适的,已经算是极为难得的好伺候了。
他放置好吃食,又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床榻上的被褥,才轻手轻脚地退去。
旁殿玉石铺地,白鹭一水间雕饰的浴台水雾缭绕,太叔妤取了温水简单洗漱后去换衣,几步远处的梨花矮榻上,原先有的素淡雅致的一套月白绣青竹纹样的锦服果真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了一件曳撒纹绣朱艳牡丹的纁裳。
而身上随手披的朱色宽袖,正好是与之成套的外衣。
男子样式……女子纹饰。
------题外话------
心里想着“我要写点简单的小清新”!然后笔下不知不觉又埋了暗线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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