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尔》第九十章 准备远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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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窗外陆续传来三声钟鸣。***超速更新最新小说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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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锯齿形交错的石壁，风从铁栅栏的间隙流过，月亮却无法绕着弯投射进来，唯一的光源来自壁龛里的长明灯。将枕头塞进木桌子下面，倚着打横叠起来的几件衣物，杰罗姆表情清醒，在失眠困扰下两眼直，不知脑中正转些什么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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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栅栏拧成了多刺的螺旋状，屋角上方雕刻一尊“沉默”半身像，俯视着下头唯一的房客。这间“沉思房间”被弃置许久，自从罗森废除公开的苦修制度，此地除了偶尔接纳几名特殊人物作短暂逗留外，就只剩布满尘埃的神像。小房间看似从石壁中央开凿而成，仅容一桌一椅，床铺是未经切割的大块方石铺了两层褥垫，仍遮不住丝丝寒气。橡木桌子散一股石蜡味，铅笔被丢在桌沿，掀开的笔记本上只字未动。羊皮纸平摊着，这会儿影影绰绰，像一张了无生趣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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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蜡油即将燃尽。长明灯被风一吹、星星灯火忽闪几下便熄灭了，家具一下被夜色吞没。奇怪的是，屋里并未陷入一片漆黑，反倒蒙上一层特别的灰，有如北方落日林地沐浴在极昼下的剪影。杰罗姆听着下个清晨临近时的动静：风声伴随雨丝，隐约还传来几声狗吠，不过一时辨不真切。听见了狗叫声，总令他怀疑是自己产生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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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小家庭四分五裂，毕竟还有家人需要担心，杰罗姆思量着小女孩和汪汪的去向。两周前听说薇薇安一直在照料她们，考虑到术士会的立场、以及非常现实的格鲁普先生，这份好意能维持多久实在没有把握。他不禁瞄一眼厚木门双层包铁，大颗铜钉被摩擦到亮只要一句咒语，就能远离此间无止境的盘问和对质，远离那些令他神经衰弱的繁琐争执，带上她们远远离开这个国家。念头没动多久，理智告诉他这一切不外乎某种假象，有人正盼着他能够一走了之，好把全部罪责归结到这名倒霉蛋头上。简单逃走不仅是死路一条，而且会连累所有为他做担保的人。再说朱利安也被此事所困，自己的学徒狄米崔想必正接受同样的审查，当事人岂能走得如此轻易？杰罗姆叹口气，翻身面朝墙壁，强迫自己闭上眼慢慢数起绵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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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做十年前，只是叛国罪的嫌疑足以将他推上绞刑架，除非身为密探收拾不了的达官显贵，需移交给灰袍法官一一甄别，有幸接受审判堪称某种奢侈品。经过“血腥统治”的洗礼，今日的罗森虽称不上特别开明，至少某些方面有了不小长进。在旧神庙被单独拘禁至今，除去隔三差五扰人的提审、以及数次严厉盘查外，他还没见识过其他程序。杰罗姆心知肚明，外头不仅有爱德华先生全力争取，各种势力也借此时机勾心斗角，暂时还分不出胜负，他才能有机会独个数着绵羊，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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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声渐渐止歇，四周安静得叫人慌。杰罗姆第一百次想到，没准敌人指望拿命运未决的压力让嫌犯自行崩溃？他禁不住咧开嘴笑笑现在最不必担心的就是自己。牵绊无所不在，没有家人和信任他的人存在，兴许他早认罪伏法，在笔记本上写满供状了。正因为仍有义务和职责等待履行，本子到今天还空荡荡的，至少不能便宜那些胸怀叵测的阴谋家们！心中不忿，脑子里的绵羊也咩咩叫起来，一律昂挺胸继续表演着绕圈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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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暗中数到二三百只，杰罗姆变换一下僵硬的姿势，无意间触到右手腕缠结的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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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乐美曾截下一缕秀，并亲手将它们绕在丈夫手腕上，时至今日，这一幕恍若隔世。不用看他也知道，环尾衔接早连成顺滑的一溜，不仅没有枯萎、反倒生长茁壮，令人百思不解。丝彼此纠结显得异常柔韧，仿佛预示了两人之间未完结的种种。杰罗姆叹气，无声抚弄两下，承认自己心烦意乱，全部思绪再度回到了原点。这些天来，每个无眠之夜他都要梳理一遍类似的情绪循环，精疲力竭后才能小睡片刻，算作是种煎熬并不为过。看时间已经差不多，绵羊们集体打个呵欠，渐渐淡出了他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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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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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公英，飘啊飘。小男孩，快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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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昼随风，乘落叶，日暮翻山渡重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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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雨夏秋行不止，朔风起时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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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不远游。饮甘露，食蜂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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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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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摇篮曲不慌不忙传入他耳中。歌声近在咫尺，让睡梦中的杰罗姆森特不由自主伸出双臂，想揽住唱歌那人，口中吐出儿童般的微弱呢喃，生怕又是场草草收尾的迷梦。他双目紧闭，丝毫不敢抬眼观望，只盼能在这怀抱中多逗留片刻，其他奢求连想都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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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嗓音纯净不含丁点杂质，一如湛清的湖水，每处转折都恰到好处，旋律又这般熟悉……乡音入耳，让杰罗姆情难自禁，很快丢下了全部矜持。那人被他双臂揽住仿佛躯体轻颤，曲调也生出细微动荡来。虽然感觉有些异样，重回母亲怀抱的体验他连做梦都鲜少遇到，大多数时间只会被迷乱的情节所取代，此时抓住便再也松不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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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罗姆心怀忐忑又欲罢不能，歌声强弱起伏了一阵，终究还是稳定下来，只听蒲公英的故事从容展开……纵然历尽坎坷，终有回返家园的一天，歌声中既有高耸的塔楼面朝夕阳，也有梯田种满玉米大豆、和那些山谷间盛放的野花。独自承担得太久，杰罗姆森特完全陷入歌声所营造的平和境地，彻底放下了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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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后，温暖五指拂过他面颊，自他左耳廓附近勾留片刻，完全打消他心中的疑虑……这小动作唯有母子之间心领神会，第三人自然无从知晓。睡梦中的他仿佛大哭了一场，终于在重重压力下挣脱出来，获得一个期待明天的渺茫机会。很快，他在迷糊中再次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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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厚木门“嘎吱”一声被人拉开，只见杰罗姆森特早已穿戴整齐。屋里极其安静，仅有他伏案书写带来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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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今早你必须接受参议会质询。请时刻保持肃静，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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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后左右紧跟五名装扮惹眼的禁卫军，杰罗姆拿余光扫两下：这几人脚步有力，双目神光闪闪，施法用的小包裹贴身携带，腰里还别着长短不同的趁手武器，这身打扮令他想起初学艺时的自己。眼看“护送”他的几位警惕老练，明显久经沙场，倘有任何意外生，他们应当早攥着对嫌疑犯的格杀令，不惧他耍出什么花样。杰罗姆有点吃惊，不知禁卫军里何时多了这类特殊分支？当初要没有杜松的提点，半途改学施法八成会误入歧途，更别提从实战中通过层层筛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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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虑无果，一行人照旧由旧神庙出，走过沐浴在阳光中的“权杖回廊”。一路没见到其他人影，这里显得格外萧条，恐怕这段时间城里的气氛也好不到哪去。步行大约五分钟，参议会正门出现在前方，两侧竖立着王国先烈们笔挺的雕像。手持一只档案夹，爱德华先生分秒不差，孤身出现在十多级台阶尽头，静候几人走到他面前。很快的，杰罗姆望向他臂弯里的厚夹子，拿眼神出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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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德华叩两下硬邦邦的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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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本上，这里头记录着你的一生。”他主动转身，当先朝里走去，“参议会破例答允，腾出一个特别对策小组，专门核实你的案件。小组成员个个时间宝贵，这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最大宽限了。不必怀疑，上午十一点前基本可以决定你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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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什么特殊表示，杰罗姆只出一声。他本想问问其他人的近况，不过考虑到周围几名看守，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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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意沉淀一下话音，爱德华让他自己想想清楚，一时间大理石厅堂内只剩几人前后交叠的脚步声。杰罗姆和他的看守们保持中速前进，毕竟出身相似，步伐也标准到像一个人似的，让看管他的几位交换着难解的眼神。爱德华步子不疾不徐，落脚时却稳健轻盈，一直保持在几个人的前头。直到前方现出两名荣誉护卫，左右傍护着会堂正门，他才再次开口说：“你不是头一回到这来，记住我的忠告。”这句尚未听完，大门已经朝两个方向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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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响中杰罗姆朝里看看：穿亚麻的书记官、加上六名冷峻的审判都显得极其严肃，阳光从正上方投下，只能照见这几人。此外每个屋角还立着一名荣誉护卫，手持锋利长戟，身披三角挂穗搭肩，标准的站姿如同盔甲样品。用不着真走到中央接受一轮质询，这场面只要见过一次，任何说谎的企图都会不翼而飞。体制带来的巨大压力化成了实体，在这些身份与角色面前，个人转瞬沦为社会的一个齿轮，只能服从群体意志的运转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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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步跨进厅堂，身后大门正徐徐关闭，杰罗姆最后想到的并非自己所面临的困境，反倒是昨晚那朦胧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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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风起，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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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饮甘露，食蜂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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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微微偏着头，出神地想象着远山对面、那一片向他招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