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人物画廊》后记一六 一只绣花鞋

    内容简介:因为一只绣花鞋,成为秋菊被打,小铁棍儿被打,陈敬济得以调情的媒介,并再次牵连出宋惠莲的故事,揭露了西门庆的隐私,带出了吴月娘的抱怨,表现出了潘金莲越来越骄横和变态的心理。
    上一回,西门庆、潘金莲大白天就干体力活儿,潘女士一度休克,可是她以坚忍不拔之忍耐力奋战到底,晚上回来她再次挑衅,重开战端,两人色欲无度,无以复加。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发现少了一只绣花鞋,问春梅,问春梅,春梅说:“昨日我和爹搀扶着娘进来,秋菊抱娘的铺盖来。”妇人叫了秋菊来问。秋菊道:“我昨日没见娘穿着鞋进来。”妇人道:“你看胡说!我没穿鞋进来,莫不我精着脚进来了?”秋菊道:“娘你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妇人骂道:“贼奴才,还装憨儿!无过只在这屋里,你替我老实寻是的!”这秋菊三间屋里,床上床下,到处寻了一遍,那里讨那只鞋来?妇人道:“端的我这屋里有鬼,摄了我这只鞋去了。连我脚上穿的鞋都不见了,要你这奴才在屋里做甚么!”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记落在花园里,没曾穿进来。”妇人道:“敢是操昏(这话不应该骂秋菊,应该反躬自省,放在自己身上正合适。)了,我鞋穿在脚上没穿在脚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着这奴才,往花园里寻去。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来,叫他院子里顶石头跪着。”这春梅真个押着他,花园到处并葡萄架跟前,寻了一遍儿,那里得来?
    两个寻了一遍回来,春梅骂道:“奴才(小鱼吃虾米,虾米啃地皮。她本身也是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儿──没的说了,王妈妈卖了磨──推不的了。”秋菊道:“不知什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我没曾见娘穿进屋里去。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拾了娘的这只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啐了去,骂道:“贼见鬼的奴才,又搅缠起我来了!六娘叫门,我不替他开?可可儿的就放进人来了?你抱着娘的铺盖就不经心瞧瞧,还敢说嘴儿!”一面押她到屋里,回妇人说没有鞋。妇人叫揪出她到院子里跪着。秋菊哭丧着脸,说:“等我再往花园里寻一遍,寻不着随娘打罢。”春梅道:“娘休信她。花园里地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针也寻出来,哪里讨鞋来?”秋菊道:“等我寻不出来,教娘打就是了。你在旁戳舌儿怎的!”妇人向春梅道:“也罢,你跟着这奴才,看她那里寻去!”
    春梅押着秋菊又返回花园,到花池边,松墙下,仔细搜寻,可是哪里见得着那只绣花鞋?被春梅打了两个耳刮子,就要拉她回去见妇人,秋菊还要到藏春坞里寻找,春梅说那里是西门庆的暖房,潘金莲又没有过去,怎么能有?不过秋菊坚持己见,到了藏春坞,四处查看,还是不见其踪迹,这时她看见了书箱,就过去翻看。春梅道:“这书箱内都是他的拜帖纸,娘的鞋怎的到这里?没的找借口捱工夫儿!翻的他恁乱腾腾的,惹他看见又是一场儿,你这歪刺骨可死的成了。”良久,只见秋菊说:“这不是娘的鞋?刚才就知道调唆打我。”两个人把鞋拿了回去,潘金莲听说是在书箱里找到的,感觉纳闷,把自己的鞋拿出来仔细端详,发现这只鞋和自己的鞋基本相同,只是锁线儿差些,一只是绿纱锁线,一只是翠蓝锁线,不仔细还辨认不出,等着穿在脚上试试,感觉有些紧,这才知道那是宋惠莲的鞋。看出来,惠莲当时还不是夸口,她确实小脚无敌。
    金莲暗想:“不知几时与了贼强人,不敢拿到屋里,悄悄藏放在那里。不想又被奴才翻将出来。”看了一回,说道:“这鞋不是我的。奴才,快与我跪着去!”吩咐春梅:“拿块石头给她顶着。”那秋菊哭起来,说道:“不是娘的鞋,是谁的鞋?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还怎的打我哩(可以想见她平时是如何度过的。)!”妇人骂道:“贼奴才,休说嘴!”春梅一面掇了块大石头顶在她头上。妇人又另换了一双鞋穿在脚上,嫌房里热,吩咐春梅把妆台放在玩花楼上,梳头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陈敬济早晨从铺子里进来寻衣服,走到花园角门首。小铁棍儿在那里正玩着,见陈敬济手里拿着一副银网巾圈儿,便问:“姑夫,你拿的什么?与了我耍子罢。”敬济道:“此是人家当的网巾圈儿,来赎,我寻出来与他。”那小猴子笑嘻嘻道:“姑夫,你与了我耍子罢,我换与你件好物件儿。”敬济道:“傻孩子,此是人家当的。你要,我另寻一副儿与你耍子。你有什么好物件,拿来我瞧。”那猴子便向腰里掏出一只红绣花鞋儿与敬济看。敬济便问:“是哪里的?”那猴子笑嘻嘻道:“姑夫,我对你说了罢!我昨日在花园里耍子,看见俺爹吊着俺五娘两只腿儿,在葡萄架儿底下,摇摇摆摆。落后俺爹进去了,我寻俺春梅姑娘要果子吃(春梅看见小铁棍儿了,可她硬是抵赖,说没人进来,只怨秋菊不小心。),在葡萄架底下拾了这只鞋。”敬济接在手里一看: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把在掌中,恰刚三寸。就知是金莲脚上之物,便道:“你与了我,明日另寻一对好圈儿与你耍子。”猴子道:“姑夫你休哄我,我明日就问你要哩。”敬济道:“我不哄你。”那猴子一面笑的耍去了。
    这敬济把鞋藏好,自己寻思:“我几次戏她,她口儿且是活,及到中间,又走滚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里。今日我着实撩逗她一番,不怕她不上帐儿。
    陈敬济袖着鞋,迳往潘金莲房来。转过影壁,只见秋菊跪在院内,便戏道:“小大姐,为什么来?投充了新军,又掇起石头来了?”金莲在楼上听见,便叫春梅问道:“是谁说她掇(念多,用双手拿。)起石头来了?干净这奴才没顶着?”春梅道:“是姑夫来了。秋菊顶着石头哩。”妇人便叫:“陈姐夫,楼上没人,你上来。”这小伙儿打步撩衣上的楼来。只见妇人在楼上,前面开了两扇窗儿,挂着湘帘,在那里临镜梳妆(这种情况之下,本不应该接见外人的,可是在西门府没有森严的礼法,只有靡靡之音疯狂地回荡在西门府的上空。)。这陈敬济走到旁边一个小杌儿坐下,看见妇人黑油般头发,手挽着梳,还拖着地儿,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戴着银丝鬏髻,还垫出一丝香云,鬏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瓣儿,打扮的就是活观音(后来出现一个郑爱香儿,小名叫“郑观音”。不知道为什么要形容这一类的女人用“观音”的名号。)。须臾,妇人梳了头,掇过妆台去,向面盘内洗了手,穿上衣裳,唤春梅拿茶来与姐夫吃。那敬济只是笑,不做声。妇人因问:“姐夫,笑什么?”敬济道:“我笑你管情不见了些什么?”妇人道:“贼短命!我不见了,关你甚事?你怎的晓得?”敬济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你倒讪起我来。恁说,我去了。”抽身往楼下就走。被妇人一把手拉住,说道:“怪短命,会张致的!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了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又提到了宋惠莲。可见元宵节时惠莲和陈敬济确实挺过火,让潘金莲久久不能释怀。)。”因问:“你猜着我不见了什么物件儿?”这敬济向袖中取出来,提着鞋拽靶儿,笑道:“你看这个是谁的?”妇人道:“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着丫头,绕地里寻。”敬济道:“你的东西怎么到得我手里?”妇人道:“我这屋里再有谁来?敢是你贼头鼠脑,偷了我这只鞋去了。”敬济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这两日又不往你屋里来,我怎生偷你的?”妇人道:“好贼短命,等我对你爹说,你倒偷了我鞋,还说我不害羞。”敬济道:“你只好拿爹来唬我罢了。”妇人道:“你好小胆儿!明知道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又一次提到宋惠莲,二人积怨太深。“七个八个”意思是“关系不清不白”,应该是指明知道西门庆和宋惠莲关系不明不白,陈敬济还敢调戏,所以说他胆子大。),你还调戏她,你几时有些忌惮儿的(他后来还有更大胆的事儿,潘女士,你能见识到。)!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这鞋怎落在你手里?趁早实供出来,交还与我鞋,你还便宜。自古‘物见主,必索取’。但道半个不字,教你死在我手里。”敬济道:“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且倒是会放刁。这里无人,咱们好讲:你既要鞋,拿一件物事儿,我换与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妇人道:“好短命!我的鞋应当还我,教换甚物事儿与你?”敬济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儿子与了你的鞋罢。”妇人道:“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见过,不好与你的。”敬济道:“我不。别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算,我一心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这明明就是向西门庆递出了挑战书。)。”妇人笑道:“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事儿都掠与他(想想第四回时,潘金莲刚和西门庆偷情被王婆抓住后,王婆为了控制二人,让他们交换信物。婆子道:“你们二人出语无凭,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才见真情。”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插在妇人云髻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妇人却不肯拿什么出来,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掠与西门庆收了。那时的潘金莲尚有羞恶之心,可如今的她变得放浪形骸之外了。)。
    这陈敬济连忙接在手里,与她深深的唱个喏。妇人吩咐:“好生藏着,休教大姐看见,她不是好嘴头子。”敬济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递与她,如此这般:“是小铁棍儿昨日在花园里拾的,今早拿着问我换网巾圈儿耍子。”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妇人听了,粉面通红,说道:“你看贼小奴才,把我这鞋弄的恁漆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当时女人的鞋与脚是和性密切相关的。她现在才知道保护自己隐私。)。”敬济道:“你弄杀我!打了他不打紧,敢就赖着我身上,是我说的。千万休要说罢。”妇人道:“我饶了小奴才,除非饶了蝎子(就连被蝎子螫了,都可以忍耐,但是不能原谅这个人,形容恨之入骨。她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要下狠手。)。”
    两个正说在热闹处,忽听小厮来安儿来寻:“爹在前厅请姐夫写礼帖儿哩。”妇人连忙撺掇他出去了。她下得楼来,教春梅取板子来,要打秋菊。秋菊不肯躺,说道:“寻将娘的鞋来,娘还要打我!”妇人把陈敬济拿的鞋递与她看,骂道:“贼奴才,你把那个当我的鞋,将这个放在哪里?”秋菊看见,把眼瞪了半日,说道:“可是作怪的勾当,怎生跑出第三只鞋来了?”妇人道:“好大胆奴才!你拿谁的鞋来搪塞我,倒说我是三只脚的蟾(蟾蜍三足。在秋菊眼里这三只鞋没有区别,所以才有此说。)?”不由分说,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得秋菊抱股而哭,望着春梅道:“都是你开门,教人进来,收了娘的鞋,这回教娘打我。”春梅骂道:“你收拾娘的铺盖,丢了娘的鞋,娘打了你这几下儿,还敢抱怨人!多亏是一只鞋,若是娘头上的簪环不见了,你也推赖给别人?娘惜情儿,还打的你少。若是我,外边叫个小厮,辣辣地打上她二三十板,看这奴才怎么样的(现在都已经知道情由了,而且是春梅的过错,但是还要打秋菊。天理何在?)!”几句骂得秋菊忍气吞声,不言语了。
    等西门庆忙完了,就来到金莲房中。这金莲千不合万不合,把小铁棍儿拾鞋之事告诉一遍,说道:“都是你这没材料的货平白干的勾当!教贼万杀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拿到外头,谁没瞧见?被我知道,要将过来了。你不打他两下,到明日惯了他。”西门庆就不问:“谁告你说来(他的脑袋除了思考酒色财气,根本没有一点儿分析能力。)。”一冲性子走到前边。那小猴儿不知,正在石台基顽耍,被西门庆揪住顶角,拳打脚踢,杀猪也似叫起来,方才住了手。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来昭两口子走来扶救,半日苏醒。见小厮鼻口流血,抱他到房里慢慢问他,方知为拾鞋之事惹起事来。这一丈青气忿忿的走到后边厨下,指东骂西,一顿海骂道:“贼不逢好死的淫妇,王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他才十一二岁,晓得什么?知道毴(女生殖器之俗称,大家自己去查罢。)也在哪块儿?平白地调唆打他恁一顿,打得鼻口中流血。假若死了,淫妇、王八儿也不好!称不了你甚么愿!”厨房里骂了,到前边又骂,整骂了一二日还不定。因金莲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还不知。
    在西门府里,奴才没有人权可言,当时社会也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奴才被打被骂,只能吃哑巴亏。比如像小铁棍儿的母亲,尽管心知肚明,知道谗言的来源,可是也毫无办法,没有任何的力量和资源可资利用,唯有自己身上的一件武器,尚可发泄不满。有文化的人,比如屈原,可以创作《离骚》来发泄牢骚,但这些目不识丁、无权无势的奴才怎么办?她只能通过咒骂来解恨。我也在想,中国人之所以发明了这么多种骂法,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能够像民主社会那样民主公正、言论自由,人是不是能少了很多怨气?谁说中国没有言论自由?只要不攻击政府,在“个人骂架领域”,你完全可以变着花样畅所欲言的,封建政府不会干涉。
    晚夕上床宿歇,西门庆见妇人脚上穿着两只绿绸子睡鞋,大红提根儿,因说道:“啊呀,如何穿这个鞋在脚?怪怪的不好看。”妇人道:“我只一双红睡鞋,倒吃小奴才将一只弄油了,哪里再讨第二双来?”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到明日做一双儿穿在脚上。你不知,我达达一心欢喜穿红鞋儿,看着心里爱(由此可见,他迷恋宋惠莲情有可原。)。”妇人道:“怪奴才!可可儿的想起一件事来,我要说,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西门庆道:“我不知是谁的鞋。”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装没事儿人一般。)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掌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什么稀罕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又指着秋菊骂道:“这奴才当我的鞋,又翻出来,教我打了几下。”吩咐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着秋菊说道:“赏与你穿了罢!”那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妇人骂道:“贼奴才,她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她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被妇人又叫回来,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个几截,掠到茅厕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恨甚!毒矣!绣像本批注:写要强妇人的邪心痴妒,入木三分。))!”因向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西门庆笑道:“怪奴才,丢开手罢了。我哪里有这个心!”妇人道:“你没这个心,你就赌了誓。淫妇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还留着她的鞋做什么?赶早赶晚儿,好思想她。正经我们和你恁一场,你也没恁个心儿,还要人和你一心一计哩!”西门庆笑道:“罢了,怪小淫妇儿,偏有这些儿的!她就在时,也没曾在你跟前行差了礼法。”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了个嘴,两个云雨做一处。正是:动人春色娇还媚,惹蝶芳心软又浓。
    有两个女人死后,得到西门庆的所谓挂念,一是宋惠莲,再就是李瓶儿。瓶儿死后,西门庆确实悲痛欲绝,不但绝食,大操大办,又是一口一个“我好仁义的姐姐”,而且让画师给瓶儿写真,有半身像,有全身像,要终其一生保留这两张画像。在丧礼期间,这几个老婆就充满了妒意,可是没有办法,只好听之任之,等西门庆一死,“月娘分付把李瓶儿灵床连影(画像)抬出去,一把火烧了。将箱笼都搬到上房内堆放。”这两种场景颇为相似。
    第二天,玉楼、金莲、瓶儿三人一处做针线,她们互相拿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玉楼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甚么?不如高底(当时缠足女子穿的鞋,有高底、平底之分,大概也像现在有平底鞋、高跟鞋的区别。高底鞋有木质的,走起路来有响声,所以下文玉楼劝她做成毡子底儿的。)好看。你若嫌木底子响脚,也似我用毡底子,却不好?”金莲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他爹因我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儿偷去弄油了,吩咐教我重新又做这双鞋。”玉楼道:“又说鞋哩,这个也不是舌头(“我也不是多嘴多舌”之意,她哪不是多嘴多舌呀!),李大姐在这里听着。昨日因你不见了这只鞋,他爹打了小铁棍儿一顿,说把他打得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边海骂,骂哪个淫妇王八羔子学舌,打了他恁一顿,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妇、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洁!俺再不知骂的是谁。落后小铁棍儿进来,大姐姐问他:‘你爹为什么打你?’小厮才说:‘因在花园里耍子,拾了一只鞋,问姑夫换圈儿来。不知是甚么人对俺爹说了,教爹打我一顿。我如今寻姑夫,问他要圈儿去也。’说毕,一直往前跑了。原来骂的‘王八羔子’是陈姐夫。多亏只有李娇儿在旁边坐着,大姐没在跟前,若听见了,又是一场儿。”金莲道:“大姐姐没说什么(她还是心虚。)?”玉楼道:“你还说哩,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想着去了的来旺儿小厮,好好的从南边来了,说他老婆养着主子,又说他怎的拿刀弄杖,生生儿祸弄的打发他出去了,把个媳妇又逼的吊死了。如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掉了鞋。如今没的遮羞,拿小厮顶缸,又不曾为什么大事(这些话说的明白。)。’”金莲听了,道:“没的扯毴淡!甚么是‘大事’?杀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拿刀要杀主子!”向玉楼道:“孟三姐,早是瞒不了你,咱两个听见来兴儿说了一声,唬的甚么样儿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说这个话!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杀了汉子才好。他老婆成日在你后边使唤,你纵容着她不管(这句话可能是真的,笔者以前就推断,这样的事儿月娘怎么可能完全不知呢?),教她欺大灭小,和这个合气,和那个合气。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揭条我,我揭条你(意为你说我坏话,我说你坏话。指互相攻讦。),吊死了,你还瞒着汉子不说。早是苦了钱,好人情说下来了,不然怎了?你这等推干净,说面子话儿,左右是我调唆汉子!”玉楼见金莲粉面通红,恼了,又劝道:“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金莲不依他。到晚等的西门庆进入他房来,一五一十告西门庆说:“来昭媳妇子一丈青怎的在后边指骂,说你打了他孩子,要找茬儿和人嚷。”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记在心里。到次日,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多亏月娘再三拦劝下,不容他在家,打发他往狮子街房子(李瓶儿房子。)里看守,替了平安儿来家守大门。后来月娘知道,甚恼金莲,不在话下。
    张竹坡统计二七、二八、二九这三回,共提到七十九次“鞋”。围绕一只鞋,就发生了这么多故事。先是潘金莲用红色绣花鞋提振西门庆之性欲,然后穿着这双诱人绣花鞋的双脚被绑了起来,接着发生了世界大战,因为战火猛烈,潘金莲在逃离时,仓皇失措,以致绣花鞋遗留到了战场。因为春梅的缘故,放进小铁棍儿进花园,他拾到了这只绣花鞋,冤家路窄的是,他看陈敬济手里拿着一个别人赎当的银网巾圈儿,就提出交换,一向想和潘金莲勾搭的陈敬济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趁机向潘金莲索要定情信物。在此之前,秋菊遭受诬陷和毒打,潘金莲恶毒狠辣、春梅媚上傲下的本性昭然若揭,尤其让人切齿的是,西门庆昏庸无能,潘金莲嫁祸于人,可怜的小铁棍儿成了封建压迫的牺牲品,如果能够“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的话,一丈青应该是以其出众的骂人口才站在前面指证西门庆、潘金莲之罪行的。当然社会的民主和公正才能保证这样的残害事件较少发生。
    尤其有意思的是,这只绣花鞋又成为揭发西门庆喜欢红色绣花鞋和珍藏宋惠莲小鞋这些隐私的道具。上文提过,西门庆一直保留李瓶儿的画像,这里面有“感情”因素,而如今保留惠莲的小鞋,恐怕是对“欲念”的留恋更多些吧!这只被西门庆珍之重之的“掌上珠”,在潘金莲眼里是“臭蹄子”,这是“潘、宋争霸”的余波。想想她的话,恶毒得让人不寒而栗,攻击一个已经作古的人,依旧如此锋芒毕露,什么“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个几截,掠到茅厕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什么“怪不得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哪有一点点的仁慈之心啊!最后这句话,恐怕也是她为自己的结局做出了富有远见的评判。就好像贾宝玉悼念晴雯的《芙蓉女儿诔》中那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一样,不仅表现晴雯的凄苦,更是黛玉的命运。如今的潘金莲哪里想得到宋惠莲的结局恰恰是她个人命运的映照。
    同样是这只绣花鞋,又在“不喜欢背后嚼舌根子”的孟玉楼之嘴下,成为潘、吴矛盾加深的工具。如今的潘金莲,已经不是刚刚进府时立足未稳的她了,而是靠着一身横练金钟罩的床上硬功取得了淫棍的信任,成了妲己。在几次局部战争和这次的全面战争中,她狐假虎威,操控了时局的变化,由此一来,不可一世的骄纵开始显露无遗。从上次“宋惠莲事件”中,吴月娘对潘金莲不依不饶、唯恐天下不乱的本性就满腹怨言,最近这次,她一眼就看出金莲打秋菊,唆打小铁棍儿,都是在遮羞,在转移西门庆的斗争视线,这是月娘难得的明智。由此,潘、吴二人也越来越势同水火。
    这就是《金瓶梅》、《红楼梦》之类小说的特色,往往就因一件小事,产生轩然大波。比如在《红楼梦》中,一包茯苓霜也曾经弄得贾府鸡犬不宁。其实我刚开始不喜欢这类的小说,没有金戈铁马、运筹帷幄,太没意思,不过后来感觉,这里有现实的生活。我们读书、生活,恐怕真要具体而微,善于以小见大、举一反三。这也是看《金瓶梅》需要掌握的方法之一。
    如果我们不看这些,《金瓶梅》真就是黄书。第二十七回的“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和第二十九回的“潘金莲兰汤邀午战”,确实上档次,够刺激。如果您“左手《金瓶梅》,右手小鸡鸡”,那是您的自由,不过您最好别四处宣扬《金瓶梅》仅此而已。您确实调查了,不过调查之后也未必有发言权,因为没有“正确的调查”同样没有发言权。笔者以前提过,《金瓶梅》如果仅仅是淫书,不用写靠近百万字,只需两万字左右就可。当然不排除原作者的阴暗心理在作怪,也不排除我们这些评论者为虎作伥、故意拔高书中性描写的因素存在,不过,我还是要说,能读到《金瓶梅》这样的奇书是我一生之荣幸。
    我也相信各位读者之智慧,足以透过缭绕的迷雾,一窥庐山真面。此为中国文化之幸事!
    再故意拔高一次,甚至可能是民族之幸事!如果说酒色财气全部避免,那我们就都是圣人,等到那一天来到,恐怕宇宙就要毁灭了,但略微引以为戒,就会避免许多的争吵、争斗和不稳定因素。中国的社会教育起步太晚,“民智未开”这句话不但是中华民国的问题,更是当今的问题,相对于一个感性大于理性、封建传统意识根深蒂固的民族来说,尽量避免主观主义和培养成熟的批判意识,是每一个人的责任。依然是那句话,没有家庭的民主,就不会有社会的民主。而社会之事,恐怕真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在这张网下痛苦挣扎,没有众人的努力,恐怕个个都会成为受害者。你无处逃遁,哪怕你逃往天涯海角。
    这篇文章是二十八、二十九回的合篇。省略了“吴神仙冰鉴定终身”一节和“潘金莲兰汤邀午战”一节,前一节留待后文统一讲述,并与《红楼梦》第五回做简单比较(两部书都是用一回的隐喻揭示主人公的命运,如果二者真有关系的话,《红楼梦》应该是学生。如果《金瓶梅》也只有八十回,恐怕根据对二十九回的推断,续书者也要不计其数了。),后一节与“大闹葡萄架”有雷同之处,就基本省略了。
    只提“兰汤邀午战”中的三个信息:一是“(西门庆)转过角门来到金莲房中。看见妇人睡在正面一张新买的螺钿床上。原是因李瓶儿房中安着一张螺钿敞厅床,妇人旋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替她也买了这一张螺钿有栏干的床(一般潘金莲要物时,都含争宠之心,和宋惠莲等人一味占小便宜不同。)。”二是“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爱,欲夺其宠”。三是“妇人道:‘怪货,只顾端详甚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就是了。她怀着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们是拾的,由着这等掇弄’。”
    这都是“潘、李斗智”的重要信号。
    这一篇文章我偷懒了。原文较为简单,所以就节选了几段,对原文基本没有改动,是为了让大家感受原滋原味。以前引用原文时,因为其口话过于拗口,兼且涉及的文化点过多,笔者做了大型的内科手术。再者,保留这些内容对连接前后文还用处颇大。如果本文要是给专业研究者看,基本不用如此兼顾原文,然而,我的读者大都是没有看过原著的,只好如此,不是在凑字数。不过三十回之后,基本就不用如此兼顾原文了,因为我们的基础已经打好,可以搞些亭台楼阁、上层建筑了。
    希望读者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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