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人物画廊》后记二六 官哥儿之死:椎心泣血送儿行

    汉武帝时代的中华大地,硝烟滚滚,金戈铁马,好大喜功的汉武帝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匈奴问题,倾尽全国之力,发动十余次大规模的对匈战争。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一时间,豪杰辈出,李广之孙李陵也加入了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然而,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李陵遭受数倍于己的敌人攻击,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投降匈奴,其家人遭受覆顶之灾,司马迁实事求是为其辩护遭受宫刑。李陵投降匈奴之后,劝降苏武遭到严词拒绝。等到苏武返回汉朝之后,又对李陵写信策反,李陵写下千古文章,名叫《答苏武书》,其中有一句“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椎心”,捶胸脯;“泣血”,悲切得哭不出声音,就像眼中要充血一样,形容悲痛到了极点。
    《金瓶梅》中也有这样一个人物,椎心泣血,欲哭无泪,这就是李瓶儿,这次真情的流露,只是因为她有了官哥儿这个孽障。
    第30回,有一节叫“西门庆生子加官”,西门庆实现了人生跨越,由商界步入政界,从此亦官亦商,以官养商,使自己成为清河县黑白两道通吃的头面人物。尤其让他心满意足的是,李瓶儿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为官哥儿,应伯爵对之赞叹有加,说这是一个“长大戴官帽的”,让西门庆乐不可支。
    封建社会的继承法比较特殊,叫“嫡长子继承制”,“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贤”,比如作为正妻的吴月娘生的就是嫡子,这个儿子是法定第一继承人,不管他是聪明还是愚蠢。如果吴月娘没有儿子,那么其他妻妾生的长子就有继承权。月娘之前的正妻陈氏只留下西门大姐,当时继承法不保护女儿的财产继承权,所以官哥儿的出生,是西门府的一件大事。
    西门庆那面刚断气,吴月娘这面就生下了孝哥儿,这个儿子,西门庆无缘相见,而且最后走了贾宝玉的路,成了和尚。即便吴月娘没有生儿子,她也是官哥儿名义上的母亲,如果他取得功名,月娘是第一受益人,李瓶儿还要靠边站。这都是封建礼法,所以月娘对官哥儿不错,然而官哥儿的出世对潘金莲众小妾来说,只有威胁。
    李瓶儿这面要生孩子,其他人都过来探问,尤其是孙雪娥急冲冲地走,还摔了一跤,潘金莲骂她:“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奴才一个纱帽戴?”李瓶儿这里要生孩子,她斥骂孙雪娥,并且盘算怀孕日期,质疑管哥儿的血统,以至于说话越来越过分,就连一向善于随声附和的孟玉楼都无法搭腔。当孩子真生下来时,潘金莲竟然气得自己回房哭去了。
    这个官哥儿长得倒不错,白白净净的,可就是异常胆小,一点点的惊吓,都能把他吓死过去。
    自从李瓶儿生了儿子之后,潘金莲见西门庆常到她房里歇息,可怕的嫉妒心就蠢蠢欲动,金莲用尽克己忍耐的儒家修养功夫,都无法浇灭这团嫉妒之火,所以,第32回就是“李桂姐趋炎认女,潘金莲怀妒惊儿”,刚刚隔了一回,潘金莲就忍不住向可爱的婴儿伸出罪恶之手。
    西门庆不是沐猴而冠、官服加身了嘛,官府中人和“名利场中的亲友们”都过来庆贺,尤其是李桂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回到家中,翻看《三国演义》,制定了“草船借箭”之计,“草船”就是吴月娘,“所借之箭”就是西门庆,她竟然拜月娘为干娘,使西门庆成为干爹加嫖客,如此一箭双雕,既有“血浓于水”的父女关系,又可保持正常的业务来往。因此,官运亨通的西门庆双喜临门,一个亲儿子,一个乖义女,同时降临,他焉能不得意忘形?
    这天,西门府里又开始摆酒庆贺,李瓶儿在后面帮忙。潘金莲也准备过去,她梳洗打扮一番走出房门,听见隔壁的官哥儿正在哭,她就进去询问原因,如意儿说:“娘到后边了,哥哥找娘,这才哭个没完。”金莲笑嘻嘻地逗弄孩子,说道:“这样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就知道找妈妈。等我抱到后边找你妈妈去。”nǎi子如意儿说道:“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时撒了尿在五娘身上。”金莲道:“怪臭肉,怕怎的!拿衬儿托着他,不妨事。”
    金莲接过官哥,抱在怀里,一直往后去了,把那孩儿举得高高的(存心不良。)。当时吴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着家人媳妇添换菜碟儿,忽抬头看见,说道:“五姐,这时候了还抱他出来干什么?举得那么高,只怕唬着他。他妈妈在屋里忙着手哩。”便叫道:“李大姐你出来,你家儿子寻你来了。”李瓶儿慌忙走出来,看见金莲抱着,说道:“小大官儿好好儿地在屋里,nǎi子抱着,找我干什么?看溺了你五妈身上尿。”金莲道:“他在屋里,好不哭着寻你,我抱他出来走走。”这李瓶儿忙解开怀接过来。月娘引逗了一回,吩咐:“好好抱进房里去罢,千万别吓着他!”李瓶儿回到前边,便悄悄说nǎi子:“他哭,你慢慢哄着他,等我来,如何教五娘抱到后边寻我?”如意儿道:“我说了,可五娘再三要抱了去。”那李瓶儿慢慢看着他喂了奶,就安顿他睡了。谁知睡下不多时,那孩子就在睡梦中惊哭,半夜发寒潮热起来。nǎi子喂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儿慌了。
    西门庆晚上到李瓶儿房里看孩儿,因见孩儿只顾哭,便问:“怎么了?”李瓶儿也没提起金莲抱他到后边去那一节(瓶儿不说。),只说道:“不知怎的,睡了起来这等哭,奶也不吃。”西门庆道:“你好好拍他睡。”因骂如意儿:“不好生看哥儿,管何事?唬了他!”走过后边对月娘说。月娘就知金莲抱出来唬了他,也一字没对西门庆说(月娘不说。),只说:“我明日叫刘婆子看他看。”西门庆道:“休教那老淫妇来胡针乱灸的,另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孩儿。”月娘不依他,说道:“一个刚满月的孩子,找什么小儿科太医。”到次日,打发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使小厮请了刘婆来看了,说是着了惊。给她三钱银子,她灌了他一些药儿,那孩儿方才得睡稳,正常吃奶了。李瓶儿一块石头方落地。
    李瓶儿和吴月娘不知是对潘金莲心怀忌惮,还是想息事宁人,反正他们的做法达到了姑息养奸的目的,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处心积虑的陷害一波接一波。
    第41回是“两孩儿联姻共笑嬉,二佳人愤深同气苦”,“两孩儿联姻”是指乔大户家的长姐和官哥儿定下了娃娃亲,“二佳人愤深”是指潘金莲和孟玉楼因为嫉妒李瓶儿的得志在背后进行恶毒的诅咒。
    乔大户是西门庆的邻居,在经济实力上可以和西门庆平起平坐,也是一个财主。在第26回时,宋惠莲为了解脱来旺儿的牢狱之灾,请求西门庆放他出来,然后打发他出去做生意或者替他另娶老婆,她说“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西门庆听完很高兴,说道:“我的心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你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这里提到的乔家,就是乔大户,大名是乔洪。
    然而,西门庆对这门亲事不是特别满意,因为他认为乔大户虽然富有,可是没有公职,也就是“富而不贵”。
    第47回,王六儿为了替苗青打通西门庆的门路,请他到家里坐,刚开始她没有提正事,而是先唠家常,先问:“爹家中连日摆酒辛苦。我闻得说哥儿定了亲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门庆道:“只因舍亲吴大妗子(她是月娘的大嫂,其子吴舜臣娶的是乔大户娘子的侄女儿,所以西门庆下文说“亲上加亲”。)那里说起,和乔家做了这门亲事。他家也只这一个女孩儿,论起来也还不般配,胡乱亲上做亲罢了。”王六儿道:“就是和他做亲也好,只是爹如今居着恁大官,会在一处,不好意思的。”西门庆道:“说甚么哩!”
    原来是在第41回中,吴大妗子提议双方结亲,吴月娘这些娘们就把亲事定了,然后才通知乔大户和西门庆。西门庆听说后,说道:“既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般配。乔家虽有这个家事,他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你我如今见居着这官,又在衙门中管着事,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西门官人现在讲究门当户对了。)?甚不雅相。就是前日,荆南冈央及营里张亲家,再三赶着和我做亲,说他家小姐今才五个月儿,也和咱家孩子同岁。我嫌他没娘母子,是房里生的(“房里”,意指丫头,房里使唤的人。在此说是小老婆生的,不是正妻生的。所以潘金莲在下文尖锐地指出,官哥儿也是“房里养的”,没什么不般配的,遭到西门庆的痛斥。),所以没曾应承他。不想倒与他家做了亲。”潘金莲在旁接过来道:“嫌人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就是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嫌你短(据说险道神是出殡时开路的神将,身材高大,而寿星老儿的形象是和蔼可亲,个头矮小是说这两人相遇,只要比较一下,长短立见,不用再说长道短了。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西门庆不用说长道短的了,他们两个都是小老婆生的,怎么不般配?”所以西门庆才会发怒。)。”西门庆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骂道:“贼淫妇(各种各样的“淫妇”,是西门府的通行语。),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说处!”金莲把脸羞得通红了,抽身走出来。
    当天,潘金莲在酒席上,见月娘与乔大户家做了亲,李瓶儿都披红簪花递酒,心中甚是气不愤,回家后,又被西门庆骂了这两句,越发急了,走到月娘这边屋里哭去了。后来孟玉楼过来劝她,她还是坚持自己一贯的观点:第一、西门庆嫌恶人家孩子是小老婆养的,官哥儿不也是小妾生的吗?第二、说起来,乔家的孩子还算是血统纯正,自己家的这个“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第三、自己实事求是指出问题所在,西门庆凭什么骂人?而且“贼不逢好死的强人,就睁着眼骂起我来。骂的人那绝情绝义”。第四、多大的孩子,就结亲?能不能养大,还是未知数,为什么那么欢喜?要知道,潘金莲和孙雪娥是《金瓶梅》中的两大蠢女人,除了有嫉妒心作祟之外,也要承认,她还是能看到问题所在的。
    且说潘金莲到房中使性子,没好气,明知道西门庆在李瓶儿这边,因秋菊开门开迟了,进门就打了两个耳刮子,高声骂道:“贼淫妇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开?你做什么来?我且不和你答话(有好些女权主义者为潘金莲摇旗呐喊,认为她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应该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有值得同情的地方,比如说与武大婚姻存续期间红杏出墙,算是某种程度的追求幸福,笔者也表示了同情,可是说那样话的人,好像都没有调查研究《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形象。也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道她们看到潘金莲这种迁怒于人、蛮不讲理的形象,是不是还会热情讴歌她?)。”于是走到屋里坐下。春梅走来磕头递茶。妇人问她:“贼奴才她在屋里做什么来?”春梅道:“在院子里坐着来。我这等催她,还不理。”妇人道:“我知道她和我们两个怄气。她也学人照样儿欺负我。”待要打她,又恐西门庆听见(也是欺软怕硬。有时我说西门庆霸道,可是在封建社会中,在奴性思维根深蒂固的情况下,有时不用铁的手腕也确实不行。奴性极重的人如果各自占山为王,破坏性更大。);不言语,心中又气。一面卸了浓妆,春梅给她铺好床,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去了。妇人让秋菊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并让春梅扯掉秋菊裤子,要拿大板子要打她。春梅道:“好干净的奴才,叫我扯裤子,到没的污浊了我的手!”走到前边,叫来画童儿扯去秋菊的衣裤。妇人打着她骂道:“贼奴才淫妇,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耍起大牌来了?别人兴(宠幸、纵容、推重。此句中应是前两种意思,影射李瓶儿。)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将就一些罢,争什么锋?逞什么强?姐姐,你不要以为有了倚仗,我到明天洗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就是拭目以待。用这样的成语多好解释。)!”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又骂,打得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娘打发官哥儿睡觉,刚刚睡着,又吓醒了。而且,瓶儿清清楚楚听见金莲这边打丫环,骂得话中有话,一声儿不言语(还是闷不作声。),只是把官哥儿的耳朵捂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也知道叫饶了?我就这个性格,你越叫,我越打。”后来的话越来越针锋相对,哪里是在骂秋菊,根本就是指桑骂槐,李瓶儿这边听见了,知道潘金莲分明指骂的是她,把两只手气得冰冷,可她还是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病根生成了。)。
    等到西门庆从衙门中回到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见李瓶儿哭得眼红红的,睡在炕上,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还不梳头?上房请你说话。你怎么揉的眼睛红红的?”李瓶儿也不提金莲指骂之事(这就是过于软弱了。),只说:“我心中不自在。”
    就这样,李瓶儿总想息事宁人,或者说是软弱无能,纵容着潘金莲;吴月娘虽然对官哥关爱有加,可是对李瓶儿的遭遇就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也在纵容着潘金莲;那个西门庆,除了对李瓶儿的肉体贪求无度之外,根本不知道女人内心的喜怒哀乐,她一次次的泪流满面,可是他竟然毫不知情,根本不理解她所遭受的委屈,通观全文,他后来也不是不知道潘金莲一次次地恶毒攻击李瓶儿母子,可是他这个被肉欲冲昏头脑的“昏君行货”,根本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而且即便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也不会从根本上为李瓶儿母子主持正义,因为他根本离不开潘金莲的肉体。“无欲则刚”,只要有欲望,就根本硬不起来,他同样纵容着潘金莲。这种种的因素,促成了潘金莲的丧心病狂。
    第58回回目是“潘金莲打狗伤人,孟玉楼周贫磨镜”,是说当天,潘金莲喝醉了酒,想想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又请任医官来给她看病,恼在心里。知道官哥儿现在身体不好,就想找茬闹事,不想天假其便──她进门时,因为天黑踩了一脚狗屎,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一双大红缎子鞋整个儿污浊了。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得狗怪叫起来。李瓶儿使过迎春来说:“俺娘说,哥儿才吃了老刘的药,睡着了,教五娘这边休打狗罢。”潘金莲坐着,半日不言语。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开了门放出去,又寻起秋菊的不是来。看着那鞋,左也恼,右也恼,就把秋菊叫到跟前说:“这个时候,早就该把狗打发了,只顾还放在这屋里做什么?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你不打发它出去,教它遍地拉屎,让我这双才穿三四天的新鞋儿沾一鞋帮子屎。知道我来,你也该点个灯儿出来,你为何推聋装哑?”春梅道:“我早就对她说,趁着娘还没回来,早喂它些饭,关到后边院子里去罢。她就是不理不睬的。”妇人道:“可又来,贼胆大万杀的奴才,我知道你在这屋里成了把头(为首的。影射李瓶儿风头过盛。)。”因叫她到跟前:“瞧,我鞋上这个龌龊!”哄得她低头瞧,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得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抹血,忙走开一边。妇人骂道:“好贼奴才,你走了!”教春梅:“与我揪过来跪着,取马鞭子来,把她身上衣服与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乱打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她衣裳,妇人教春梅把她手扯住,雨点般鞭子打下来,打得这丫头杀猪也似叫(潘金莲丧尽天良,庞春梅为虎作伥。)。
    那边官哥才合上眼儿,又惊醒了。李瓶儿又派绣春来说:“俺娘上覆五娘,饶了秋菊罢,只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歪在里间炕上,听见打得秋菊叫,一骨碌爬起来,在旁边劝解。见金莲不依,落后又见李瓶儿使过绣春来说,走向前夺她女儿手中的鞭子,说道:“姐姐少打她两下儿罢,惹得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书中这些俗语、谚语和口语,含义丰富,让人叹为观止。然而,对于研究者来说,它们就像西行路上的火焰山,是取经的必经之路,也是让人头痛欲裂的难关。如果完全避过,也是有办法的,就是说“聪明的现代人”不爱干愚公移山的“蠢事”,会想着搬家的,如果我们完全抛开这些词语,不但失去了鲜活的语言元素,也无法了解《金瓶梅》的精义,最好还是迎难而上,哪能了解一二也好。这句话是何意?“紫荆树”在这里应该比喻是“珍贵的东西”,而“驴扭棍”是“系在驴尾下的横木”。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潘姥姥的话:打骂秋菊只是小事,就好像选“驴扭棍”一样,没必要非得选用“紫荆树”,也就是说“不能因为毒打秋菊,伤害了官哥,因小失大、小题大做、伤及无辜是不对的”。民间语言太丰富了,酸文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解释出来个皮毛。)。”金莲心里正在烦恼,又听见她娘说了这一句,越发心中撺上一把火。须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跤。便道:“怪老货,你给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关你事,来劝什么?什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应。”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其实潘姥姥也想主持正义,可是在中国做事,私情永远大于公理,所以她被扣上“里应外合”的罪名。在潘金莲的潜意识中,两人是母女,不管自己做得对与错,母亲都应该无条件地站在自己一方,一旦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就是胳膊肘往外扭。大家好好思考一下,中国为什么与民主和法制无缘,这不光是政府的责任,也是每一个人的责任。都像潘金莲这样不可理喻,真正的民主和法制永远和中国人无缘,这怨谁?这样的事儿有几个中国人没经历过呢?)?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这样推搡我?”金莲道:“你明日夹着那老毴(念逼。虽然潘姥姥不是称职的妈妈,不过作为女儿的,如此辱骂,我们赞扬她?)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
    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顶撞她,走到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去了,任凭妇人打秋菊。打够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打了十棍子,打得皮开肉绽,才罢了手。又把她的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得稀烂(此时的潘金莲面目狰狞,尽显心理变态者的疯狂。)。李瓶儿在那边,只是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边堕泪,敢怒而下敢言。
    原来,官哥这些天一直不好,她和月娘确实没有西门庆的见识,不到正规医院,只找巫医——也就是那个曾经瞎猫碰到死耗子治好过官哥儿的刘婆子——胡乱医治,然而这次成效甚微,再加上这天晚上又受到了潘金莲的惊吓,直翻白眼。李瓶儿就在这时也不考虑上正规医疗机构救治,又把目光投向了鬼神系统,拿出40两银子给以在大户人家坑蒙拐骗为生的薛姑子、王姑子,让她们去印刷《佛顶心陀罗经》向众人施舍,以便乞求上天的眷顾。
    孟玉楼是一个明眼人,她看出了尼姑们的骗人伎俩,想要让对方提供财务预算,然后派人监督,这才可以。后来她们和西门大姐一起谈论此事时,潘金莲又发表了精彩的发言,不过原文实在是过于拗口,我就全文引述,让各位读者朋友也承受一下精神的折磨吧
    金莲道:“恁有钱的姐姐,不赚他些儿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儿。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每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他会那等轻狂使势,大清早晨,刁蹬着汉子请太医看。他乱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会那等撇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雌着和我睡,谁耐烦!教我就撺掇往别人屋里去了。俺每自恁好罢了,背地还嚼说俺们。’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词儿。不是俺每争这个事,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你使丫头在角门子首叫进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药,一径把汉子作成和吴银儿睡了一夜,一迳显你那乖觉,叫汉子喜欢你(西门府当真是藏污纳垢之所,这里面的人际关系只能用利益这唯一的标准来衡量。吴银儿曾经是花子虚包占的****,如今李瓶儿又大方地把她转送给现任丈夫,慷慨至极。)那大姐姐就没的话说了。昨日晚夕,人进屋里踩了一脚狗屎,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来,使丫头过来说,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走来劝甚么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他那等轻声浪气,叫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儿,你这等讧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恼人的肠子,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应,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不的人家一个甜头儿,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想着迎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儿的,把人恨不的[足丽](应是踩、捻的意思。)到泥里头还[足丽]。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也生出病来了。”
    不做大量的技术性处理,就是上面的文字,有些词汇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大家好好品味,不过这种口语是比较有现代语言特征的。潘金莲是杰出的演讲家,这篇演讲稿的中心思想就是“幸灾乐祸”。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了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很会用嘴叼汗巾子,拾扇儿。当西门庆不来时,妇人晚上常抱它在被窝里睡,又不随地大小便,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它为“雪贼”。因为这只猫只吃生肉,所以野性十足,调养得它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金莲很是爱惜它。因为官哥时常穿着红色肚兜,所以金莲心生毒计,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食。
    她开始训练杀手了。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这天也就是第59回,就是潘金莲打狗,打秋菊,骂潘姥姥之后没几天的事儿。官哥儿一直不好,连日吃刘婆子的药,略觉好些。李瓶儿给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顽耍,迎春守着,奶娘便在旁吃饭。不料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一动地顽耍,只当平日哄喂它的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慌得奶娘丢下饭碗,搂抱在怀,一个劲儿地给他压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抓,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
    奶娘如意儿实指望孩子抽搐一阵儿就能好,谁想越来越严重,她忙使迎春到后边请李瓶儿去,说:“哥儿不好了,风搐着哩,娘快去!”那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如同天塌下来一般。连月娘也慌得两步做一步,迳扑到房中。见孩子抽得直翻白眼根子,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
    李瓶儿一见,心中犹如刀割,连忙搂抱起来,脸揾着他的嘴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时还好好儿的,怎么就抽起来了?”迎春与nǎi子,就把孩子是被金莲房里的猫吓坏一节说了。那李瓶儿越发哭起来。
    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面叫将金莲来,问她说:“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金莲问:“是谁说的?”月娘指着:“是nǎi子和迎春说的。”金莲道:“你看这老婆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的猫在屋里好好儿的卧着不是?你们不知怎么把把孩子唬了,想抓个替罪羊?可不要净捡软柿子捏呀!”月娘道:“她的猫怎么进这屋里了?”迎春道:“平常它就过来走跳。”金莲接过来道:“那像你说的,平常怎么不抓他?偏偏今日儿就抓了?你这丫头也跟着她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别把事儿做绝了。可可儿我们就那么没时运来。”于是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
    看官听说:潘金莲见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屠岸贾是晋灵公的宠臣,因为受到赵盾的管教,不能恣意享乐,所以灵公授意屠岸贾驯养类似于藏獒的凶猛犬类,以便袭击赵盾,不过他们的阴谋失败了。赵盾之父是赵衰,赵衰是跟随晋文公姬重耳流浪19年的贤士,而晋文公是晋灵公的爷爷。事见《左转》、《史记》。)。正是:花枝叶底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月娘众人见孩子只顾抽搐,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叫刘婆来。没一会儿,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说道:“这次受的惊吓重了,是惊风。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她取出自己炼制的神丹妙药,在钟儿内化开。官哥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灌下去。刘婆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灸一灸(灼、烧,中医的一种治病疗法。用艾绒等做艾柱,烧灼或薰烤身体穴位或某一部位,或者在体表放置薄片生姜等,隔姜烧烤。以疏通经络,调和气血,达到治病之效。灸法和针刺常并用,称“针灸疗法”。)才好。”月娘道:“这事儿谁敢承担?必须等他爹来,问了他爹。灸了,惹他来家吆喝。”李瓶儿道:“大娘救他命罢!若等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由我承当就是了。”月娘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做主,”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一顿熏烤。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回家时还不醒。那刘婆见西门庆来家,月娘给了她五钱银子,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
    西门庆回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不好的事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哭得眼红红的,问:“孩儿怎的风搐起来?”李瓶儿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问丫头、nǎi子,都不敢说。西门庆又见官哥手上皮儿都掉了,又被灸得满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之事说了:“刘婆子刚才看,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只恐怕迟了。他娘自己主张,叫她灸了孩儿。这半日还未醒。”
    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雪狮子,提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摔,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
    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摔死了,坐在炕上纹丝不动。等西门庆出了门,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装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着你吃屎了?亡神也似走的来摔死了。他到阴司里,明日还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潘金莲出口成“脏”,“妙语”连珠。总是能给人意外惊喜,骂人从来不重样。)!”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训斥nǎi子、迎春道:“我教你们好好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的手也抓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样的。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她两拶!”李瓶儿道:“你看孩儿紧自不得命,你又这样。孝顺是医家,她也巴不得要好哩。”
    李瓶儿只指望孩儿好,不料他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当时医学不发达,作者也解释不了病因。我怀疑孩子如此怕吓,恐怕是先天性心脏病之类的疾病。西门庆身材高大,不过现在的他“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一个被酒色掏空了的身体能产生怎样优良的精子?恐怕官哥的五脏六腑先天就有毛病,这是父亲做的孽。),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全是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可都回天乏力。
    李瓶儿昼夜守着哭涕不止,连饮食都减了。
    一天,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似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的财物给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的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听一听更鼓,正打三更三点。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
    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就把梦中之事告诉一遍。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哪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来,给你做个伴儿。再把老冯叫来伏侍两日。”玳安打院里接了吴银儿来。那消到日西时分,那官哥儿在nǎi子怀里只抽气儿了。慌得nǎi子叫李瓶儿:“娘,你来看哥哥,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这李瓶儿走来抱到怀中,一面哭起来,叫丫头:“快请你爹去!你说孩子待断气也。”西门庆众人急忙走到李瓶儿房中,只见那孩子在他娘怀里一口口抽气儿。
    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西门庆很少有愁事,一直是酣饮高歌、纵情酒色。如今的他,不是作为臭名昭著的文学形象,而是作为一个父亲,也很可怜,不管什么家财万贯,照样要看着爱子中途夭折。这也不应该是小说家胡编乱造,应该是符合生活实际的,痛苦哪能都该别人承受呢?)。那消半盏茶时光,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
    合家大小放声号哭。李瓶儿抓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得昏死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得我好苦也!”那nǎi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做太平间,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停放。
    李瓶儿躺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哪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得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她不住。西门庆走来,见她脸抓破了,滚得宝髻蓬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你!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这是甚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肯定还等这个时候才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份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们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哩!”叫了一声:“我的儿呀!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众小厮才把官哥儿抬出,停在西厢房内。
    要说我读《金瓶梅》,还有一次眼眶湿润的话,就是这一次了。不管李瓶儿个人品行如何不堪,不管西门庆如何胡作非为,这种舐犊之情,我们都要尊重,甚至要致以革命的敬礼。
    官哥儿在第30回出现,第59回夭亡,寿命只是14个月,也就是说这三十回的内容,时间跨度只有一年零两个月。
    官哥的离世,好像抽去了李瓶儿的五脏六腑、精血骨髓,她之大限也离此不远了。
    “词话本”上有一首词:叫一声,青天你,如何坑陷了奴性命!叫一声,我的娇儿呵,恨不得一声儿就把你叫应!也是前缘前世那世里少欠下你冤家债不了,轮着我今生今世为你眼泪也抛流不尽。每日家吊胆提心,费煞了我心!从来我又不曾坑人陷人(这倒未必。),苍天如何恁(念嫩,那么。)不睁眼?非是你无缘,必是我那些儿薄幸。撇得我四不着地树倒无荫来呵,竹篮打水劳而无功。叫了一声痛肠的娇生,奴情愿和你阴灵路上一处儿行!
    这首词的基调可以和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相媲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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