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庄严的忠王府礼堂,集体婚礼在隆重举行——
建在天京城内明瓦廊的忠王府一片喜气洋洋,从大门外到王府里,处处披红挂绿、张灯
结彩,往日绘着旭日东升、海波荡漾的巨大照壁已被黄缎裱糊,正中那个大红囍字,犹如火
球般辐射着光芒,把出出进进的男女老少的脸蛋映得红通通的。
今天是忠王府的大喜日子。忠王次女忠二金金好下嫁英国军官毕尔斯、忠王三女忠三金
金妙下嫁慕天安谭绍光,两姐妹的婚礼同时在王府礼堂举行。还有两对新人也在这个时刻向
世人宣布自己的婚姻,他们是英国籍军官呤唎和葡萄牙姑娘玛丽、希腊籍军官包西和安庆姑
娘姚弱琴。四对新人同时举行集体婚礼,这在金陵城里是旷古未有的奇闻,何况还是王女下
嫁,中外联姻!直把小天堂里的几万太平军将士、几十万居民们的心撩拨得痒痒地、融融
地,谁都想去亲眼一睹盛况。怎奈王府警戒森严,大家都只能在远处张望,在街巷议论,礼
堂里正在举行的婚礼,岂是一般人所能看得到的!
宽敞的王府礼堂,平素是礼拜上帝的庄严场所,今天作了婚礼的会堂,平添了浓厚的喜
庆气氛。从屋顶悬下四十盏挂有彩色流苏的八角玻璃灯里红烛高烧,一条条布满各色小三角
旗的绳索,把这些角灯与四壁牵连起来,正面是一张特大条形茶几,上面燃着八根硕大的红
色龙凤蜡烛。茶几前,一字儿摆开十一张大桌,桌面一律铺着红绸,上面摆的是天京城内各
王所赠的礼品。他们是干王洪仁玕、侍王李世贤、辅王杨辅清、章王林绍璋、沃王张洛行、
顾王吴如孝、信王洪仁发、勇王洪仁达及幼东王、幼南王、幼西王。这些礼品大多是被面、
枕头、衣料、首饰等。正中一张桌上,天王洪秀全的礼品与众不同,那是四本装裱精美的
《天王御制诗》。环绕着这一排礼品桌的,是一盆盆盛开的鲜花。两旁悬挂一副贺联:中外
结同心,万里长城护天国;华洋联佳偶,百年美眷享太平。这是已升为楚天安爵号的康禄送
的礼物。整个礼堂一派花团锦簇、珠光宝气,只有正中那幅耶苏蒙难图,给热烈欢腾的气氛
增加了几分庄严肃穆之感。
左右两边已坐好了穿戴一新的男女贵宾。左边坐的是男人,全部朝服朝冠。第一位坐的
是王府主人李秀成。他作为主人,本不应该坐第一位,但因为他不仅是两位公主的父亲,又
是四个新郎官的上司,且其他新人家都没有长辈参加,忠王便作了这四对新人家长的代表,
被众人推上了第一把交椅。
第二位坐的是洪仁玕,下面各自依爵位高低坐下去。右边的女宾一律插花戴朵,绣袍彩
裤。坐在第一位的是两位公主的生母宋王娘,接下去是干王的正纪罗王娘,再下去是各位王
媳和夫人,还有些女官。主持婚礼仪式的是干王的朋友、英国伦敦传教会收师亨卜洛。
只见亨卜洛牧师手捧《圣经》,满脸含笑地走到茶几中央,操着流利的中国话宣布:
“忠二金金好与毕尔斯、忠三金金妙与谭绍光、呤唎与玛丽、包西与姚弱琴结婚仪式现在开
始。”
大厅里奏起雄壮的《东王得胜歌》,众人簇拥着四对新人,如同众星捧月似地合着乐曲
的节拍,仪态万方地走进礼堂。这时掌声、欢呼声响起,人们纷纷向他们抛出红绿彩纸碎
片。四位新娘都穿着洁白的拖地长绸裙,每人身后跟着身穿大红短褂发插金花的女傧相。四
个新郎都穿着太平军高级将领服,每人身后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傧相。四对新人缓慢地一步一
步地走过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幸福的微笑。是的,这四对新人的婚姻都是崭新的令
人羡慕的,他们每一对都有一段永生不会忘记的幸福的回忆。
走在最前面的忠二金金好,既有母亲一样的婀娜美丽的长相,又有父亲那种勇敢追求的
气质。她的夫婿毕尔斯,与呤唎一同从英国经香港来到天京投奔太平军,因作战英勇、性格
坦诚,很快受到忠王的器重。后来包西也来了,三个洋兄弟结成莫逆之交,一起作为忠王的
爱将,时常出入忠王府,俨如家人。毕尔斯英俊的风度、优雅的谈吐,得到了二公主金好的
爱慕。金好放下王女的尊贵,冲破礼教的藩篱,主动向毕尔斯表白了自己的爱情,使毕尔斯
受宠若惊。当金好向母亲说出自己心中的秘密时,却遭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原来母亲早已
为女儿觅好了东床快婿,那便是留守苏州的谭绍光。
谭绍光跟着父亲加入太平军时,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不久父亲战死,李秀成
的夫人宋氏见谭绍光孤苦可怜,遂收留在身边。谭绍光聪明懂事,对李秀成和宋氏很是尊
敬,深得他们的喜爱。宋氏因为无子,更将绍光视同己出。
绍光在战火中长大,锻炼成一条钢铁汉子,逐渐担负起太平军的领导重任。从那时起,
宋氏便暗中起了一个心意,要将绍光招为女婿。宋氏三个女儿,大女早夭,她便把红线的另
一头系在金好的脚上。谁知女儿竟瞒着父母自己找了男人,还居然是个洋人!宋氏好说歹
说,怎奈金好对毕尔斯的爱情忠贞不渝,母女俩僵持着。毕尔斯将此事告诉呤唎及其未婚妻
玛丽。
玛丽是个刚强的葡萄牙姑娘,很小时便跟着父母来到香港。父亲是个富商,在香港办了
一个修船厂。十六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强迫她嫁一个有钱的智利人。玛丽不愿意,一个人
躲在一条小汽船上不出来。恰遇呤唎也到了这条船上。姑娘的不幸引起呤唎的深切同情,呤
唎协助她逃出香港,一同来到中国内地。在颠波的旅途中,两人相爱了。
玛丽给他们出了个主意:私奔去杭州,争取正在围攻杭州的忠王的支持,相信胸怀宽
广,既爱女儿又爱部将的忠王会成全这桩好事。金好、毕尔斯欣然采纳。玛丽这个主意不仅
对金好有利,也对自己有利。
原来,玛丽一到天京,便因她出众的美丽引起了幼赞王蒙时雍的爱慕,曾两次想在半途
将玛丽掳去,幸而她机灵地躲开了。呤唎和玛丽不愿意因此事使天王降罪蒙时雍,也欲借此
离开天京一段时期。和他们一起去杭州的,另外还有一男一女。男的便是包西,女的便是姚
弱琴。说起这对恋人的结合,更富有戏剧性。
去年,英王陈玉成在安庆失利,天京派出大军赴援,包西率马队从征。在安庆城外姚家
村,包西的先头马队遭到了鲍超霆字营的袭击。包西手臂受伤,又累又饿,来到姚家村一个
大宅院里。
这家宅院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和一个女儿、一个婢女。包西说明来意,老头命婢女
立即烧茶做饭,又给包西包扎伤口。包西很感激这个老人,拿出钱来给他。老人不收钱,反
而求包西保护他的家庭和宅院。包西一口答应,写了一张字条贴在老人家的大门上,不准别
人闯进来。
包西告辞老人走到半路,想起后队里有不少清军投降过来的人,那些人过去作恶惯了,
本性难改,决不会因他的字条而放过两个年轻的女子。包西急忙转身赶回。一到村口,果然
见后队的人在大肆抢掠烧杀,老人宅院门口也有几个士兵围着一个女子在调笑。包西气愤已
极,喝令住手,一看正是给他包扎伤口的婢女。他冲进大门,迎面碰上两个兵士拖着老人的
女儿出来。包西飞起一脚,将一个兵士踢倒在地,另一个吓得跑了,他扶起小姐。小姐哭哭
啼啼地告诉包西,父亲已被杀。包西急忙进入内室,见老头倒在地下,身旁一滩血。包西将
老人抱到床上。
老人慢慢回过气来,指指身旁的女儿,又指指窗外的枣树,以极弱极细的声音对包西
说:“枣树下有我埋下的六十根金条,都送给你,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女儿弱琴。”说罢断了
气。
包西埋葬了老人,从枣树下挖出了金条,将姚弱琴安置好,打完仗后便将她带到了天京。
当金好和毕尔斯一行来到杭州时,正碰上太平军克复杭州,李秀成十分高兴地在原浙江
巡抚衙门里见到自己的女儿和这几个英姿勃勃的洋兄弟。金好向父亲陈述了自己的心愿,果
然得到父亲的理解。不久,李秀成带着他们一起回到天京,说服了宋王娘,并决定将三女金
妙许给谭绍光。
“现在,由新郎新娘向天父上帝祈祷。”亨卜洛宣布了婚礼的第一项程序。
毕尔斯挽着金好,向着耶苏蒙难图跪下,念道:“小女金好、小子毕尔斯跪在地上,祷
告天父皇上帝:今有小女小子迎亲嫁娶事,虔具牲馔茶饭,敬奉天父皇上帝,恳求天父皇上
帝祝福小女金好、小子毕尔斯夫妻和睦,家道吉庆,万事如意。托救世主天兄耶苏赎罪功
劳,转求天父皇上帝,在天圣旨成行,在地如在天焉。俯准所求,心诚所愿。”
接着金妙与谭绍光、呤唎与玛丽、包西与姚弱琴都照以上格式,对着天兄耶苏祈祷了一
番。
“现在,由忠王向新郎新娘赐结婚戒指。”
在各位男宾的朝服朝冠面前,忠王华丽舒适的王便服显得分外引人注目:长袍由黄缎制
成,下半部绣一只棕色雄狮,上罩一件大红短袄;头巾由枣红绸子制成,上面是忠王自行设
计的独特装饰——中间一块异常明亮的祖母绿大宝石,宝石左右各排着四块椭圆形金牌,金
牌上刻着刀、枪、剑、戟、爪、鎚、弓、斧八件兵器的图案。忠王今年刚四十岁,就已居王
位,且成为中外两员虎将的岳丈,事业的胜利,家庭的美满,给他的双颊布满了喜悦的笑
容。他向八位新人每人送了一个镶宝石纯金大戒指,笑咪咪地看着他们互为对方将戒指戴上。
按照太平天国通常的婚礼仪式,到此主要内容已完成,牧师开始给他们发龙凤合挥——
当时的结婚证书。但遵循忠王的命令,还要按照起义前滕县,也是全国的老规矩行三拜大礼。
亨卜洛高喊:“一拜天地。”四对新人对着礼堂顶拜了一拜。
“二拜父母。”李秀成和宋王娘代表新人的家长,接受了他们的跪拜。
“夫妻对拜。”四对新人互相作了一揖。
礼堂里年长的宾朋们,很久没有见到这种仪式了,今日在忠王府里再见,都感到很亲
切。拜完后,亨卜洛庄重地将四张龙凤合挥发给他们,并慈爱地祝福他们互敬互爱,比翼齐
飞。
“幼赞王到!”礼堂里突然响起门卫的大声报告,除李秀成、洪仁玕外,全体人员都起
立迎接。这四对新人,尤其是呤唎与玛丽的心一下子急跳起来,他们不知如何来应付这突发
的后果难以预料的冲突。十九岁的幼赞王蒙时雍身着王服,神情沮丧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
一大群随员。李秀成站起,笑着对蒙时雍说:“请幼赞王入座!”
蒙时雍点了点头,径直向玛丽走去。呤唎紧握拳头,玛丽脸色惨白,礼堂里其他人不知
底细,都兴高采烈地望着。蒙时雍在玛丽的面前停下来,紧紧地盯着她。玛丽先是紧张已
极,后来看到幼赞王的眼神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模糊,终于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来,这才放
心了。呤唎等人也放心了。
“玛丽小姐。”蒙时雍带着哭腔说,“你是我所遇到的最美丽的女子,你曾经把我的魂
魄都勾去了。你没有成为我的王妃,我心肝已碎,本不想来此亲眼看到这个使我痛苦的场
面,但我还是忍不住来了。”
在深宫妇人中长大的幼赞王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泪如雨下。他转过脸去,擦了一把泪
水,喊道:“把礼物送来!”两个随员走上来。前面的捧着一个大木盘,盘上罩着一大块绿
绸。幼赞王揭开绿绸,露出盘上放着的两样东西:一顶满是珠花的凤冠,一件绣着牡丹的霞
帔。烛光下,凤冠霞帔熠熠发光,美艳耀眼。zzzcn中文网手机访问wap.zzzcn.
“玛丽小姐,这两件礼品,原是暗中为你制的,希望有朝一日看到你在赞王府里穿戴。
今天当着呤唎的面送给你,我祝你们幸福!”幼赞王说到这里,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谢谢幼赞王。”玛丽声音颤颤地。
隔了一会,蒙时雍又揭开第二个木盘上的绿绸子,露出三只玉镯、四把短剑。他将三只
玉镯分别送给金好、金妙、姚弱琴,又将三把短剑分别送给毕尔斯、谭绍光、包西。最后,
他拿起剩下的那把短剑,走到呤唎面前,将短剑递过去。呤唎接过剑,正要说声“谢谢”,
却看见蒙时雍在狠狠地盯着他,压低声音骂道:“我恨不得杀了你!”说完,扭头匆匆离开
了礼堂!
“现在,请忠王代表新人们的父母,向各位来宾讲话。”亨卜洛充满喜庆色彩的声调又
响起。
忠王再次离开座位走到茶几前,红光满面地对大家说:“毕尔斯、呤唎等人的父母或远
在异国他乡,或已去世,我今天代表他们向各位兄弟姐妹们说几句话。第一谢谢各位光临,
使他们的婚礼能有如此隆重热烈的场面。第二祝福他们琴瑟和谐,白头到老。第三,我要借
此机会讲讲如何建设天国,保卫天国的事。尽管安庆已陷于清妖之手,天京失去一个重要屏
障,但我天国仍有广阔的幅员和众多的子民,我们的力量是强大的。两年来,苏福省的人民
安居乐业,百废俱兴。许多人问我苏福省是如何繁荣起来的,我可以告诉大家,苏福省的治
理采取的正是今天婚礼的形式。”
礼堂里的全体来宾都被这句话所吸引,为什么治理苏福省和婚礼是一样的形式呢?大家
兴趣盎然地听下去。
“今天的婚礼,我们采取了天国制度和古制相结合的形式。治理苏辐省,也是用天国制
和古制相结合的办法。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有田种,有饭吃,这是天国制;施仁爱、宽刑
罚、讲礼仪,这是古制。天国制和古制相结合,苏福省就治理好了。”
干王洪仁玕坐在那里,听了李秀成的这番议论,心里大为不安。忠王这种天国制和古制
相结合的办法,既违背了天王的方针,也与他在资政新篇里提出的建国大纲相去甚远。他为
天国最高层的严重分歧而担忧。
“要建设好天国,首先要保卫好天国,现在曾妖头在安庆派出好几路人马向我天京进
犯,李妖头依靠洋人的力量在上海蠢蠢欲动,左妖头也在浙江窜扰,我天国的形势仍是严峻
的。”
一个卫兵进来对忠王耳语几句,忠王的面孔立刻沉下来。
“各位兄弟姐妹们,刚才得到情报,清妖曾国荃的前锋已到聚宝门外雨花台。”
礼堂里开始哗然,人们议论纷纷,无不感到大出意外。自从江南大营彻底打垮到现在整
整两年了,天京城外再也看不到一个清妖。尽管前线天天炮火不息,天京城里却是一片升平
安定的景象。现在又要打大仗了,怎不令人紧张!尤其是右边女宾席上,更是嘈嘈切切乱成
一团,婚礼显然不能继续下去了。忠王环顾四周,镇定地宣布:“婚礼结束,全体将领随我
到花厅议事!”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二孤军独进,瘟疫大作,曾国荃陷入困境——
曾国荃领了主攻金陵的任务后,便和曾贞干一起率领吉字营、贞字营雄心勃勃地向东开
拔,一路斩将夺关,从芜湖、太平府打过秣陵关、方山,来到金陵城南门外雨花台,将老营
设在报恩寺塔废墟边。这座建于南宋的宝塔高达十三层,颇为壮观。咸丰六年天京事变时,
北王韦昌辉害怕翼王石达开回师攻天京时凭籍此塔攻城,于是这座历时七百余年的宝塔便被
韦昌辉拆毁了。
曾国荃和他的心腹大将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彭毓橘、朱洪章等人都是第一次来到
这座江南名城。他要韦俊带着他和部将们远远地从南门附近走到太平门边,一路细看漫议,
费去了整整一天。韦俊告诉他,金陵围墙三成只走了一成。曾国荃等人大吃一惊,心里想:
吉字营、贞字营合起来只有两万多人,要想像过去围吉安围安庆一样包围天京,岂非梦呓!
一向倔强自负、蛮横不计后果的曾国荃,虽有点后悔不该轻率进兵,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硬
着头皮挺下去了。曾国荃命令全体将士在雨花台一带深沟高垒,建筑坚固的工事,作长期围
下去的准备,一面盼望其他各路人马早点来到金陵城下。哪知进军金陵的其他几路各有各的
难处。
北路主帅、安徽巡抚李续宜刚准备出师,忽接父丧凶信,匆匆回家奔丧,部将唐训方率
部受阻于寿州,不能南下。鲍超则被阻于宁国,也欲进不能。多隆阿刚启程几天,朝廷便命
他为钦差大臣开赴陕西,西路也因此没有了。水师因要修补战船,等待从广东运来的洋炮,
也暂在池州至铜陵一段江面上逡巡不前。五路人马,其余四路都不能按期抵达,曾国荃在雨
花台气得暴戾失常,曾国藩在安庆也急得日夜不安。每天晚上临睡前,曾国藩都要到三楼的
小房间里去一趟。那间房子里放着一个旧蒲垫,曾国藩跪在蒲垫上默默地对天祷告,求老天
保祐各路军事顺利,早点拿下金陵。
曾国藩的祷告不但没有为湘军求来福祉,一场瘟疫反而突然在金陵城外蔓延,给雨花台
畔的湘军带来巨大的灾难。仅仅只有几天时间,湘军就死去三百多人。一个营房里,只要有
一人得了病,便会立即扩散开去,早上看着还是好好地,晚上便僵卧不起了。连夜派出十人
抬尸出去掩埋,回来清点人数,就只剩下五人;打着灯笼火把去找时,沿途看到的则是五具
倒在路边的僵尸。曾国荃惶恐不安,四处延医寻药,附近的药买光了,又派人远到安徽、湖
北等地去买,药未买来,人又死了一千多。李秀成趁此机会大举向雨花台进攻,曾国荃不得
不率领病赢士卒抵抗,弄得焦头烂额,痛苦万状。李秀成进攻了几次,部卒也染上瘟疫,吓
得他不敢再与湘军接触,才使得吉字营从濒于全军覆没的边境上得以解救。
正当曾国荃稍稍喘口气的时候,贞字营统帅曾贞干忽染瘟疫死去了。贞字营被合并到吉
字营中。噩耗传到安庆,曾国藩闻之伤悼不已。曾国荃孤处雨花台,连遭不幸,使曾国藩日
夜为之心神不安。他希望老九暂时撤离雨花台,与鲍超的霆字营合兵一处,但老九不同意。
于是曾国藩写信给在家守制的李续宜,请他墨绖视师,速带北路军南下,却不料李续宜自己
已病入膏盲,不能应命。曾国藩又命李鸿章将程学启的开字营二千将士开赴雨花台,但程学
启打仗勇猛,李鸿章正依靠着他,不愿放出,只同意调吴长庆前去。曾国藩知吴长庆的庆字
营多为未经训练的新勇,干脆不要了。他在安庆为满弟举行完吊唁仪式,亲将灵柩送上西行
的大船后,便立即乘船东下,他要去查看吉字大营在雨花台畔的驻扎情况。
临行时,曾国藩又把当年王世全送的那把王氏祖传宝剑带上,心里作了决定:先尽力说
服老九暂时撤兵,如果他坚决不撤,则以此剑相赠,鼓励他早日达到目的。
太平军水师自田家镇之役大败后,便一蹶不振,以后周国虞兄弟相继战死,水师也便基
本瓦解了。千里长江江面上,全是湘军水师的战船,只是紧靠天京一段江面上,太平军陆军
在几个重要关口上建筑了堡垒,加强防守,使得湘军水师不敢闯进来。这几个重要关口,由
西向东依次为:大胜上关、凤林洲、永定洲、三汊河、九洑洲、老江口、草鞋峡、七里洲、
燕子矶。曾国藩的座船在离大胜上关二十里路远的落星寺停了下来,坐进了早已在此等候的
绿呢大轿,在彭毓橘指挥的三百名湘勇的保护下来到雨花台。
一连几天,曾国荃陪着大哥查看金陵城外的地形以及吉字大营二万多人马的分布情况。
这时瘟疫已经过去,军营刚刚恢复元气。曾国藩见九弟的营盘扎得牢实,堡垒坚固,壕沟挖
得又深又宽,很是满意,边看边称赞,使沮丧了大半年的曾国荃心情舒坦起来。
“沅甫,尽管如此,吉字营还是要暂时先撤下,等北路到达江北,霆字营进入溧阳后,
再三路并进包围金陵。”在曾国荃的老营,当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兄弟的时候,曾国藩又一
次劝说九弟。
“大哥,屯兵金陵城下,饮马秦淮河边,从出山到长沙办湘勇的那一天起,你就立定了
这个志向,盼望十年之久的这一天终于到了。现在瘟疫已经过去,军营恢复了生气,正宜一
心一意在这里作攻城的准备,岂能言退兵?”曾国荃虽没染上时疫,人却比在安庆时要黑瘦
多了,不过说起话来,仍和过去一样的虎虎有生气。
“不全部撤也可以,还有一个方案你考虑一下。”曾国藩深知九弟的脾气,他不愿意干
的事,任何人也难说动他。“金陵城里有长毛七八万,苏州、常州一带有长毛十余万,吉字
营二万多人全部屯在这里,万一哪天长毛调集十万人马将你们团团包围,要突围出去亦是难
事。军事上最忌呆兵,二万人长期聚在一起便成了呆兵,不如腾出彭毓橘、刘连捷两支人马
出来游弋在外,作活兵。”
“有两支活兵在外固然好,但分兵势必单,长毛来围便更为难。”曾国荃仍坚持他的意
见。
“我不能眼看吉字营处于困境而不顾,沅甫,功要立,名要争,但自古以来成大事者,
半由人力,半由天命,你尽管好强有能力,但目前天命不顺呀!”曾国藩见九弟高低不听,
不免焦虑起来,“瘟疫大作,全军死了二千多人,军心大受挫折,这是天命不顺的第一点。
五路大军开赴金陵,其他四路都不能顺利进军,这是天命不顺的第二点。贞干骤然去世,这
是天命不顺的第三点。有此三点,吉字营暂时必须撤。”
“大哥此话固然有理,但大哥平时也常对我们说,功可强成,名可强立,在人之努力
耳。又说天下事有所逼有所激而成者居其半,眼下尽管时机不太利,这正是困知勉行的时
候,要在逼和激中去做成事。我准备过几天要杏南回湘乡去再招三万精壮勇丁来金陵,湘乡
没有这么多,就到宝庆府去招。有五万人,我保证拿下金陵!”
曾国荃这番话,正是曾国藩过去所奉行的信条:越是艰难越要奋斗。难道说,是自己年
过半百、官居一品而滋生了官场暮气吗?或者是让一时的困难吓倒了吗?曾国藩心里很是赞
赏九弟这种迎难而进的斗志,一时语塞,竟然不知用什么话来回答才好。
“大哥,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你说,你先听我讲讲好吗?”
曾国荃给大哥泡了一碗清亮的碧罗春,双手递上来。
“我到金陵来,一是看看你的布置,二是来听听你的意见。你有什么话,全部给大哥倒
出来吧!”曾国藩喝了一口茶,催九弟说下去。
“大哥,依弟之见,我吉字大营只要在雨花台稳扎下来,今后进入金陵的第一人,就必
定是我而不是别人。”曾国荃如此自信的态度,如此肯定的语言,使得曾国藩对他的话格外
重视起来。
“好哇!大哥巴不得如此。你且说说必定是你而不是别人的理由。”
“大哥,我是这样看的。”曾国荃不慌不忙地将胸中的想法亮了出来,“长毛的实力不
在金陵而在江苏南部,即长毛所谓的苏福省,以及浙江省。在这两个地方和长毛周旋的李少
荃和左季高,都是当今不可多得的人才,且二人都极为好强,又有洋人的支持,相信他们就
在这一年半载之间,便会将苏南和浙江的局面控制下来。如此,则金陵后院起火,粮饷不能
接济,援兵不能前来,城内必然混乱,金陵作为一座孤城,攻下只在早晚了。我长期屯兵在
此,谁敢再擅自兵临城下,抢我的功劳?倘若我这时一撤兵,难保少荃或季高不乘虚派兵进
来。对他们两个人,大哥你都得存一点戒心。”
曾国荃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笑着说:“看来仗把你打得越来越精了。”
得到大哥的表扬,曾国荃的兴头更足了:“大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曾国
荃的眼中流露出诡谲的神色,“这两个月来,我派了一百多个聪明能干的弟兄打进了金陵城
内,要他们刺探情报,联络乡绅,拉拢收买长毛中那些不很坚定的人,这方面收获不少。”
“沅甫,你这个点子想得好!”曾国藩十分赞赏,眼前的弟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脾气
犟硬、脑子不开窍的混小子,而是一名真正的大军统帅了。往城里派奸细,这一点连他自己
都没想到。
“有哪些收获?”金陵城里的消息,不仅对于曾国荃是重要的,对整个湘军的统帅曾国
藩来说更为重要。
“他们每天向我报告情况。据他们所提供的情报看来,长毛的败局是必然的。他们的天
王洪秀全自进金陵后,便一直在天王宫里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军政大事一概不管,先是全部
交付与杨秀清,后来又听信于两个异母兄长,现在又完全委托给他的族弟洪仁玕。”
“据说此人资历很浅,不过学问还不错。”曾国藩插话。
“是的,长毛将领们都不服他。他只能纸上谈兵,实际打仗则不行;搞了个什么资政新
篇,完全是一纸空文。长毛自内讧之后元气大伤,洪酋作乱之初所宣扬的那一套人人平等,
原来都是假的,长毛内部很多高级将领都看透了。长毛打仗,原先靠的是杨秀清、石达开,
后来靠陈玉成,李秀成。”
“杨秀清、陈玉成已死了。前向孟蓉来信,说石达开已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成为瓮中
之鳖,现在只剩下一个李秀成。
这个人有头脑,那年以偷袭杭州的花招破了江南大营,其用兵之乖巧令人佩服。”曾国
荃谈的这些情报并非什么绝密消息,曾国藩早已掌握。
“李秀成是个人才,但洪酋不信任他。”
“是吗?”这点使曾国藩感到意外,他一直以为李秀成是受着洪秀全绝对信赖的人物。
“自从那年内讧之后,洪酋便不再实心相信异姓人,后来韦俊投诚,更引起他对拥有重
兵的异姓将领的不放心;且据城内来的消息说,在用兵打仗,用人行政等方面,李秀成和洪
酋有不少重大分歧。他在苏州行使的一套,与洪酋的方针大有不同。只是因为李秀成性格
软,常常对洪酋作些让步,才保得分歧没有表面化。大哥,如果不派人打进城里,我们如何
会得到如此机密内情。”
“的确如此。”曾国藩点头,“沅甫,今后有关长毛上层的一些重要消息,你要常常告
诉我。”
“好是好,但大哥你要拿东西来交换。”
“交换?”曾国藩不禁大笑起来,“好厉害的老九,要什么条件,你尽管说。”
“大哥,你要给我买一百尊重型开花炮,每隔半个月给我送一千颗开花炮弹。”
“一百尊重型炮我给你买。至于每半个月一千颗炮弹嘛,”曾国藩停了一会,“安庆内
军械所目前一个月还造不出二千颗炮弹,全部给你都不够呀!”
“大哥,安庆造的开花炮弹,你不全部给我,还给谁呀!我不管多少,造出几多给几
多,我派两个人坐镇安庆。我不打下安庆,哪里来的安庆内军械所!”
曾国藩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后勉强笑道:“老九,你可是越来越强梁了!”
“不强梁还能带兵打仗吗?大哥以前老是对我们说,要牢记祖父的教导,懦弱无刚是男
子的奇耻大辱。打下金陵,不是我老九一个人的光彩,也是我们曾氏家族的荣耀呀!”
老九说的也是实话。“好,好,全部都给你,还有什么条件吗?”
“还有一个。”曾国荃指着挂在墙壁上的金陵地形图对大哥说,“刚才我说过,金陵城
内的粮饷接济主要靠南面,但北面也源源不断地向城内供应,长毛从北面来的粮饷都存放在
九洑洲。”曾国荃拿起桌上的毛笔,将九洑洲重重地一圈,“再上船运进城。故长毛自大胜
上关至七里洲一带修建了十几个坚固的堡垒,其目的就是为了保卫这一条通道,我想请大哥
命令厚庵和雪琴,立即发水师把这一带肃清。这样就将金陵的北门给关死了。然后,由我来
关南门。”
“好,这一个条件也答应。”九弟强梁虽强梁,气概却也可嘉,曾国藩从内心里来说是
喜欢的。
“如此,我便每天派人送一次情报到安庆。”曾国荃得意地说,又故意问,“大哥,吉
字营还撤吗?”
“你这个精明鬼!”曾国藩快乐地笑起来,“大哥奖励你的气概,也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好东西?”曾国荃的兴致大增。
“一把剑。”曾国藩从随身布袋里抽出王氏祖传宝剑来。
“我看看。”作为一个带兵的统领,曾国荃对兵器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从大哥手里接过
剑,“刷”的一声,便把剑从剑鞘里全部抽了出来。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冷气迎面扑来。
“好剑!”见过成百上千种刀剑的吉字营统帅不觉脱口赞叹。“大哥,这是从哪里来
的?”
“那年在衡州初办团练时,船山公的后裔送给我的。他说当年他的先祖就是仗着此剑冲
进金陵城的,这是一件攻克金陵的吉物。为了鼓励湘勇,他将这把祖传宝剑送给了我。”
曾国荃睁开眼睛听着,心情激动起来。他已完全明白了大哥转送给他的用意。
“大哥,这么好的东西,你为什么没有早送给我?”
“大哥没早送,是因为时候未到。”
“你是说早些时候吉字营还没有围金陵?”
“不,不是这个原因。”曾国藩有意将声音压低,“沅甫,世全先生告诉我,这把剑有
一个奇异之处,每到它立功的前夕,都要长鸣一次。”
“有这事?”曾国荃很惊讶。
“世全先生说,当年他的先祖仲一公进金陵前夜,此剑长鸣了一次。传到船山公手里,
他去广西找永历帝时,又在夜里长鸣了一次。那年我去王衙坪瞻仰船山遗迹时,世全先生
说,先天夜里,此剑又鸣了一次。于是,他慨然把剑送给了我。离安庆前夜,此剑突然长鸣
不已。我想它是不安心在我这里闲居,它要到英雄身边去建功立业了。因此,我把它带到金
陵来。”这一番话,纯是曾国藩的即席编造。那年王世全说这把剑每到半夜都要长鸣一次,
其实一次也没鸣过。他知道那是王家故意抬高剑的身价所耍的花招。他觉得他这样说既无破
绽,又能给老九坚定必胜的信心。
果然,在“日月合璧,五星联珠”那天打下安庆,从此便自诩为有天保祐的曾国荃,此
时毫不怀疑自己就是应剑鸣的立功之人。他把剑往剑鞘里重重一插,说:“大哥放心吧,此
剑必将以胜利者的身分,第二次进入金陵城!”
“好!”曾国藩站起身,拍了拍九弟的肩膀,庄重地说,“这正是大哥所希望于你的!”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三彭玉麟私访水下道,杨岳斌强攻九洑洲——
彭玉麟、杨岳斌统率湘军长江水师很快来到了落星寺。曾国荃亲到船上与他们见了面。
第三天,三人乘坐一条小民船从大胜关一直划到燕子矶,借助千里镜查看太平军在这一带的
设防。长江控制着金陵的西北两面,从杨秀清开始,便十分注意对进入金陵地段的长江水路
的防守,经过十多年来的修筑,这一带堡垒林立,且高厚坚固,尤其以大胜关、九洑洲、草
鞋峡、七里洲、燕子矶等处更是重点设防。其中九洑洲驻扎了一万人马,以康禄为主帅,呤
唎为副帅,更是铁壁金汤,控扼着江浦至金陵的水上通道。彭、杨等人查看一番后,都觉得
这场仗不容易打。
“再难打也得打,千里长江就这一小段在长毛的手中了,我们难道就甘心受阻于大胜关
吗?”对自己的水师战斗力充满信心的杨岳斌,不管困难多大,也要以强攻拿下。
“水路不肃清,就不能关住金陵的北门,二位非拿下不可!我再要刘连捷带五千陆师来
支援你们。”曾国荃在一旁竭力怂恿。
“长毛已到穷途末路,当然不可能阻挡我水上雄师。不过,困兽犹斗,何况他们目前尚
未大败,实力仍很强。我想先以九洑洲为突破重点,明天派小股战船去试探试探。”彭玉麟
经过一番熟虑后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杨岳斌、曾国荃都急于成功,不以彭玉麟的谨慎为然。
第二天,杨岳斌亲率三千水师强攻九洑洲。激战一整天,死了百多人,毁坏战船几十
艘,九洑洲岿然不动。杨岳斌沮丧收兵,但不服气。第三天又整队前行打了大半天,仍然无
功而回。彭玉麟说:“九洑洲防守严密,一味强攻不是法子,我们要学宋江三打祝家庄的经
验,想法子刺探清楚后再去打。”杨岳斌说:“好是好,只是难以进去。”彭玉麟说:“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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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麟和刘连捷两人,一人装猎手,一人扮樵夫,悄悄坐一只小划子,划到江北上了
岸。刘连捷今年三十四岁,是贞干在湘乡读私塾时的同窗,为人甚是机警,且武艺极好。二
人来到九洑洲旁。这九洑洲长约有十五六里,宽在一二里至六七里之间,位于长江主航道以
北,与北岸相隔一条十余丈宽的水带。江边尽是芦苇和茅草。二人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边走边
留心观察,时时听见洲上传来喧哗声,但江边却异常寂静冷落,走了个把时辰,尚不见一个
人。刘连捷有收获,打了两只野兔,一只五彩斑烂的锦鸡。彭玉麟只是随便拾了几根枯柴应
付应付。正在失望之际,忽见水边茅草丛中露出一只旧斗笠来。
“有人在那儿。”彭玉麟提醒刘连捷。二人走近看时,果然见一个年在六十岁以上的老
渔翁,安详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垂着一根长长的钓竿。
“老伯伯钓了多少鱼啦?”彭玉麟操着少年时代在舅妈家里学会的芜湖话问。芜湖与金
陵相隔不远,口音接近,老渔翁没有怀疑他们是异乡人。
“今天刮什么好风,把两位老弟吹过来了!这块坐坐。”老渔翁指着斜对面一块大青
石,对彭玉麟、刘连捷说。他在这儿钓鱼,三五天不见一个人是常事,更莫说有人主动向他
打招呼了,真所谓空谷足音,他很快活,因此对彭、刘很热情。
“听说这里有好野物,走了几十里路赶来,老半天见不到一个人,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
了姜太公。”彭玉麟更快活,紧挨着老渔翁坐下,一边拿起鱼篓看,见里面盛着大半篓鱼。
“老人家的钓术很高哟!”
受到称赞,老渔翁越加高兴:“不瞒二位说,这里野物并不多,但鱼多。尤其是我坐的
这个地方,有个小小的漩涡,四面八方的鱼都赶到这块来了,每天都可以钓到二三十斤。”
“这么多!”刘连捷情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句湘乡话,彭玉麟瞟了他一眼,他意识到失
言,于是闭住嘴不再说了。这句话只有三个字,老渔翁根本没有听出语音来,接着说:“吃
是吃不完,兵荒马乱的,卖也卖不起价,送些给别人,剩下的就晒干,日后慢慢吃。”
彭玉麟心想:江边只有这个老渔翁,再也遇不到第二人,且他天天在此垂钓,一定晓得
些内情,必须抓住不放,从他口里挖出些东西来。彭玉麟有意奉承:“老伯心肠好,这么活
鲜鲜的鱼白送给人,真少有!老伯,听说钓鱼中的学问大得很,你老给我们传授点吧!”
“钓鱼又不是读书做官,有什么学问不学问,天天钓就是了。天长日久就钓出来了,哪
里是讲得出来的!”老渔翁憨厚地笑着,彭玉麟想他说的是实话,想了片刻,说:“老伯,
我听人念过一首钓鱼歌诀,你老听听看有没有道理?”
“钓鱼还有歌诀?你念出来给我听听。”老渔翁显然很有兴趣。
“好,老伯请听。”彭玉麟一字一板地念道,“钓鱼钓鱼,心神专一。春钓浅滩,夏钓
树荫,秋钓坑潭,冬钓朝阳。春钓深,冬钓清,夏池秋水黑阴阴。春钓雨雾夏钓早,秋钓黄
昏冬钓草。深水钓边,浅水钓渊,雨季鱼靠边。鱼儿顶浪游,钓鱼迎浪口。钓翁钓翁,莫钓
南风。西风要到酉,钓鱼切勿守。轻提慢慢动,鱼儿上钓勤。水下小鱼多,大鱼不在窝。”
“有道理,有道理。老弟,你懂得很多哇!”老渔翁大笑,满脸皱纹又多又深,像一块
石磨似的。“我钓了几十年的鱼,人蠢,编不出这样好听的歌诀,只知道鱼跟人一样,冬天
怕冷喜太阳,夏天怕热躲荫凉。眼下天气热了,我就在这块钓,这里树木多,荫凉,鱼就赶
到这块来。一到冬天,我就到那块钓。”老渔翁指了指右前方,“那块树少,阳光多,鱼都
往那块赶。”
“这就是老伯的诀窍。”彭玉麟忙恭维。老渔翁很开心,说:“眼下正是鲥鱼入江产卵
的时候,我还常常钓到鲥鱼。这种鱼别处钓不到,就这个小漩涡有。告诉了两位老弟,你们
可别说出去噢!”
老渔翁的胸怀坦荡使彭玉麟感叹起来,到底是与明月清风作伴的人,无机心,无忧愁。
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老渔翁从水中捞出一只大竹篓来,笑嘻嘻地打开篓盖,里面有五六条近
两尺长的大鲥鱼在跳动,阳光照着银白色的鱼鳞,甚是逗人喜爱。
“老伯伯,这几条鲥鱼大概要卖得两把银子吧!”彭玉麟在芜湖生活过,知道长江中的
鲥鱼是一种名贵鱼,尤其以扬子江这一段的鲥鱼味道更鲜美,更值钱。
“不瞒两位老弟。”老渔翁得意地笑着,指了指对面的九洑洲说,“明天我给洲上的洋
大人送去,他要给我二两银子。”
“你是说这个洲上的洋大人?”如同进山探宝的人蓦地发现寻找了多久的宝物,彭玉麟
心里欢喜极了。
“洲上的洋大人叫呤唎,据说是英国佬。还有一个洋婆子,是他的老婆。他们两个人都
要吃我钓的活鲥鱼。洋大人说他到过很多国家,吃过很多山珍海味,再没有比我钓的鲥鱼更
好吃的了。这次积了半个月,明天一早给他送去。卖了鱼后,我去买酒割肉,两位老弟就在
我这里住两天如何?”
“多谢老伯。我们也是两个酒鬼,葫芦里正装着一壶好酒,宰了这只野兔,烤了它下酒
吧!”老渔翁的话提醒了彭玉麟,忙拉着他来到一块沙砾地。刘连捷拔出腰刀,三刀两下地
剥了野兔的皮,将彭玉麟拾来的干柴架起来,烧火烤肉。不一会,河滩上飘出一股兔肉香,
三个人用手撕扯着兔肉,一口接一口地喝起酒来。几口酒喝下去,彭玉麟与老渔翁仿佛成了
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老伯,你怎么会与洲上的洋大人相识的?”彭玉麟存心抓住九洑洲不放。
“老弟,你不知道,我本是住在这洲上的人。”老渔翁的脸开始泛红,看来酒量并不大。
“九洑洲上还住着人家?”彭玉麟惊问。
“怎么没有人家?原先也有十几户的。咸丰三年,城里的太平军上了洲,在洲上修堡
垒,我们都扛过石头。太平军很和气,帮他们做事都给钱。那时洲上的军队不多,我们也都
照样住着,在洲上种菜喂猪,卖给太平军,日子过得比先前好。去年,说是朝廷派曾九帅带
兵来到城下,要收回天京,九洑洲上的军队就一下子增多了。”
“现在洲上有多少人?”彭玉麟赶紧抓住这个话题提问。
“很多,我也不知道确数,总有一万多吧!”老渔翁顺手拿起一根枯柴扔到火堆里,快
熄的火又重新燃起来。“洲上也来了新头领,大头领称楚天义,二头领便是刚才说的洋大
人。洋大人要我们统统都搬走,说是要打大仗了,免得在洲上白白送死,我们十多户人家都
搬了。我家搬得不远,离这里只有四五里路,心想暂时住住,打完仗后还得上洲种庄稼。我
也没有别的事做,就天天到这块钓鱼。有一天,洋大人见到了我钓的鲥鱼,问我这是什么
鱼。”
“老伯,你还懂洋话?”彭玉麟故意打趣。
“老弟说得有味,我这个糟老头还能听得懂洋话么!是这个洋大人会讲中国话。你们大
概没听过洋人讲中国话吧!那真讲得好,比我们中国人还讲得好听。”老渔翁今天特别快
乐,“我说这鱼叫鲥鱼。洋大人摇摇头说从没见过,好吃吗?我说最好吃,你拿一条去吃
吧!我从鱼篓里抓起一条尺多长的鲥鱼递过去。洋大人笑着说我收下了,给你钱。说着从口
袋里掏出一把钱来给我。你们猜猜有多少?”
彭玉麟摇摇头。
“五百文!”老渔翁自己回答了,“若是拿到江浦去卖,一百文还卖不到。第二天,洋
大人派人找我,说鱼味道好得很,要我每个月送两次鱼给他,鱼要大的,就按昨天给的价,
每条五百文。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生意!我满口答应。”
“噢,是这样的。”彭玉麟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九洑洲,慢悠悠地说。过一阵子他又
问,“老伯,你们过去住在洲上,是怎么到岸上来的,划船过来吗?
“不,我们不坐船!”
“不坐船?”刘连捷是个急性子人,忘记了刚才的失言,又脱口而出一句湘乡话。彭玉
麟忙接过去:“老伯,你方才说不坐船,那又怎样上得岸呢?”
“我们靠两只脚走。”老渔翁笑嘻嘻地,好像在卖弄关子。
彭玉麟、刘连捷不解地望着他。“老弟,你们不住这里,当然不知道,九洑洲原本有一
条路与岸上相连的。”
有一条路?探宝的湘军将领们又挖得了一件宝物。
“九洑洲与江岸相隔的这一段,水浅,底下都是烂泥,不能走船,洲上的人合力修了一
条路,有四五尺宽,车马都可以走。”
“为何现在没有了呢?”彭玉麟追回。
“楚天义和洋大人来后,将路削去了三尺多,原来是高于水面一尺多,现在是低于水面
一尺多,眼下水丰,路看不见,待到冬天枯水季节,路上还可以走人。”老渔翁动了感情
说,“楚天义是个好人。他说现在因为打仗,不得不挖路,但不能全部挖掉,打完仗后还要
再填起来,老百姓好用。”
彭玉麟和刘连捷都暗自得意,多亏了这个“好人”,有路就好办了。
“老伯,你今天就把鱼送去吧,我们和你一起到洲上去看看。”
“今天送鱼倒是可以。不过,”老渔翁犹豫着,“不过两位老弟去怕不行。”
“为什么?”
“楚天义和洋大人一再招呼,只能让我一个人上洲,不能再带别人。”
“老伯。”彭玉麟将酒葫芦递过去,殷勤地劝老渔翁再喝一口,“我们今天能在一起喝
酒吃肉也是缘分,难得,你就带我们到洲上去看看吧!”
“只怕是守关口的将爷不放。”老渔翁慢慢说,突然灵机一动,“好吧,两位老弟硬是
要去,就带上那只死野兔和锦鸡,过关时送给他们。你们只说也是住在这个洲上的人,一年
多没回来了,想看看,求他们放行。”
“那太好啦!”彭玉麟站起来说,“过几天我们再打几只野兔送给老伯下酒。这就请老
伯带路吧!”
趁着老伯收拾渔篓的时候,彭玉麟用衡阳话悄悄地对刘连捷说了几句。老渔翁带路,在
一个堆满鹅卵石的地方停下来,脱掉草鞋,卷起裤脚,彭、刘也脱鞋卷裤,跟着老渔翁下了
水。果然只有膝盖深的水,下面便是坚硬的泥路。彭玉麟在心里默默地感激老天保祐,搀扶
着老渔翁边走边说,刘连捷背着鱼篓猎物有意落在后面,每隔丈把远便在两旁插上芦苇杆。
杆顶只露出水面两寸长,并不引人注意。
“刘二爹,你又给呤唎将军送鱼来了。”刚一上洲,便见从石垒里走出三四个太平军
来,每人头上包一块大红布。
“是啊,是啊。”老渔翁笑呵呵地迎上去,“好几日没见了,将爷们都好哇!”
“刘二爹,这两个人是谁?”内中一个高个子太平军指着彭玉麟、刘连捷问,并以警惕
的目光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
“将爷,我们原先也是住在这个洲上的,想看看过去住的屋子。”彭玉麟走前一步,仍
以纯熟的芜湖话回答。
“过去住在洲上的?怎么从没见过!”高个子怀疑地问。
“是这样的。”老渔翁情急智生,“将爷们来到洲上时,他二人正外出做生意去了,回
来时家已搬出洲,将爷们没见着。他们今日死活缠着我,要来看看,将爷们行行好,放他们
进去吧!”
“那不行!楚天义和呤唎将军有令,这个洲上只许刘二爹一人每月来两次,其余任何人
都不能进来,何况这几日清妖水师和我们打仗,谁能保证他们不是清妖的奸细?”高个子说
完又狠狠地盯了彭玉麟一眼。
“将爷,清妖都是两湖人,哪有我这个讲天京话的奸细。”
彭玉麟再走前一步,悄悄地对高个子说,“将爷,我有一瓦罐子碎银埋在屋后菜土里,
家里谁人都不知,我要把这罐银子挖出来。将爷,你放我进去吧,我分给你一些。”
高个子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彭玉麟从刘连捷身上取下野兔锦鸡往高个子怀里一塞:
“这点野物送给将爷们下酒吧!”那几个太平军一听,忙过来将野兔锦鸡抢了去。高个子刚
要放彭玉麟进去,忽然神色紧张起来,压低了声音:“楚天义来了,你们不要讲话,我来应
付。”
康禄走过来。上九洑洲之前,他从楚天安晋升为楚天义,这是六等爵位中的最高一级。
比起前几年来,康禄显得身躯宽大了些,也更觉成熟老练了。高个子带着兵士们垂手肃立。
楚天义微笑着向老渔翁打招呼:“刘二爹,又钓得好鲥鱼了?”
“义爷,我正要给您送去。”老渔翁提着鱼篓子向前走了两步。
“这两个是什么人?”康禄指着彭、刘问。
“他们两人原先也是这洲上的居民,想来看一看。”老渔翁忙抢着回答。
“这几天正在打大仗,以后再来吧。刘二爹,你也别到呤唎将军那里去了,把鱼留下,
我这里有四两多银子,你都拿去算了。”康禄掏出银子给刘二爹。
“谢谢义爷。”刘二爹接过银子,转脸对彭玉麟说,“老弟,义爷说了,现在正打大
仗,以后再来,我们回岸上去吧!”
彭玉麟望了高个子一眼。高个子会意,忙上前对康禄说:“义爷,八号垒又加厚了一
层,叫七牛子陪你去看看吧!”
“要得,去看看。”康禄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刘二爹说,“你带着这两个人赶
快走,炮子不长眼睛,打死了划不来。”
“好,就走,就走!”刘二爹弯了弯腰,提起空篓子就要往回走。
“慢点。”高个子一心惦记着彭玉麟挖银罐子的事,“义爷已走了,你们去看看就来。”
彭玉麟对刘二爹说:“老伯你先回去吧,免得义爷回头看见了又说你,我们去看看就
走。”
刘二爹答应一声,又下水去了。彭玉麟向高个子借了两块红布,和刘连捷一道包了头,
赶紧向洲心走去。
两人从洲头走到洲尾,细心地查看洲上太平军的火力布置,发觉沿江北一带防守较弱,
主要力量都集中在沿江南一面。同时还发现一座武器库,里面堆满了火药、炮子和开花炮
弹。彭、刘兴奋不已。
傍晚时分,两人将九洑洲上的情况已基本摸清了。出卡时彭玉麟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
来,对高个子说:“兄弟,谢谢你了,这点银子拿去买酒喝。”
高个子满脸堆笑地接过,悄悄地问:“没有给楚天义和呤唎将军撞见吧?”
“没有。”彭玉麟答。
“那就好,你们快走吧!”
刚出卡,刘连捷猛地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彭玉麟神色慌乱地对高个子说:
“我这个伙伴素有羊癫疯病,不想在这里发作了,看来一时走不成了。好兄弟,求求你让他
在这里躺一夜,明天就自然好了。”
高个子犹豫半天,说:“那好吧,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赶紧走。”
“我这就走。”彭玉麟将刘连捷抱进哨卡后,便急急忙忙地赶回落星寺。
第二天凌晨,康禄刚起床不久,便有军士来报,发现上游清妖的战船密密麻麻地正向洲
头开来,他忙叫醒呤唎。呤唎与他的妻子玛丽赶急穿衣出堡。玛丽是个勇敢的女子,她多次
婉谢康禄的好意,执意留在洲上,参加打击清妖的战斗。
很快,各个石垒中的将士都已到位,磨拳擦掌地要给清妖水师再来一次歼灭性的打击。
杨岳斌指挥的五千水师死劲地向下游划去,与前两次不同,他们不从九洑洲的头部和南
面进攻,而是绕过去,将战船集中在洲尾。昨天半夜,杨岳斌从五千人中抽调出三百人为先
锋队,乘坐十只战船。出发前,他亲自为这三百人一人敬一杯酒,鼓励他们说:“这次有人
作内应,大家放心打,一定会成功。洲上爆炸声起,便奋勇冲上岸去。成功后,每人赏百两
银子,有官衔者升两级,白丁拔六品实职。”众皆踊跃。
康禄和呤唎见清妖的船改变了进攻方向,便重新部署力量,火速调派二千人移往洲尾。
人虽然立即赶到了,但火炮却一时搬不过来。呤唎焦急。康禄说:“不要紧,多运点火药、
炮子去就行了,清妖并不知洲尾防守较弱,他们也不敢贸然进攻。”
仗打起来了。洲头、洲尾、洲南三面同时飞来湘军的炮子和开花炮弹,尤其是洲尾的火
力更是密集。获得两次胜仗的太平军抱着必胜的信心,沉着对敌,尽管有不怕死的先锋队在
前面卖命,杨岳斌的水师仍未占到便宜。
这时,鼓玉麟指挥的二千刘连捷部属,早已埋伏在北岸芦苇丛中了。昨天烤野兔肉的地
方又架起一堆干柴,上面淋了一桶茶油。见江上已接仗,便命令点火,浸了油的干柴立时熊
熊燃烧起来。躲在火药库房废料堆边的刘连捷见北岸火起,便打起火石,点起一个草包,从
窗口里丢进去,自己就势一滚。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火药库上冒起了乌黑的浓
烟。康禄和呤唎见此情景,急得直跺脚,守在北边的一千多老弱太平军不约而同地向火药库
奔去,试图抢救些炮弹出来。岸上,彭玉麟带着湘军陆师,从原来插好的标记——芦苇杆尖
中趟水而过,很快地冲上了九洑洲。洲上展开了短兵相接的白刃战。
就在火药库爆炸,洲尾守兵惊呆的瞬间,三百先锋队在杨岳斌的统领下,冒死靠近了九
洑洲,强行登了岸。康禄和呤唎分头指挥,命令将士们一定要守住九洑洲。无奈,九洑洲上
的坚固防守,已被敌人从内部攻破了。军心动摇,弹药也供应不上,太平军防守乏力,湘军
水师战船一艘艘地靠岸,勇丁们如蚂蚁般源源不断地爬上来。湘军已完全占了上风。
“楚天义,九洑洲守不住了,我们撤退吧!”呤唎向康禄建议。
“不行。死也要死在洲上!”康禄虎着脸孔,亲手点燃一根引信,一发开花炮弹射出,
几个湘军倒地。
又苦战了半个时辰,太平军成片成片地倒在石垒边。江边停泊的木船已有几只在升帆起
锚了。
“不能再打了!”呤唎叫起来,“楚天义,你们中国人血战到底的战术不是最佳的方
法,保存实力,争取最后胜利才是英雄。赶快坐火轮进城吧!”呤唎不容分说地拖着康禄向
江边跑去,一面高喊:“玛丽,快跟我来!”
康禄见江边的战船已全部开动,洲上的炮火已全部熄灭,心里如刀绞锥刺般痛苦,无
法,只得听呤唎的,暂时撤退。刚走出几步,猛然想起一件事:“糟了,金陵城防图尚在石
垒里,不能落到清妖手里。”呤唎见玛丽刚出门,高喊:“玛丽,你把垒壁上挂的那张城防
图取下来!”玛丽又转回去。一会儿,她从石垒里出来,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江边跑去。眼看
就要追上呤唎了,忽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呤唎回头高叫“玛丽,玛丽”,发疯似地向玛
丽奔去。只见玛丽头上身上中了十几颗铁子,满脸是血,已不能开口了,呤唎抱起玛丽向火
轮跑去。
火轮开动了。呤唎将玛丽平放在甲板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金陵城防图来,把它递给康
禄。康禄攥紧这张浸着玛丽鲜血的地图,望着九洑洲上湘军狂呼乱叫的惨景,心中的怒火在
炽烈地燃烧着,他愤怒地大骂:“你们这班畜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四一别竟伤春去了——
攻克九洑洲之后,彭玉麟、杨岳斌统率湘军水师又一鼓作气,将大胜关至七里洲这一段
江面两岸的所有石垒都攻破了。至此,整个长江全部由湘军水师所控制。天京北门被封锁
了。捷报传到安庆,使几个月来一直郁郁寡欢的曾国藩略觉宽慰。曾国藩这段日子来,不但
为金陵城下的吉字大营提心吊胆,也为如夫人陈春燕的病而忧心忡忡。
曾国藩并不贪恋女色,陈春燕也不是国色天香的女人,但这一年多来,他却是从心里喜
欢上了春燕。曾国藩没有多少时间和春燕厮守在一起,也没有以像与儿子谈话那样的热情,
来向春燕交待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一切都靠她通过细细地观察体味来决定自己的言行。
没有多久,春燕便出色地做到了这一点,她完全掌握了曾国藩的脾性,服侍得周到细致,使
得精细的曾国藩找不出一点岔子。尤其令曾国藩满意的是,春燕谨守妇人规矩,一天到晚不
多说一句话,不随便走动。安庆总督衙门有前院后院,后院她只走过几次,前院是从来不去
的,平时行动,走到厅堂的门帘前便止步。还有一点是不贪。春燕的母亲和兄嫂有时来看
她,走时总是两手空空的,从不私塞他们一点东西。有这两条,曾国藩渐渐地对春燕生出一
丝爱慕来。谁知春燕年纪轻轻地却染上了吐血的恶疾。曾国藩四处延医,终无效果。四十多
天来粒米未沾,只靠吃药吊着一口气。曾国藩派人将其母亲、兄嫂接来照料。
昨夜,春燕自知死期已至,请曾国藩进内室,支开母亲、兄嫂后,哭泣着说:“大人,
我能够服侍大人一年多,这是我的福气,无奈我福薄命短,不能终生侍候,眼看就要与大人
永别了。我一个卑贱的小女子,不值得可惜,但有三件事未了,死不瞑目。”
春燕说到这里,咳嗽起来。曾国藩端来茶杯,春燕喝了一口,略为安定,无比感激地
说:“谢谢大人!”又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桌上,继续说,“第一件不瞑目的是,我肚里
已怀着大人的骨血三个月了。”
曾国藩一听,心里一阵慌乱。刚娶春燕不久,曾国藩也曾想过晚年得子的事,后来见自
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春燕也多时没怀上,便打消了这个想法。想不到她居然有了,他心里暗
暗责备春燕不该瞒着。听说老夫少妻生出的儿子聪明异常,唉,这个儿子无指望了!
“我没有支撑到把他生下来这一天,深负大人恩情,就是到了阴间我也不甘心。第二
件,大人的癣疾患了三十年,给大人带来了无穷的烦恼,我托我哥哥在乡间打听偏方。现在
得了一个方子,原想亲手调理,可惜也不能了。”zzzcn中文网电脑访问.
“什么方子?”曾国藩问,心里很是感动:这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事情没办成之前不
露半点风声,与自己的性格颇为相近。
“这个方子很简单,就是用昌蒲艾叶煎水天天洗澡,洗上一年半载就可以了。也不知有
用没用,我死之后,请大人再买一个妾来,要她天天煎水给大人洗澡。”
曾国藩点点头,但他已不想再买妾了。
“还有一件,我做了大人一年多的妾,却没有见到太太,没有亲自服侍她,我心中不
安。虽有幸见到了大少爷,但二少爷和家中五位小姐也都没见过面。春燕我前生作了孽,今
生命薄如纸。哎!”春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泪水一串串地流出来,好半天,又说出几句
话:“我死之后,请大人看在服侍一年多的情分上,将我的棺木送回荷叶塘,莫让我作孤魂
野鬼。大人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说完便晕过去了。
曾国藩知道春燕难过今日,且不论这一年多来的服侍,就凭昨夜那番“三不瞑目”的
话,曾国藩觉得自己今天也应停办一切公事,守在春燕的病榻边,给她最后一丝温情和安慰。
但曾国藩没有这样做。为了一个女人的死,便废搁公事,岂不因小失大!一个堂堂协办
大学士、两江总督,在小妾面前情意绵绵、悲哀失性,传扬出去,岂不成了人们谈笑的话柄!
何况昨天收到的两份上谕,事非寻常,不能耽误。
下午,曾国藩把赵烈文、杨国栋、彭寿颐几个最为贴心的幕僚召进签押房。昨天来了两
份上谕。一是授曾国荃浙江巡抚实缺,不赴任,仍在军中。一是授左宗棠闽浙总督实缺,兼
署浙江巡抚。弟弟荣膺封疆,自然欣慰。兄为总督,弟为巡抚,圣眷之隆,世所罕见,足使
曾氏家族荣耀天下。但朝廷为何如此急忙将左宗棠擢升闽浙总督呢?这事却使曾国藩隐隐约
约感到背后有文章。本来,左宗棠德才兼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曾左相识三十年了,尽
管曾对左睥睨一切目中无人的个性不喜欢,但对他廉洁自守、精明干练则一直是钦佩的。咸
丰九年樊燮案中,曾极力保左,次年又奏请左自建一军援浙,在左打了几场胜仗后,又密荐
左为浙抚。平心而论,左以不足两万人的楚军,三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陆续收复衡
州、严州、金华、绍兴等府城,最近又攻克富阳,兵围杭州,战果的确辉煌。曾常钦服不
已,自叹不如。但仅仅只有三四年间,便由一个四品京堂升为二品实授巡抚,朝廷对左的酬
庸也够面子了。曾想起自己以一个侍郎身分,带勇八年才得到一个总督实缺,相比起来,左
未免太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曾不可理解,朝廷为何要在这时急急授左以总督之职,今后
不是要与自己平起平坐了吗?
“中堂,恕卑职直言,左季高得授闽督,朝廷有深意存焉。”
已授七品知县、仍留幕中的赵烈文经过一番深思后,终于忍不住开腔了。“我想这是冲
着大人来的。”见曾国藩脸上不悦,赵烈文赶紧缩了口。
“惠甫,你说下去,为什么是对着我来的呢?”赵烈文话虽不中听,却说到点子上了,
曾国藩鼓励他说下去。
“中堂,依卑职之见,朝廷是要借此来树立一支与中堂抗衡的力量。”话已说到这种地
步,赵烈文不得不竹筒倒豆子了,“左季高有才能,也有功劳,但给他一个巡抚也足够了。
当年润帅才还不大,功还不高吗?也只是一个巡抚;再说远一点,岷帅的才和功又怎样呢?
也只一个巡抚。论才论功,朝廷没有必要叫他当总督。左季高为人,只能居人上,不能居人
下,当巡抚时便常常自作主张,只是朝廷有命,浙抚受大人节制,才不敢公然对抗。现在作
了总督,楚军两万人,大人休想再调派了。朝廷此举,便是从湘军中把楚军彻底分离出去,
大大削弱了湘军的力量。这其实就是前代推恩之计的翻版。”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脸上无丝毫表情,心里在称赞赵烈文的见事之明。
杨国栋也点头表示赞同:“惠甫之言很有道理。左宗棠这人虽然才高八斗,器量却不开
阔。据卑职所知,他先前便不大服中堂,今后会更仗着朝廷破格礼遇而有侍无恐。说不定,
朝廷欲以左宗棠来牵制大人。”
曾国藩仍听着,不作声。彭寿颐也同意赵、扬的分析。他说:“说不定还有几个总督
封。比如李少荃这一年来在江苏军事进展顺利,朝廷亦很可能封他一个总督,将他和淮军由
从属于大人的地位,提到与大人一样高,那时湘军、楚军、淮军三足鼎立、互不能制约,朝
廷就可以此制彼,分而治之。”
曾国藩听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幕僚们的分析是极有道理的,帮助他更加清楚地看出
了朝廷擢升左宗棠为闽督一事的用心,他由此而更加惦念金陵城下的弟弟:倘若李鸿章、左
宗棠很快将苏南、浙江收复了,老九的局面就难堪了。忽然,后院传来一阵悲怆欲绝的号哭
声。
“大人,春燕她,她过了。”春燕的哥哥肿着两只烂桃子似的眼睛进来,对曾国藩说。
曾国藩怔怔地听着,一股郁气冲塞胸口,他真想大喊一声“春燕”,哭着奔向内室,但
他理智地控制了。“知道了,你去吧!”他缓慢地边说边站起,正要转身走出签押房,又坐
下来,对赵烈文说:“过几天康福会从赣北返回安庆,你准备一下,待康福一到,就和他一
起到金陵去协助老九。老九身边缺人,尤其缺出主意的人。”
“是。”赵烈文站起。杨国栋、彭寿颐也站起来。他们知道曾国藩要进内室与春燕遗体
告别,便告辞出门。
“惠甫陪我下两盘围棋。你们两个回去吧!”曾国藩挥挥手。
“还下棋?”赵烈文惊愕得睁圆了眼睛,他对曾国藩此时的心态捉摸不诱,只得重新坐
下。几个子摆下后,赵烈文看出曾国藩的棋法紊乱,悄悄地说:“中堂,今天不下了吧!”
曾国藩不作声,很快按下一子,赵烈文只得硬起头皮陪着,心里百思不解。一局未终,曾纪
泽带着几个衙役进来,衙役们的手上都捧着东西。
“父亲,幕府里先生们凑了一千两赙银,还有挽联祭幛。儿子请问,要不要刻讣告散
发?”曾纪泽说完,站在父亲身边等候示下。这时后院又传来春燕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哭。曾
国藩迟疑良久,对儿子说:“赙银、祭幛全部璧还,挽联留下,不发讣告。”
曾纪泽站在原地不动,好半天才嗫嚅着说:“既然这样,我这就去退还银物。”
“慢点。”曾国藩叫住儿子,“银物叫荆七去退,丧事你不要插手,只管去做你的事。
《几何原本》的序言写好了吗?”
“初稿拟好了。”纪泽站住回答。
“明天上午送给我看。”
“是。”曾纪泽低头带着衙役们退出。
“惠甫,这两天你帮我料理一下丧事。”曾国藩停止下棋,小声地对赵烈文说。
“中堂放心,我会把一切料理得熨熨贴贴的。用什么规格,请大人定一下。”聪明的赵
烈文终于看出了曾国藩内心的复杂情绪。
“今天夜里就悄悄抬出衙门,一切祭吊仪式都在静虚庵举行,我不参加,纪泽也不去,
就由你出面代表曾家应酬,仪式由她的兄长主持。通知安庆府县,一律不要派人送钱送物
去。此事不能张扬,静悄悄地办。请静虚庵的尼姑念三天经。
三天过后,就暂在庵内租一间空屋停着,是埋在安庆,还是运回湘乡,以后再说。”
静虚庵里,尼姑们为春燕念了三天超度经文。总督衙门里一切如故,没有一点办丧事的
迹象。曾国藩照常每天治事、见客、读书、下棋,看不出一丝丧妾的悲哀。第四天夜里,王
荆七带着供果、钱纸、线香、蜡烛等物,偷偷地陪着曾国藩来到城外静虚庵。荆七将供果摆
在春燕灵柩旁,燃起香烛,焚化钱纸。曾国藩坐在一旁的草垫上,看着黑漆发亮的棺材,既
不哭,也不作声,只是默默地呆坐。过了很久,他从袖口里摸出一把雕花红木梳来,轻柔地
抚摸着。这是曾国藩给春燕买的唯一一件礼物,只值十文钱。春燕很喜爱,每天用它梳头。
那乌黑的长长的头发,那白里透红的面孔,随着这把梳子来到了曾国藩的眼前。又过了很久
很久,他叫荆七向尼站讨来几张白纸和笔砚。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为春燕写了一副挽联,吩
咐荆七悬挂起来。挽联挂好后,他又端坐在草垫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它,心里一遍又一遍地
反复念着:“未免有情,对帐冷灯昏,一别竟伤春去了;似曾相识,怅梁空泥落,何时重见
燕归来。”
直到窗纸渐渐变白,天快要亮了,曾国藩才叫荆七将挽联取下来,在春燕灵柩前焚烧。
他最后仔细看了一眼那把雕花红木梳,然后也将它扔进火中。望着梳子和挽联一齐烧成灰
后,才和荆七一道,无声无息地回到两江总督衙门。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五献出苏州城后,纳王郜云官也献出了自己的脑袋——
进入上海的李鸿章如鱼得水,他的军事和交际的才能得到充分地发挥,老师临行送的锦
囊妙计,他有取有舍。“移师镇江”这一条他不愿采纳,“用洋人之力”,则谨记于心,运
用极妙。他与英国海军司令何伯和洋枪队的首领、美国逃犯华尔关系密切。他将洋枪队改名
为常胜军,以厚饷重赏引诱他们攻克了嘉定、青浦,很快便赢得了朝廷的嘉奖。在此同时,
他又指挥程学启、郭松林、刘铭传、李鹤章、潘鼎新、周盛波等在苏南连获大胜,相继拿下
常熟、太仓、昆山。后来,黄翼升率淮扬水师来援,淮军力量更强了。不久,华尔在打慈溪
时中弹身亡,原副首领美国人白齐文当了常胜军的首领。
后白齐文索饷不得,痛殴上海道员杨坊,攫取白银四万两。李鸿章一怒之下解了他的兵
权,白齐文便带着银子投奔太平军去了。常胜军的首领则由英国人戈登来充当。这时,李鸿
章命程学启率所部开字营、戈登率常胜军、黄翼升率淮扬水师三路并进,向苏州强攻。
苏州守将正是忠王的三女婿,已晋升为慕王的谭绍光。他的副手是纳王郜云官、比王伍
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嘉以及庆天福包西。苏州历来是江苏省的省城,现在又是苏福
省的中心,而苏福省是李秀成经营多年的根据地。谭绍光深知守城的责任重大,飞骑向李秀
成求援。李秀成此时正在安徽六安,原拟再来一次袭击长江上游,吸引湘军主力,图解天京
之危。闻太仓、昆山接连丢失,苏州危急,便从六安星夜赶到苏州。李秀成刚进城,通往无
锡的北路立即被李朝斌统率的太湖水师截断,苏州成了四面受围的孤城。程学启、戈登、黄
翼升日夜强攻,娄门、葑门、盘门外的石垒均遭洋炮所毁,外围破坏,粮道断绝,城内军心
浮动,形势十分危急。
这天深夜,李秀成在谭绍光陪同下巡视了胥门、阊门、娄门、齐门的守城工事后回到了
忠王府。听着城外不断传来的枪炮声,眼见城头时明时灭的火光,李秀成心情抑郁,无法安
睡。一年前,苏福省在他的直接领导下,还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苏州,作为苏福省的政
治中心,在太平天国军民的眼中,有着仅次于天京的崇高地位。在天京城内上层领导争权夺
利愈演愈烈的时候,不少忠心耿耿的将士在失望之余,把天国的希望和前途寄托于苏州,他
们相信忠王领导下的苏州,最终能够担负起挽救国运的重任。那时,忠王自己也有这个雄心
壮志,一向不大吟诗作文的李秀成在一个泛舟虎丘的月夜,居然望着剑池吟了一首七律:
鼙鼓轩轩动未休,关心楚尾与吴头。
岂知剑气升腾后,犹是胡尘扰攘秋。
万里江山多筑垒,百年身世独登楼。
匹夫自有兴亡责,肯把功名付水流。
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年里,天国形势急转直下。先是以九洑洲为主体的长江防线全线崩
溃,天京防守遭到致命的打击。接着翼王石达开被骆秉章擒获处死,西行的太平军全军覆
没。凶信传来,举国悲痛。尽管西行大军对保卫江南河山不起作用,但只要他们在,天国的
一堆火焰就在燃烧,说不定有朝一日,他们在西南义旗高举,开创出一个蓬蓬勃勃的局面
来。可是现在,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再接着,浙江大部分府县丢失,楚军和以法国人为头
领的常捷军已将杭州包围起来,杭城随时有可能再陷。而今苏福省的地盘一天天缩小,苏州
危在旦夕。数千万人为之憧憬追求的理想,难道就这样破灭了?数百万人为之流血牺牲的天
国,难道就这样亡了国?李秀成在心里痛苦地呼喊号叫。一阵揪心的难过之后,他颓然倒在
安乐椅上,无可奈何地喃喃念着:“天意,这是不是天意呢?”
“忠王!”一声急促而生硬的口音传来,秀成抬起头,见娄门主将包西神色严峻地匆匆
进来,“忠王,纳王和汪天将刚才悄悄地出了娄门。”
“他们深更半夜为何出城?”秀成警觉起来,“你问过他们了吗?”
“问过。”包西答,“纳王说有急事。”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秀成发怒了。
“我怎么能拦呢?纳王是王,我只是一个福。”包西伸开两只多毛的手,耸耸双肩,做
出一个委屈、无可奈何的动作。
秀成的脸色松弛下来。包西不仅仅只是一个福,而且他还是一个洋人,他没有自己的人
马,怎么能拦得住拥有五万部属、阴鸷凶恶的纳王郜云官呢?“你派没派人盯住他们?”秀
成又问。
“派了两个人。”
“做得对!”秀成拍着包西的肩膀称赞。他以这个亲昵的动作表示对刚才发怒的歉意。
昨天下午,李秀成和谭绍光巡视大半个苏州城,却不见郜云官、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的
影子,心里纳闷。他和绍光径直来到纳王府,推开门,见这四王和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
环武、汪有为正在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见他们突然闯进来,八人脸色尴尬。忠王略说了几
句话便出来了。“郜云官等人的行动值得怀疑。当此兵临城下的危亡时刻,要防止有人卖城
投敌。”路上,秀成郑重告诫女婿。当天夜里,苏州各门都加派了慕王的亲信,并将这一重
要情况通告了守娄门的包西。
“父王。”谭绍光大步流星地进来报告,“郜云官、汪有为划着一条小船进了阳澄湖。”
“你怎么知道的?”秀成问。
“我刚从娄门来,包西派去的人回来报告的。”
他们到阳澄湖干什么呢?李秀成沉思起来。
李秀成没有想到,此时,郜云官、汪有为正在淮扬水师提督黄翼升豪华的座船上,与李
鸿章、程学启、戈登、黄翼升对面而坐,商量绝密大事。
“当然啦,苏州指日可下,不过,即使这样,郜将军能弃暗投明,改恶从善,朝廷还是
欢迎的。”李鸿章容长脸上露出明显的鄙薄,他学着曾国藩的样子,右手不停地梳理着嘴巴
下的胡须,但他的胡须短而稀疏,远不及老师的气派。他盯着郜云官的脸,以审讯的姿态
问,“郜将军,你控制了多少人?”
“苏州城里八万人,我们控制了五万多,谭绍光只有二万多人。现在城里的粮食已基本
上光了,他的二万多人中,死心塌地跟着走的只有二三千,其他的人只要粮一断,就都会过
来的。”郜云官并不是胆小无能之辈,相反,他一贯有过人的胆量和勇力,正因为此,他不
甘于长期居人之下,甩掉锄头,拿起刀枪,投了太平军,要靠战功来出人头地,求得个荣华
富贵。但现在,眼看太平天国大势已去,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死守苏州,其结果必然是
死在这里;献城投降,还有可能做朝廷的大官。张国梁、韦俊、程学启就是例子。前不久献
常熟的骆国忠、献太仓的钱寿仁都封了副将,换个主子,换身衣服,照旧是高官厚禄。郜云
官没有什么奋斗终生的信仰,也没有什么节操之类的道德观念,他的人生目的是要有权有势
有钱,活得快活舒心。苏州城高级将官中持他这种人生观的很多,他很快便联络了比王伍贵
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嘉及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密谋了几次,一致
的看法是:苏州守不住,投降是唯一的出路。汪有为化装出城,向围城的淮军表达了这个意
思。李鸿章约了今夜在阳澄湖上见面,他要亲自见见郜云官,看是真降还是诈降。
“伍贵文他们都靠得住吗?”李鸿章歪着头,斜起两只长眼睛问。
“靠得住,完全靠得住!”郜云官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双手递给李鸿章,“这是伍贵
文、汪安均、周文嘉等人写给大人的信。”
李鸿章接过纸,略微翻了一下,放在一旁。
“这几张薄纸有屁用!”程学启轻蔑地瞟了一眼伍贵文等人的信,忽然站起来尖利地叫
道,“若是真心投降,你下次将李秀成的头提来见李中丞。”说完坐下,讨好地望着李鸿章。
李鸿章笑着问郜云官:“程总兵的话,你们办得到吗?”
“这个嘛,这件事嘛……”郜云官迟疑起来。为获取李鸿章的信任,眼下叫郜云官办什
么事,他都会毫不犹豫去办,唯独杀李秀成,他很为难。要说现在突然率兵包围忠王府,将
李秀成抓起来杀掉,也可能不太难,但郜云官不忍心这样做,而且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
等人也可能下不了这个手。他们四人多年来一直是李秀成的亲信,是李秀成把他们从普普通
通的低级军官一步步提拔上来,后又奏准天王,将他们四人都封了王;且李秀成在苏州八万
将士中威望极高,反对杀李秀成的大有人在,难保不出乱子。
“连李秀成都不敢杀,还说什么投降,算了吧,我早知你们这些龟孙子不是真心。”见
郜云官犹豫不决,程学启又气焰嚣张地逼了一通。李鸿章不做声,只是不停地梳理着胡须,
嘴角边挂着嘲讽的微笑。戈登挺直着胸膛,一副很有教养的职业军人的派头,他的中国话说
得不太好,但可以听得懂。黄翼升向来不善言辞,他们两个都闭口坐着听。
“我们的确是真心的,可以对天发誓!”郜云官急了。汪有为也忙说,“程总兵不要误
会,我们是诚心诚意向朝廷投降。”
“是这样的。”郜云官不得不说实话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李秀成一手提拔上来的,将
士们受他恩惠的人也很多,怕万一去杀李秀成,反倒引出乱子来。”
李鸿章轻轻点了点头。郜云官想了想,又说:“如果中丞和程总兵不相信的话,总在这
两天内,我们先杀了谭绍光,将他的首级悬挂在齐门外,你们验看清楚了,我们再打开齐
门,让大军进来。那时,李秀成自然逃不出苏州,大人们看如何呢?”
“可以。”戈登说了一句极简单的中国话。
“我看这样也好,只要杀了谭绍光,苏州就会大乱。我军只要进了城,李秀成就是瓮中
之鳖了。”黄翼升也表示同意。
“那不行,非先杀了李秀成不可!”程学启不让步。
“若非要按程总兵说的去做,那我一人作不了主,还得回去和伍贵文他们再商量。”郜
云官望了程学启一眼,轻轻地说,“程总兵也是后来归顺的人,何必如此为难别人?”
“你!你***说什么?”程学启气得又站起,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起。“归顺”二
字是程学启头上的疮疤,他最忌恨别人揭破,今天若不是有李鸿章、戈登等人在坐,他一定
要大打出手。
“他没说错。”戈登平静地对程学启说,他对毫无军人气质的程学启十分瞧不起。
程学启瞪眼看着戈登,脸涨得紫红,握着两只拳头,几次欲站起,又压制着坐定。戈登
只当没看见一样,依旧挺直腰杆,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李鸿章担心谈判破裂,他现在要的
是尽快得到苏州城,困兽犹斗,何况城里还有八万兵,又有威望素著的李秀成在,万一将郜
云官逼得和李秀成抱成一团,苏州城能不能拿下就难说了。
“好吧!”李鸿章放下摸胡子的手,严肃地对郜云官说,“就这样定了。三天之内,你
将谭绍光的头挂在齐门城楼上。这就是你们的诚意。三天之后没有动静,我们就要强攻了,
那时再投降就晚了。”
戈登、黄翼升点头赞同,程学启讪讪地不置可否。
“三天之内我们一定杀谭绍光,开齐门。”这件事郜云官放心了,但另一件事他还不大
放心,“中丞大人,弟兄们投诚过来后,朝廷不会杀我们吧?”
“哈哈哈!”李鸿章大笑起来,“你一百个放心,你们是朝廷的有功之人,哪里会杀头
呢!都会有重赏。”
“大概会是个多大的官呢?”汪有为怯怯地试探。
“起码副将。”李鸿章爽快地回答。
“我们的部属呢?”郜云官迟疑片刻问。
“原封不动归你们指挥!”
李鸿章的痛快,反倒使郜云官觉得这些好处来得太容易而不敢轻信,他又加了一句:
“中丞大人,你说的这些,到时都不会变吧!”
“我堂堂一个江苏巡抚,岂能出尔反尔。”李鸿章斩钉截铁地回答。
“口说无凭,你可以立个字约吗?”郜云官大着胆子问,他生怕遭到李鸿章的训斥。
“行。”李鸿章异常干脆的答复,使郜云官、汪有为大出意外。李鸿章援笔写道:“郜
云官等八人杀谭绍光献苏州,事成之后,向朝廷保奏封为副将,原部属照旧不动。立此字
具,决不食言。”李鸿章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又将笔递给程学启说:“你和戈将军、昌
歧都签个名,好让他们放心。”
郜云官、汪有为藏好了这份字据,放心落意地回到了苏州。
第二天一清早,一骑快马穿过清军的包围圈,从齐门冲进苏州城,将一封天王亲笔诏书
递给李秀成。诏书封李秀成为太平天国真忠军师,执掌全国军政大权,速回天京解围。真忠
军师一职,实际上是仅次于天王的第二把交椅。此时天王将此职授与他,无疑表示对他的完
全信任。对此,李秀成心里感激。但苏州危在旦夕,尤其是郜云官、汪有为昨夜的诡秘外
出,更使李秀成觉得事态严重。谭绍光年纪轻轻,能担负起这个重任吗?
“父王,毕竟天京比苏州更为重要,你还是回天京去吧!”
李秀成离开苏州将意味着什么,谭绍光当然很清楚,但他素来顾大局,识大体,这也是
李秀成招他为婿的重要原因。
“忠王,你回到天京后,一方面解天京之围,同时再派一支人马救援苏州。”包西在一
旁建议。
“好,你这个提醒很好!”包西一句话将李秀成的矛盾解开了。是的,苏州的解围还得
仰仗外援。“绍光、包西,你们只要再坚持一个礼拜,我一定组织五万大军前来救援。”
当天半夜,李秀成带了几个亲兵从齐门缒城而出。临走时,他紧握绍光的手,说:“苏
州这副担子就担在你的肩上了,要千方百计坚持住。郜云官、汪有为等人行迹可疑,你要留
神提防。”
绍光坚定地说:“父王放心前去,有我就有苏州。”
李秀成的突然离去,给郜云官等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方便。
这一夜,四王四天将在纳王府密谋筹划了一整夜。
为了应付意外,谭绍光召集了全体守城高级将官会议,对城防重新作了部署,宣布郜云
官、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分别从阊门、齐门、胥门、盘门换下来。
“啪!”谭绍光的话还没说完,郜云官拍案而起,怒目圆睁,吼道:“姓谭的,你放明
白点,苏州不是你的天下了,你凭什么撤换我们!”zzzcn中文网手机访问wap.zzzcn.
谭绍光看时,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范起发、汪有为等人的手都握紧了剑柄;门
外,数百名手执刀枪的大汉已将会议厅包围了起来。“不好,让他们先下手了!”谭绍光暗
自叫苦,嘴里喝道:“郜云官,你要造反吗?”
“老子正要造反!”郜云官刷地一声抽出腰刀,命令汪有为:“给我上!”汪有为抽出
剑来,发疯似地向谭绍光冲去。
“快躲开!”包西喊着,随即拔出腰间的洋枪,“叭叭”两声,子弹向汪有为飞去。汪
有为头一偏,随着两声惨叫,后面的两个将领倒在血泊中。郜云官挥刀大嚷:“都给我
上!”其他六人一齐冲上,谭绍光、包西寡不敌众,终于倒下去了。议事厅里一片混乱,将
领们被这突然的变故吓晕了头。
“弟兄们!”郜云官跳上桌子,嘶哑着嗓门高叫,“苏州城的粮食早就光了,再守下
去,大家都会饿死。我们已和李中丞联系上了,只要献城投降,弟兄们都可以保住现在的官
职。
大家看怎样?”
“好!”“同意!”“我们听纳王的!”
议事厅里绝大部分将领都表示赞同,只有几个人冷眼看着,没有做声。
谭绍光的头颅挂在齐门城楼的当天,李鸿章带着程学启的开字营、戈登的常胜军便进了
城。忠王府改作了江苏抚台衙门。三天后,李鸿章在宽阔的后花园里摆下二百五十桌酒席,
郜、伍、汪、周四王所属旅帅以上的军官二千人应邀赴宴。郜云官等八人喜气洋洋地坐在主
宾席上。
酒过三巡,李鸿章站起来,笑容可掬地说:“弟兄们,苏州城的光复,你们都立了大
功,尤其是郜将军、伍将军等人功劳更大,李某已奏准皇上,加封郜将军等八人为副将之
职。”
李鸿章说到这里,转过脸去喊道,“来人呀,将郜将军等人的官服送来!”
话音刚落,从后面走出八个穿戴体面的衙役,每人捧着一个木盘出来,盘上整整齐齐地
叠放着一套崭新的二品武官袍服,袍服上放着八顶红缨伞形帽,特别是帽顶上那八颗起花珊
瑚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彩,令宴席桌上的人眼红不已。
“弟兄们,为郜将军等人的受封满干三杯!”李鸿章说着,带头举起酒杯,与郜云官等
人笑吟吟地干杯。所有喝酒的人一齐骚动起来。他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全然不明白自己
已坐在断头台上。
看看大部分人都已醉得差不多了,李鸿章向程学启丢了一个眼色。只听得一声冲天炮
起,后花园里忽然从天而降数不清的淮军士兵。他们一个个全身披挂,手执利刃,并没有费
很大的劲,二千颗人头就落了地;与此同时,主宾席上那四王四天将,早已一齐到阎王殿里
报到去了。李鸿章端坐在凳子上,面露微笑,如同看戏似地观看着眼前这幕人间惨剧。
程学启大声狞笑,他很得意,也很开心。黄翼升心中不忍。他难以明白李鸿章的心思,
杀降不仁,连这点都不懂吗?戈登横眉怒对,他对李鸿章如此公然背信弃义十分愤慨。他终
于不能忍受,霍地站起来,指着李鸿章的鼻子大骂:“流氓,我要向全世界控告!”说罢,
气冲冲地走了。
“中丞,戈登说得出做得出,他真的会控告的。”望着戈登的背影,黄翼升有点心怯地
对李鸿章说。
“让他控告去吧!这是中国,不是他的大英帝国!”李鸿章开怀大笑起来。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六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李鸿章的话说对了。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戈登以杀降之罪来控告李鸿章,真个是告状无
门。他四处闹了一阵,各方反应都很冷淡,自己也觉得无趣,最后便以名誉受到损伤为由,
扬言要辞去常胜军的首领之职。李鸿章还要靠戈登的洋枪队收复无锡、常州,不能太得罪他
了,于是一方面向美、英、法等国驻上海使团发一个文告,说明戈登本意是要宽赦降将,杀
降时未在场,系中国人自己决定的,与戈登无关;一方面又给常胜军发了六万赏银,其中一
万给戈登本人。戈登既保护了名誉,又得到厚赏,便再也不告状、不辞职了。
李鸿章软硬兼施驾驭戈登的手腕,得到了官场的一致称赞,曾国藩对此深为满意。在一
次早餐席上,他欣喜地对幕僚们说:“少荃算是历练出来了。驭洋人没别的诀窍,就在于软
硬两手交替使用,运用得法。去年总理衙门来文,说赫德建议从英国买一支装备精良的舰
队,询问我可不可以采纳。我回信说很好。赫德和英国政府不外乎想借此赚一笔钱。这钱给
他赚嘛,舰队买来后对我们的好处更大。后来,赫德便委托李泰国去买。李泰国用二百万两
银子买了七只轮船,一只趸船。不想李泰国暗藏野心,想控制这支舰队,竟私自和英国海军
上校阿思本签订了为期四年的合同,说明阿思本只服从他李泰国转达的中国皇上的命令,他
人不得干预。阿思本就擅自在英国招了六百个水手。总理衙门先是不答应,声明只能服从中
国官员的节制。阿思本于是扬言,如果不让他指挥,就把舰队带回英国解散。诸位,这个阿
思本横蛮到了何等地步!我们花的银子买来的舰队,他有什么资格解散?可是总理衙门竟然
向阿思本妥协,承认他的指挥权,真正糊涂到家了。我得知此事后,立即上书恭王,宁愿将
二百万两银子白白丢进海里,也不能接受阿思本的无理要求。后来恭王接受了我的意见,退
了船,虽只收回五十万两本价,到底气还是争回来了。这件事有两个阶段。前阶段,明知洋
人要从中渔利,我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去赚钱,这就是软。后一阶段,洋人想骑到我的头上
来,那就绝对不能答应,这就是硬。
少荃算是学到手了,看来他今后可以和洋人打交道而不会吃大亏。”
幕僚们遂一齐称赞:“这全是中堂大人栽培得好!”
曾国藩既为门生得其真谛而高兴,又因这个后起之秀咄咄逼人的气势,而为自己的弟弟
担忧。应该说,李鸿章收复了苏州,已给围攻金陵创造了极好的形势,老九为何不能抓住这
个大好时机,一鼓作气将金陵拿下呢?倘若李鸿章收复了整个苏南,到那时,老九即使想得
攻下金陵的首功,朝廷怕也不会答应了。一定要尽力促使他早日成功!恰好康福近日从赣北
回来,曾国藩便命他和赵烈文带着二十万两饷银前去金陵,竭力协助老九。
对康福和赵烈文,曾国荃一向是尊重的。在他们的帮助下,攻城的部署作了调整。正在
这时,李臣典、萧孚泗带着从湖南招募的三万新勇前来,吉字大营扩大到了五万,再加上长
江水师二万,水陆人马共七万,虽不能将金陵城铁桶般包围,但主要通道已完全控制住了。
打入城内的细作不断传递出重要情报:李秀成虽然被封为真忠军师,留守城内调遣各
王,但同时洪秀全又封了大大小小的王二千七百多个。封王之多,史无前例!洪氏家族,连
伙夫、门房都封王,善于钻营的小人,用几十两、百把两银子贿赂洪仁发、洪仁达等人,也
可以得到王的爵号,而许多劳苦功高的人反而封不到王,人心大不服。后来洪秀全也知封王
太多太滥,就将没有战功的人改封作小王,两字相连写作“尘”。那些被封作尘的人也不乐
意。整个天京城内,政治混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李秀成面对这个棼乱如麻的局面一筹莫
展。隔几天,又传出洪秀全封楚天义康禄为楚王,负责十三门防守总调派的消息。康福听了
暗思:这个楚王康禄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弟弟。太平天国的失败已成定局,金陵城的攻破只是
早晚的事,作为兄长,岂能眼看胞弟面临灭亡而坐视不救?应该到城里去走一趟,劝说弟弟
悬崖勒马。不过,康福也深知弟弟的脾性,不对此行抱过高的希望。于是,他瞒着曾国荃和
赵烈文,化装成一个普通百姓,从通济门混入了城内。
天京城已变成一座军营,到处所见的,都是因粮食不足,饿得面呈菜色、疲惫不堪的士
兵们。百姓大都外出觅食,所剩不多了。店肆关闭,战马奔忙,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气
味。这个美丽的六朝古都,再次沦为血腥战场。
新封的楚王康禄尽人皆知,康福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在他的王府——一间极平凡的民房
外等到半夜,康福才见到两只灯笼前导,一个身着战袍的青年骑马过来。三人一起进了屋,
只听见黑暗中传来几句简短的对话:“王爷还有何吩咐?”
“你们去歇息吧,五更时再叫醒我。”
“那我们就走了。”
“你们走吧!”
两个打灯笼的人从屋里出来,关了门,走进旁边一间更矮小的屋子。康福知道骑马的青
年即楚王。他轻轻地把门推开,见那人正坐在桌子边,背朝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发呆。
“谁?”
那人听见脚步声,猛一回头,发觉屋里站着一个陌生人。果真是弟弟!趁着那人回头的
一瞬间,康福看清楚了。自从武汉城破前夕,兄弟俩匆匆打过一个照面,到现在一晃十年过
去了。
“兄弟,我是你的哥哥!”康福异常激动地走过去,伸出双手想拥抱弟弟。
“哥哥?”那人本能地后退一步,右手已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兄弟,我是你的哥哥康福,你不认得了?”
“哥哥!”康禄终于认出来了,向哥哥猛扑过去。兄弟俩久久拥抱在一起,说不出话来。
“兄弟,你这些年还好吗?”好久,康福才松开手,兄弟二人在油灯下对面而坐,互叙
十年来的情况。康福告诉弟弟,他前次回老家住了两年,娶妻并生了个儿子,又将父母的墓
地修葺一新,时时刻刻想着弟弟,盼望兄弟能早日团聚。康禄似乎没有多少话题好跟哥哥
说。十年来转战东西,没有一天安静的日子,娶妻成家这件事,他总是一天天往后挪。“匈
奴未灭,无以家为”,很小时父亲说过的这句话,在康禄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消灭清妖
后再成家,他一直这样对自己说。可是,清妖没有消灭掉,自己满腔热血报效的天国却岌岌
可危了。
“哥,你还在曾国藩手下做事吗?”康禄问。康福点点头。
“官居何职?”
康福笑着摇摇头。
“没有做官?”康禄有点吃惊。
“据说弟弟已被封为楚王,只可惜哥哥我不能祝贺你。”
“不要祝贺。”康禄平淡地说,“我刚才问话的意思,不是炫耀我当了什么王。天京城
内到处都是王,王也变得一钱不值了。我的意思是说,哥哥为曾国藩出生入死地卖命,曾国
藩也没有赏哥哥一个官职,他待哥哥不太刻薄了吗?”
“不能这样讲。”康福坦然地说,“在曾大人幕中有不少无官职的人,曾大人对这些人
反倒比对有官职的人客气得多。他常对人说,有官职的人,我以上下之礼相待;无官职的
人,我以朋友之礼相待。所以在曾大人幕中,无官职的人比有官职的人地位还要高。”
哥哥的这几句话,使弟弟听了很新鲜,这样的总督衙门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曾国藩本人到天京来了?”康禄警觉起来。
“没有。他仍在安庆,大概金陵不攻下,他是不会来的。”
“哦!”康禄松了一口气,“哥,我们是亲手足,你对我讲实话,你这次潜入天京,究
竟是为了什么?”
“实话跟你说吧。兄弟,我是特为来救你出苦海的。”康福将身子移向弟弟,灯光中,
他见弟弟面无表情。
“苦海?”沉默片刻,康禄冷冷地问,“怎么个救法?”
“兄弟,你可能还不明白眼下的处境。”望着弟弟这副神态,康福心里万分焦急,“前
两天,杭州已被楚军收复,无锡、常州也被淮军夺取了,浙江、苏南已全境光复,你们的所
谓太平天国,只剩下金陵一座孤城了。金陵虽大,毕竟只是一座城,能守得几天?兄弟你尽
管权大位尊,才干过人,但大势已去,一人如何能挽回得了?天命如此,人力又怎能抗拒?”
康福说得很可怕,但康禄依然面容冷漠,并不为之所动。
康福严肃地说下去:“兄弟,作为你的哥哥,我怎能眼看死亡来到你的头上而不相救?
哥哥为你谋划了两条出路。”
“哪两条?”问话仍旧是淡淡的。
“兄弟,你可以利用目前的地位联络同志,杀掉洪逆,献城投诚。以兄弟这样大的功
劳,一定会蒙朝廷格外宽大,恩赏副将总兵,如同韦俊、程学启那样。这是第一条出路。”
“哥哥是要我做郜云官?”康禄甩出的话中分明带有强烈的愤怒。
“不,不!”康福急忙分辩,“郜云官的事很少见,内里是否还有些什么别的原因我不
知。但有一点我可以向兄弟说清楚,兄弟是向曾大人投诚。曾大人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只要
兄弟弃暗投明,一定重用。”
“还有一条出路呢?”康禄对这条路似乎并无兴趣。
“若是兄弟觉得前条出路不好的话,还有一个办法。兄弟今夜就出城,哥哥带着你出
去,剃发换衣,休息几天后,再护送你回沅江老家。待金陵攻下后,哥哥我也回到下河桥去。
我们兄弟守着父母的墓地,从此不过问世事,长守我康氏耕读家风。”
康禄没有作声。康福看得出,这条出路已使他动心了。为了让弟弟能冷静地思考,康福
也不再讲话,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细细地打量着房间的布置:房间里没有一件光鲜的东西,
简陋得如同一家下等客栈。谁能相信,这就是眼下金陵城里最有权势之一的楚王府。康福不
由得生出一种敬意来。都说长毛的高级官员有聚敛的恶习,从弟弟这间屋子里的摆设来看,
长毛中必有不少廉洁自守的清官。
“哥哥,兄弟谢谢你的好意,但今生今世要我重做一个守父母墓庐的普通百姓,已经是
不可能的事了。”康禄终于给哥哥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为什么?”康福惊问。
“哥哥,古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兄弟我经过这番风浪,已养成了疾恶如仇的性格。
天下不平之事这样多,要我还像过去那样逆来顺受,我是宁愿死也不能做了。再说,我与朝
廷结仇十多年,亲手杀朝廷命官不下百人,朝廷和仇家对我恨之入骨。我怎能将自己以后的
命运,寄托在一向不讲信义的朝廷之上?何况数不清的仇家,我对他们也防不胜防。”康禄
平静地说,“当初我抱着追求人人平等的目标投了太平军,尽管我没有在太平军中看到理想
的平等,这使我很失望,但我不后悔。天京即将沦陷,天国就要覆灭,对这一点我看得很清
楚。几个月前,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离开天京,隐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刹中,冷
静地思考总结天国失败的原因。后来,忠王信任我,天王封我为王,我感激天王、忠王对我
的倚重,遂决定不出城,誓与天京共存亡。”
“兄弟,近来你也想过没有,你走的这条路是错的。”康福对弟弟忠于天国的心情可以
理解。“士为知己者死”,这是他们兄弟共同的为人准则。不过,这与道路选择的正确与否
是两码事。
“哥哥,你以为天国失败了,就证明我的路走错了吗?没有!我自己所选择的路没有
错。是的,天国的国运很可能就这十几年,但是,哥哥你当然理解不了,这是多么轰轰烈
烈、峥嵘灿烂的十几年啊!”康禄黑瘦的脸庞上绽出了真情的笑容,他陷入了一往情深的回
忆,“我曾代表了贫苦百姓的愿望,公审了十多个作恶多端的县太爷,杀了几十个地方上民
愤极大的恶霸劣绅。我也曾经亲手发放了几百万斤粮食。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老
人和瘦骨伶仃、濒于饿死的小孩,从我的手上接过救命的粮食时,哥哥,你知道我那时心里
有多痛快吗?我也曾亲手将成千上万亩田地分配给无田无土的农民,与他们分享过种田人的
最大幸福。我千百次驰骋沙场,杀得官军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弟兄们个个竖起大拇指,称
赞我是英雄。我当过多年的统兵大将,现又身居王位,指挥着千军万马,跺一脚山摇地动,
喝一声风云变色。哥哥,你想想看,在家种田有这么痛快过吗?像哥哥一样投靠曾国藩,我
会有这种痛快吗?人活在世上,不在寿命的长短。有的人平平庸庸地活了一百岁,有的人活
得不长,但他轰轰烈烈。依我看,轰轰烈烈的十年,就远远超过了平平庸庸的百岁。今生今
世,我已经得到了许多人得不到的快乐和幸福,而这些,都是因为投奔了太平军。生当作人
杰,死亦为鬼雄。有声有色地活着,威威武武地死去,这就是大丈夫生命的意义。这十多年
来,我活得有声有色,真正像个人了,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说不定天京明日就会沦陷,
那么我明日就威威武武地死去,决不给我的生命带来污点。”
康禄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站起身,推开窗户,对着夜空瞭望。康福却像被钉子钉死在凳
子上,全身失去了动弹的力气。听了弟弟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他仿佛觉得兄弟之间无形易了
位,弟弟做了生活中的兄长,哥哥做了聆听教诲的小弟。
是啊,就算金陵城马上克复,太平天国顷刻完蛋,上自洪秀全,下到每一个小长毛都被
斩尽杀绝,谁能否定得了,在中国历史长河中,他们曾经掀起过惊天动地的巨浪!谁能否定
得了,在中国文明史册上,他们曾经建立起一个迥异常制的崭新王朝!又有谁能否定得了,
他们都是掌握自己命运、敢于跟强大势力作对的英雄豪杰!相比之下,康福发觉自己有些委
琐、有些卑微。
自己算得了什么呢?这些年来,严格地说起来,只是作了一个忠心耿耿为曾国藩效力的
家奴罢了。聊以自慰的是,这个家奴颇受主子的器重,而主子也非等闲之辈。但是,再受到
有本事的主子所器重的家奴也只是奴才,离英雄还差得远啦!
凭着康福的良知,尽管不同意弟弟所走的这条路,却佩服弟弟义无反顾的气概,作人应
当如此!他想起数年前成功地策划韦俊反水,那时他认为韦俊是识时务者。今夜听了弟弟的
这番议论,意识到弟弟的灵魂似乎比韦俊要光明透亮一些。康福并不因这次劝说无效而沮
丧,相反地,他为有这样的弟弟而隐隐约约有一种自豪感。如此复杂的感情,康福一时也理
不清,说不明。
康禄望了一阵夜空后,转过脸来对哥哥说:“已到五更了,我要巡视城门去了。事到如
今,我也不会像上次在荷叶塘那样,劝哥哥投靠太平军了。不过,哥哥也休想说动我离开天
京城。我们还是各自沿着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走到底吧!”zzzcn中文网…
康福望着弟弟傲岸挺拔的身姿,敬重、怜惜、悲伤、感叹,各种心情混在一起,再也说
不出一句话来。兄弟俩一齐走出门,二人再次紧紧拥抱了一下,彼此都明白这很可能就是最
后一次见面了。寥落的晨星照在康家兄弟端正的脸庞上,两双明亮的眼睛里都充满着晶莹的
泪水。相对凝望许久后,康福说出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话:“兄弟,你是个真正的
英雄,哥哥我钦佩你!”
康禄也深情地说:“哥哥,战争结束以后,你最好是解甲归田。每年清明节你给父母坟
头上香的时候,记得也代我点一支。”
泪水在两双眼睛里同时落下,两双手也终于同时松开了。
他们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七半路上杀出个沈葆桢——
不久,鲍超率霆字营来到金陵城下,驻扎在神策门至钟阜门一带。至此,原定东西南北
水五路大军,除西路多隆阿奉调开赴陕西,北路因统帅李续宜去世仍留安徽外,其余三路都
已到了金陵。在曾国荃的统一指挥下,湘军水陆合作,拿下东南八隘:中和桥、双桥门、七
桥瓮、方山、土山、上方门、交桥门、秣棱关,接着又攻占淳化、解溪、龙都、湖熟、三岔
五镇。这样,金陵东南也全被湘军封锁,金陵城真正变成一座孤城了。
金陵城墙素称天下第一。它长达九十里,高如三层楼房,墙顶部可以并排通过两部马
车。城墙根与江河湖泊相连,只有通济门至太平门一带是陆地。曾国荃带着赵烈文、康福等
人沿着聚宝门至太平门的城墙察看地形。只见城高墙厚,防守严密,在城外攻打,兵员和火
力都不易部署。“难怪它作过几百年都城!”曾国荃心想。唯有一处是最佳的地方,那便是
太平门外富贵山至龙脖子一带。此处为钟山南麓,左路地势甚高,便于架设炮位,炮子可以
平射进城,足以控制城墙上的防守火力,右路地势极低,又利于开挖地洞。
“这真是天赐予我!”曾国荃得意地笑起来。恰在此时一发炮子打过来,马被惊得前蹄
腾空,身边扬起一阵灰尘。
“不好,山上有堡垒!”康福指着山顶上一座石垒说。果然钟山第三峰峰顶上有座高大
坚固的石砌堡垒,刚才的炮子正是从那里打出来的。曾国荃等人赶紧向后退。
“九帅,那边还有一座!”彭毓橘指着龙脖子一座黑灰色石垒惊叫。的确又是一座,而
且这座正筑在攻城的最佳位置上。正因为这是攻城的有利地势,故历朝金陵城防都极为注重
此处。太平军在前人基础上更将这两座石垒加高加厚,把最精良的西洋大炮架在这里。给山
上的石垒取名天堡城,山下的石垒取名地堡城。
“**他娘的!”曾国荃粗野地骂起来,“把老营移到孝陵卫来!老子非轰掉它不可,
看看是它厉害,还是老子厉害!”
经过几天几夜的奋战,萧孚泗、朱洪章率领节字营、焕字营,以重大代价拿下了天堡
城,但城外最后一个堡垒——地堡城却始终固若金汤,任凭湘军洋炮土炮一齐狂轰滥炸,依
旧岿然不动地屹立在龙脖子上,令曾国荃十分头痛。由于地堡城攻不下,城外的地道也总是
挖不成。半个月间,湘军在地道口丢下数百具尸体,却无法挖通一条通向城墙脚的地道。
这块骨头竟是这样坚硬难啃,已够使曾国荃愤怒、曾国藩担忧,不料又突然发生沈葆桢
拒绝拨饷的事,更使曾国荃恼火、曾国藩气愤了。
曾国藩任江督后,规定江西厘金全部充作军饷,漕折以及九江关洋税也经常被截留运往
军营。沈葆桢做赣抚,一反前任无所作为的旧习,自己募勇建团,经费开支大为增加。太平
军在浙江战场失败之后,大量人员退到江西,江西局面危急,朝廷调原隶湘抚的席宝田、江
忠义率勇入赣。沈葆桢又趁机将本省团练扩大。这样一来,江西的勇丁激增到三万多人,粮
饷支出浩大。沈葆桢于是常常将供应金陵围师的款项截留下来,充作江西军饷。曾国荃因此
大为不满,屡屡向大哥索求。曾国藩虽极不满意沈葆桢的作为,但江西军情确实严重,他只
得忍下来,好言劝慰弟弟,有时则从别处腾挪一些给吉字大营。
去年,曾国藩给九江关道蔡锦青寄了封私信,叫他解九江关洋税三万两给金陵围师。蔡
锦青解了一半时被沈葆桢知道,沈将蔡怒斥一顿,扬言若不收回,则撤去蔡的道员之职。
曾国藩对沈葆桢如此不讲情面而恼怒至极。且不说沈葆桢是他一手保荐上来的,即使无
这层关系,也要执行朝廷命令接受总督节制。沈葆桢此举既无情又无理,按照曾国藩过去的
性格,早奏参了,但现在他忍下这口气,将收到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如数归还。金陵城下的曾
国荃破口大骂沈葆桢,甚至责备大哥太窝囊。曾国藩听了,只是苦笑而已,并不分辩。
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天堡城已下,金陵城眼看就要攻破,正要拿银子去鼓励吉字大营卖
命的时候,沈葆桢却将应解金陵的五万厘金全部截留,分文不给,还上疏朝廷告曾国藩眼睛
里只有金陵,全不顾江西的危难,并声明若将厘金强行解走,他只有辞职不干。更使曾国藩
不能容忍的是,沈葆桢还与大学士、户部尚书倭仁相勾结,通过倭仁上奏,说两湖、川、
赣、粤每月协解曾国藩军饷十五万五千两,即使不能全解,每月亦有十万两的进项,且江浙
大半肃清,上海更是富甲天下,曾国藩强解赣厘,不是广揽利权、贪得无厌吗?
曾国藩看了这分转发下来的倭仁奏折,简直要气昏了。饷银不继,金陵围师很可能功亏
一篑;索求厘金,又激起上下忌恨。曾国藩左右为难,忧虑重重,本已好多了的癣疾又突然
发作,弄得他痛苦不堪。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曾国藩终于忍不住对着几个心腹幕僚咒骂起沈葆桢来,“我
要建议朝廷于博学鸿词科外,再增设一个绝无良心科,取沈葆桢为第一名。”
“大人,沈葆桢太可恶了。此时断饷,简直是给金陵围师釜底抽薪,要卡九帅的颈脖
子。我和杨国栋等人揣摩大人的意图,狠狠地参了沈葆桢一折。这是草稿,请大人过目。”
彭寿颐从袖口里抽出两张纸来递给曾国藩。
这几天幕僚们都在议论江西拒饷的事,人人都很气愤。彭寿颐想,当年江西巡抚陈启迈
就因饷银之事被曾国藩一纸参劾。那时他只是一个在籍侍郎,客居江西,而陈启迈是他的同
乡同年,尚且不能相容,罗织罪名,抗词上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现在他位居协办大学
士、两江总督,奉皇太后、皇上之命节制四省军务;权力之大,威望之高,三藩以来没有第
二个汉人可以相比。且沈葆桢是他的晚辈下属,又是他所提拔的人,他能容得了吗?彭寿颐
这样揣摩着曾国藩的心思,和杨国栋、李鸿裔、汪士铎等人商量一下,便先起草了一份言辞
严厉的参折。
曾国藩把奏稿浏览了一遍,见上面罗列了沈葆桢几条罪状:防守不力,丢州失县,吏治
无方,奸宄当道,大权旁落,劣幕操纵等等,特别将这次拒绝拨饷,造成金陵不能速克的危
害大大渲染了一番。照这份折子来看,沈葆桢的确不够封疆大吏之任,应予立即革职查办。
奏稿在曾国藩的手中捏了很久。
“大人,沈葆桢太可恨了,我们都为大人抱不平。”彭寿颐在一旁怂恿,“若是大人没
有别的改动,我这就叫罗伯宜去誊抄。”“慢点。”曾国藩凝神望着彭寿颐那张失去右耳的
脸,若有所思地说,“我再想想。”
当年奏参陈启迈是何等的干脆利落,敢作敢为,现在对沈葆桢为何这样迟疑犹豫,拿不
定主意呢?彭寿颐不可理解。
“长庚,你是江西人,我来问问你,为何江西的巡抚老是跟我过意不去呢?沈幼丹在我
幕中时也毕恭毕敬,一旦坐上赣抚之位,便也跟着他的前任陈启迈、文俊一样与我作对了。
你知道这里的原因吗?”曾国藩两眼失神,一脸忧郁。
关于这中间的原因,江西人彭寿颐自然知道一些。原来,江西官场从上到下对曾国藩都
没好感。先是当年湘军在赣北擅自建厘卡收钱,截了地方的财路,后来又查禁私盐,空了不
少官吏的私囊,最后借父丧之机,不待朝廷批准,便扔下在江西的烂摊子不管,匆匆忙忙回
籍奔丧,官场一时哗然。加之曾国藩在江西几年屡败于石达开之手,一个九江城打了三年都
打不下,离开后不久九江、湖口相继收复。所以江西官场都认为曾国藩既乏军事才能,又好
利争权。”
沈葆桢在江西当过多年地方官,对过去的事情很清楚,做了赣抚后又听到上上下下的议
论,觉得他们讲的有道理。尤其是江西并不富裕,他为筹集本省军饷已弄得焦头烂额,曾国
藩却像催命鬼似地催促江西解饷,为了弟弟的首功就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激怒了沈葆桢和
江西全省官吏,遂一致决定和曾国藩斗一场。沈葆桢自认一身清白,无把柄给曾国藩抓,宁
愿丢掉乌纱帽也不屈服。
这些情况,彭寿颐能对曾国藩讲吗?何况彭寿颐虽是江西人,却素来恨江西官场,他并
不认为江西官场对曾国藩的意见有道理。
“大人,江西官场历来风气不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到江西当巡抚,都要变坏。”
彭寿颐愤愤地作了回答。曾国藩听了后不置可否,又看起奏稿来。稿子拟得不错,行文
措词,严密周到,无隙可击,这些年来,在曾国藩的指点下,幕僚们拟稿的水平大为提高。
当时两江总督衙门上报的奏章,被誉为海内第一,成为各省督抚学习的范本。曾国藩几
次下狠心,欲签上“照缮”二字,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发。
首先,参沈葆桢这事本身便是不妥。沈是自己一手保荐的,说沈该革职查办,岂不等于
说自己荐人失察?因李元度事,已向朝廷承认荐人有误的曾国藩,不愿再给自己的脸上抹
黑。再说,催饷解金陵,虽是为了打长毛老巢,但一半也是为了自己的弟弟,这一点,朝野
上下也洞若观火。位高权重,本已到招人嫉妒的地步了,再来个为军饷而参劾自己节制内的
巡抚,更会给攻讦者提供口实。越是对方锋芒毕露,越是要柔弱退让,方能显出自己的理直
气壮。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他决定以柔克刚,以退为进。
曾国藩松了一口气,将奏稿平放在案上,伸直了腰板。彭寿颐以为要批发了,遂赶紧把
笔蘸上墨递过去。曾国藩摇了摇手。
“大人。”彭寿颐仍不甘心,“从来下属都要服从上峰,方可收指臂之效,沈葆桢以巡
抚当此军情紧急之际抗命总督,参之于理不碍。”
“长庚呀,你不懂我的苦心。”曾国藩神情黯然地说,“沈幼丹有意掣肘,我哪能不忿
恚,但细思古人办事,掣肘之处,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免。恶其拂逆而必欲顺从,
百计设法以锄异己,这是权臣的行径;听其拂逆而动心忍性,委曲求全,且以无敌国外患为
忧虑,这是圣贤的用心。我正要借沈幼丹之拂逆以磨励自己的德性。”
“大人,你太仁慈了。”彭寿颐动情地说,“要不我为大人写封私信给他,明白告诉他
红顶子是大人给的,要他知趣点。”
“长庚,你别乱来,你熟读史书,当知娄师德不市恩的故事。前朝出了一个娄师德辉耀
史册,本朝就不可以再出一个吗?”过了一会,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说,“即使你说明也没有
用,我知道沈幼丹不是狄仁杰。”
彭寿颐不能再说什么了,拿起奏稿悻悻退出。曾国藩提起笔,想了想,自己动手拟了一
个词气委婉的“沥陈饷缺兵弱职任太广户部所奏不实”的折子。先叙述户部所言两湖、川、
赣每月协济银十五万多两之事全系捕风捉影。四川五年来无丝毫之款,湖南今年也未解过,
江西解来的九江关洋税已退还,只有广东今年解了九万两。写到这里,曾国藩不禁暗自感激
老友郭嵩焘。自从去年郭嵩焘署粤抚以来,粤厘几乎没有断过。湖北的协济,也只是供应原
归湖北发饷的几支部队,并不是支援围攻金陵的湘军。接下来,曾国藩思考良久,写下了几
句沉痛的话:“臣才识愚庸,谬当重任,局势过大,头绪太多,论兵则已成强弩之末,论饷
则久为无米之炊,而户部奏称收支六省巨款,疑臣广揽利权。如臣虽至愚,岂不知古来窃利
权者每遘奇祸。外畏清议,内顾身家,终夜悚皇,且忧且惧。”
写到此处,他不免有些心绪烦乱,停下笔来,久久地望着窗棂出神,沉思良久,才又接
着写下去。又说,他现在所居之职,以前是六人分任,多次奏请皇上简派德高望重的大臣会
办,均未蒙俞允,特再次恳请皇上派员南来,非敢预为诿过之地,实以绵力而兼病躯,自度
不足捍御贼氛,不得不沥陈于圣主之前。
写完后他从头至尾再仔仔细细斟酌一番,作了几处小小的改动,颇为满意了。正要传令
罗伯宜誊写,杨国栋进来了。
“大人,现在正有一笔大款,名正言顺是我们的,大人何不向朝廷要来?”
“哪里有一笔我们的大款?”杨国栋的话,曾国藩一时摸不着头脑。
“大人忘记了?前年退李泰国代购的舰队,李泰国答应赔朝廷五十万两银子。买舰队本
是为了打金陵,这笔钱是给我们的。现在舰队没有了,退回来的五十万银子,岂不该归还给
我们?”
“对,对!”曾国藩顿时高兴起来,“国栋,你这个提醒太重要了,这段时期被沈葆桢
搅得昏头昏脑,居然忘记了这件事。那五十万两银子当然应该归我们!”
“银子是分两批交还的。第一批二十九万已上户部的帐,再要出来怕难了,第二批二十
一万尚在上海。大人一面向总理衙门去一份咨文说明这个情况,要他们向户部讨还那二十九
万,另一方面赶急给少荃去信,命他将在上海的二十一万速解金陵。”
“行,就这样办。麻烦你代拟个给恭王的咨文,少荃的信由我来写。”好比一条在干涸
的沟渠里奄奄待毙的鱼,突然得到一股清泉立时活跃起来一样,曾国藩忘记了与沈葆桢斗气
的懊恼,兴冲冲地握笔作书。
朝廷很快作了裁决,江西厘金一半留本省,一半解由江督支配,李泰国退还的五十万两
银子全部作为军饷,留在上海的二十一万立即调往金陵,以救燃眉之急。一场危机终于渡过
去了。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八洪秀全托孤——
二十一万军饷很快解到金陵城下,使吉字大营的军心稳定下来。金陵城重新处于严密如
铁桶般的包围之中,曾国荃也便因此得了个“曾铁桶”的雅号。
城内人心开始浮动。每到傍晚,便有一家一家的人扶老携幼,从各个城门洞里走出去,
再不进来了。湘军在城内的奸细四处活动,威胁、利诱、造谣、哄骗,使尽了各种手段。
不少不愿与天京共存亡的太平军兵士,也悄悄地削了头发,三五成群趁黑混出城,城内
人员锐减,军民合起来不足四万。就是这对天国最为忠诚的近四万人,也渐渐地难以维系
了。最主要的困难是缺粮。康禄向天王建议,在城内播麦种,种蔬菜。天京城内面积辽阔,
有田有山,有河有湖,是可以种植的,但毕竟所种有限,且远水救不了近火。凡是能吃的都
吃了,连原先猖獗得令人生厌的老鼠也被人吃光。饥饿严重地威胁着天京城。
“陛下,再这样下去,只有坐以待毙。”这些日子来,许多将士来到忠王府,一到请求
忠王速拿主意,挽救天国和合城军民。李秀成和洪仁玕、康禄、林绍璋等人熟商后,决定向
天王直陈他最不能接受的方案,“陛下,现在清妖在外围困甚严,壕深垒固,内无粮草,外
援不来,京城不能保住。眼下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请陛下让城别走。”
“什么?让城别走,走到哪里去?’洪秀全惊愕地问。与三年前相比,天王显得更衰老
了。头顶已成光秃,胡须变得花白,目光晦滞,行动迟缓,全身都是病痛,一天到晚委靡不
振,这半年来形势的危急,更使他焦虑忧愁。正当中年的天王已经步入龙钟老态了。
“陛下,我们将三万将士拧成一股绳,趁着黑夜冲出神策门,然后设法过江到皖北去找
捻子会合。”李秀成把酝酿已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尔不要胡说了,扔下京城给清妖,岂不等于朕的天国已灭亡。”洪秀全愤怒地吼道。
“陛下,大丈夫能伸能缩。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今天虽暂时丢掉京城,日后还可
以再夺回来的,岂能让清妖久占?”李秀成知天王不忍弃城,耐心地劝慰。
“李秀成,朕封尔为忠王,要尔当真忠军师,把全国兵马大权都交给尔,尔就拿不出别
的好办法,只有这个馊主意吗?”
洪秀全完全不能理解李秀成的以屈求存、以退求进的策略,反而视为一种软弱无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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