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血族公主有个约会》57、俱是人间客

    雨过天晴、晴天霹雳、弥天大雨、周而复始。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也未见过如此反常的天气,雨天的屋檐下,骤雨成线,老人搬了一张小凳子,靠在墙根儿下抽旱烟,一边看儿子打孙子,实在看不下去,便拎起烟袋加入战局。
    岁月匆匆,老人腿脚依然麻利。最终他那儿子,一脸委屈,二十几年前挨打的就是老子,二十几年后挨打的,还是老子!
    儿子小声嘀咕一句,老人卷起袖管:“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咋呼?”
    儿子便老老实实地不敢吱声儿,小孙儿喜笑颜开抱着老人大腿,亲昵地叫爷爷,拉着爷爷给他做竹马。
    其实在那儿子心里,被老父亲打了有些委屈是真的:爹啊,我从光屁股开始你就揍我;今儿我儿子都打酱油了,你怎么还揍我?
    但为此开心,也是真的。当年那个顽皮的孩子,如今都已是不惑之年。在这个年纪,还能挨老爹的打,人生一大幸事。
    与此同时,心中还有酸楚。
    俗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小时候不上进,一去私塾就变着法儿逃学捣蛋,没少被老父亲脱了裤子打屁股;甚至他爬到老槐树上面,不肯去念书,被老父亲狠着心,用长竹竿捅下来,摔断腿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的光景,历历在目。
    如今人到中年,还是只能守着老父亲传下来的几亩薄田过日子,两代人,半点儿长进都没有;而当初和他一起进私塾的臭小子们,例如镇子上那个九品小官韩信,功名在身,一朝吃了皇粮,全家老小跟着鸡犬升天,走路都比别人神气。
    老父亲还年轻的时候,是种田育苗的一把好手,被乡邻们敬重着,连带着他这个不上进的混小子,出门在外都格外有面子。
    如今呢?老父亲不知道还能活几年,被越来越多的人遗忘掉,逛个早市都能被小泼皮气的大动肝火;不像韩信的老爹,因为儿子有出息,碰见的所有人,全都点头哈腰、客客气气。
    全赖他不争气。
    雨下得很频繁,好在田野里干干净净的,今年秋收早已结束。
    一场秋雨一场寒。
    ……
    东灵镇上空的天气,像是雷公电母两口子过日子,一边摔盆砸碗拳脚相向,所以风雨交加;一边还能亲亲我我、低声细语,所以风平浪静。
    总之这个秋天不一般,与二十四令时出入较大。
    镇上私塾,那位年过半百的教书匠,严厉督促蒙童治学之后,竟是连数十年以来、饭后一杯香茗小憩片刻的习惯都顾不上。田里的稻子割了一茬又一茬,学塾的蒙童,毕业了一茬又一茬,唯独教书匠,还是那个直脾气的老头。
    他忧心忡忡赶到镇吏府邸,雨帘之下等了小半个时辰,将那位还赖在被窝里的九品小官“等”出来。
    镇吏官职,在夜郎国官制上,是最末流的里长,比几十里外温山县衙的捕快头目,尚且低人一等。
    但他好歹是一位功名在身的公门中人,占着一座不小的官衙作为私宅不说;通过一番手段,名下养着良田三十多亩,是东灵镇上实打实的康富之家。
    所以那名叫韩信的小小里长,新近娶了一位小妾,是交不起租子的佃户。
    她那沉默寡言的爹爹,只能将她“嫁”给里长,不仅将利滚利欠了二十多年的租子一次性切割完毕,还白得了半亩良田。
    田地面积不大,位置却好的不得了,挨着水渠,哪怕是大旱之年,好歹能有些收成。
    这让她那爹爹好生伤感,一个人拎着烧刀子酒,去她娘的坟头上嗷嗷哭了一场。
    她偷偷跟着去的,庄稼人说不出来什么大道理,说来说去,不过是絮叨,孩儿他娘你走的早,要是晚走几年,也能跟着享福了;丫头要出嫁了,当年你给她梳头,总念叨你丫头生的水灵,将来出嫁,要给她扎最美的头花;如今你是没机会了,放心,我赶集的时候卖了几只老母鸡,买了一兜子头花,偷偷练了好几个月呢,如今我扎头花的本事,不比你差了。
    嗷嗷哭过一场之后,她爹咕咚咕咚把一坛子烧刀子都灌下去,哭的更凶:孩儿娘,你走的早,我答应你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我做到了,却没做好,你莫怪我。怪我这当爹的没本事,丫头是给人做小。但你放心,女婿是咱们本地人,从小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还是咱们镇的里长,不会欺负咱闺女。
    那汉子,在媳妇儿坟头,一口气把十年的话都说完了,便酩酊大醉。还是那女儿,韩信的小妾,叫来自己弟弟,将一场大醉的老父亲扛回家。
    除了免除租子和赠送良田之外,她弟弟刚好到了服徭役的年纪。
    乡亲们都在传,北面的丘瀛国狼子野心,要给夜郎来一场灭国之战。所以并州前线两军交战,黑云压城,双方近百万军队陈军边境,一眼看去全是人头啊兵器啊铁甲啊战马啊。
    一旦开战,战争如同巨大的绞肉机。个把人命,浪花儿都翻不出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都死伤无数,更别提搞后勤的民夫。
    这时就体现出上面有人的好处,夫君韩信大笔一挥,将自家小舅子从征调名单上划去,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和和美美。
    她出嫁那天,沉默寡言的爹爹,没有去女婿的里长府邸喝酒凑热闹。
    只是嘱咐儿子一定要过去露个脸,别忘了和你姐交代一声,要是姐夫对她不好,受了委屈就回家。
    金窝银窝,还是自己的狗窝好,大不了,就把那田地还给人家,又不是没苦过!
    他拎着旱烟袋,坐在自家水田上抽了一天旱烟,从早抽到晚。
    烟雾朦胧中,不苟言笑的汉子,背影里,肩膀不断颤抖,老百姓吃口饭,咋个就那么难?
    那小妾出身不如何,模样没话说,花几天时间稍加调教之后,差点让生龙活虎的韩信,走路打摆子。
    教书匠见了韩信,以正经的儒生礼仪见礼,不料那脸色惨白的里长,稍微侧身躲过了教书匠的一个重礼。
    教书匠面色不善:“里长大人是一地百姓的父母官,当真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土财主,整天开开心心,研究被窝里那点事就万事大吉?”
    “今年时令混乱,怕是罕见的寒冬。东灵镇万户百姓,除了百中之一二是大户,其余人等,皆是缺衣少食的境地,里长大人为何不早做打算,向县太爷要一笔救助?”
    韩信撇撇嘴:“哟哟,老夫子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老子把里长让给你做?”
    “还被窝里那点事,没被窝里那点事,人间天下早就一片荒芜,跟妖异横行的洪荒天下一个德行。老夫子你总有满腹经纶,怕是不得不跟一帮畜生讲你的礼义廉耻、之乎者也。”
    教书匠卷起袖管唾了一口:“狗日的韩信,是不是想吵一架?”
    韩信扶着墙,强忍着两条腿酸软无力,针锋相对:“哟哟,还是一位书院贤人,居然张嘴闭嘴口吐莲花,这种人怎么为人师表,要不要打一架?”
    没办法,论吵架,没人是儒家那些酸腐书生、以及佛家几个迂腐僧人的对手。
    所以,韩信还不如打一架。
    眼看这二人,即将上演一场掏裆扯头发的惨烈大战,里长府邸的大门再度被打开,一个油光锃亮的脑袋伸进来,小声道
    “有人吗?”
    韩信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没反问你个瞎眼的秃驴,没看见两个大活人?
    那光头的僧人继续道:“两位施主能不能别打了?我庙里的母猫刚下了一窝崽儿,需要好生休息。”
    “滚!”
    韩信和老夫子几乎同时出手,将那爱讲佛法的僧侣围在中间。
    僧侣顶着一颗卤蛋般的脑袋,他叹了口气双手合十,轻易躲过左右二人的一戒尺和撩阴一腿,无奈道:“你们再这样,我可要打人了。”
    僧人一脸严肃,他上前一步,明明是一小步,却像是脱离了大千世界,走在光阴长河之上,步步生莲。
    韩信骂道:“显摆你大爷的!修个狗屁的禅心,就数你这秃驴最能显摆。”
    教书匠由衷道:“同样困在这一隅之地一甲子,禅心大师还能修为精进,可喜可贺、可敬可佩!”
    僧人对教书匠便客气不少:“孔先生启迪蒙童,功德无量,修为也从洞府境连升两境,成为龙门境的大修士,顺理成章。”
    韩信不屑道:“你们两个,别他娘的臭脚互捧,让人听了恶心。一个是诵读诗书就能升级;另一个是敲着木鱼就能升级,简直不要脸!”
    教书匠见韩信心烦,心情大好,揶揄道:“那也比不得你里长大人,四十年一个轮回,上一个轮回末尾,从普通人变成下五境巅峰;只怕是这第二个轮回结束,你就该是一位中五境巅峰,人间少有的元婴大能。什么都不干,还能进境如此迅速,真是羡煞旁人。”
    “这倒是。”韩信自己也有点骄傲,谁让咱们阴阳家一脉,从来不靠苦修来增长修为。
    僧人:“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教书匠:“正好大家都有空,先说正事。甲子之期临近,根据阴阳家前辈推衍,那地方会在近期现世,重新成为无主之物。并且按照三教协议,那地方在龙虎山眼皮子底下六十年,他们不能善加利用的话,之后便与他们无关。”
    僧人:“还来的还是来了,我们佛家只盼着少生事端,平稳过渡。”
    教书匠:“但眼下的问题是,那地方封存了无尽岁月,其中定然机缘不断。书院儒生、佛寺佛子、阴阳少司命,将以何等比例进入其中?书院的意思,找到那地方,是三家共同出力,不可伤了和气。所以书院建议,名额平均分配,以免不必要的厮杀,误伤凡人。”
    僧人表示无意见,那半座洞天,一共会诞生九道先天灵机,三家各占其三,公平公正。
    韩信嗤笑一声:“平分?谁他娘给你们的底气?怎么不让佛祖和至圣先师直接过来抢?那地方可不是三核桃俩枣,分一分算了。若不是我们阴阳家提前算到其轨迹,无偿向书院和佛寺分享线索,你们吃屎都赶不上一口热的。”
    僧人:“施主此言差矣,阴阳家有天算之术,但没有佛家和儒家共同遮蔽天机,你那师尊妄揣天机,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韩信无可奈何,只能骂一句狗秃驴。
    教书匠感慨非礼勿听,徒不教师之惰,你们阴阳家动辄口吐莲花,就差被书院君子闲人管教。
    大门再被打开,那位喜欢打儿子的老人家,背着手,拎着旱烟袋走进来,招呼也不打一声。
    他开门见山:“儒家、佛家,在老农心里,一直是光明磊落光泽天下的正道。怎么两家使者,会和阴阳家那种阴险鼠辈搅在一起?”
    说话之时,他目光直勾勾盯着韩信,大有你臭小子敢啰嗦一句,老子就敲破你脑壳的气势,丝毫不顾韩信已经是一位观湖境修士
    三人大吃一惊,僧人率先反应过来,他弯腰双手合十:“无数次目睹老前辈下地耕田,却没想到前辈,是一位金丹客!”
    教书匠以书院贤人身份作了一揖,那老人心安理得受了,淡然自报家门道:“这天下,有阴阳家鼠辈待的地方,必然天下大乱。所以韩信小儿转生到东灵镇,老头子我后脚就到了。”
    “我们农家,对那狗屁的天材地宝、洞天福地不感兴趣。老子就一个要求,谁让百姓有饭吃,我们农家就支持谁!”
    “还有,提醒你们一句,有位龙虎山少年,怕是已经赶在你们前头。”
    韩信一脸不乐意:“绝对不行!根据三教协议,龙虎山一甲子无所作为,凭什么最后时刻来捡现成的?”
    老头子一烟斗把韩信打了个四仰八叉:“又不是老子请他来的,跟我咋呼个球!”
    ——
    神仙打架,受难的总是百姓。从前天夜里开始,东灵镇就没消停过,先是乱葬岗、山君庙一线,大半夜打的不可开交;
    白天又有那南大营的铁枪卫,千余人马风驰电掣,让镇民着实担心了一把,尤其是那几个富户,生怕是几桩见不得人的生意出了纰漏,生怕被官府找上门来。
    铁枪卫的出现,与之后的事情相比,更是小巫见大巫。
    整座镇子都被收进修士小天地,怕死个人。
    里长府邸,派出两个长工,挨家挨户打更安抚:“乡亲们,不要害怕,这是里长大人请的法师施法,期盼来年风调雨顺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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