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晚?
那么快?
太后这般急促,隐隐地,仅让夕颜觉到,这次亲征,相较于斟国那一役来说,更为艰险。
哪怕此时,她并不知道巽、夜两国兵力多寡。
她只知道,彼时,巽军意气风发,一路势如破竹。
但,经过那一役,巽军军心疲乏,急需的该是休整,这样交战,胜算,又有几何呢?
谁胜谁败,关系的,不仅是江山易主,还有他的安危!
明晚,即便见了他,她又该怎样去提这件事呢?一句嫔妃不得干预朝政就足以驳了她所有请求。
他和她之间隔了这一个月,可,他于她的疏离,不会由于这一个月的时间推移有任何转变。
因为,这本就是他要的。
只是,眼见着,宸儿册立太子在即,那道规矩也必将会一并执行。
难道,她按着太后的话,随他出征,那道规矩就会有所不同么?
心下百转,面上却含了几分羞涩:
“臣妾叩谢太后。”
“不必多谢哀家,哀家实是为了自个。皇上是哀家的希望所在,不管怎样,哀家为了皇上,任何事,都会忍,也都会去做。”
从前不为人母,或许,她还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可,有了海儿之后,太后的这种心境,她是能体味的。
也就是说——
她的心咯噔一下,太后已复启唇道:
“眼见着,明日一过,再有三日皇上即将启程度,你若随军出征,宸儿就交由哀家照顾罢。”
果然,太后没有办法完全信任一个人。
对她,亦如是。
而宸儿,也是太后的亲孙子,不是么?
交给太后,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鏖战疆场,生死都是一线间,又岂能带着一个刚刚两月大的婴儿呢?
“宸儿就拜托太后了。只是,这几日,臣妾恳请太后,能容臣妾再尽一下为母的职责。”
“好,除了册立那日,每日用膳时,哀家会让莫梅抱宸儿予你。”太后顿了一顿,又道,“呀,哀家果真是老糊涂了。突然想起来,明日尚得等钦天监占天,这剩下的三日间,是否适宜祭拜太庙,若不适宜,宸儿册立太子的事,还得往后缓一缓。其实哀家认为,待到大军凯旋归来再行册立,却也是不错的。凯旋之日,一切或许,才有最终的定数,不是么?”
太后若有似无的提了这句话。
原来,太后的计较是在这上。
才会抱去她的海儿。
再暗示她,若大军凯旋,一切才有最终的定数。
方才她那句试探的话,精明如太后,果真是入了耳。
陈锦疯颠之际的行刺,难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譬如,那道杀子立母的规矩。
太后担心的,无非是担心她万一是知道这一规矩的,必会有所谋算。
毕竟,太后曾经有多欣赏她的聪明,如今对她的聪明,就会有多计较。
然,太后忘了一点,轩辕聿不仅是太后的儿子,也是她的夫君。
哪怕,她会失去任何记忆。
惟有一点记忆,却是不会失去的。
就是关于爱的记忆。
再怎样,哪怕,这道规矩,要的是她的命,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求死前,能看到他放下所有的负担,敞开心屝,而不是继续这种看似善意的欺瞒。
现在,她或许知道太后让她随军出征的用意了。
不过,全因着一个情字。
生,或者死,都在一线间罢了。
凭着这份情,轩辕聿为了她,都会险境里求生,安然地回来。
心底清明,话语里,仍淡淡地带过:
“一切旦凭太后和皇上做主。”
无谓谦逊,无谓推婉。
都不需要。
“好了,哀家也该回宫了,你不必行礼,好生休息着,明晚,可得精神些才行呐。”太后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返身,在夕颜的恭送声中,往殿外行去。
夜深浓,重重的宫阙笼于树影斑驳间,只如暗里潜伏的兽一样。
如今巽国的情势,又何尝不是,暗中潜伏了一头噬人于无形的兽呢?
太后的锦履踏上肩辇,她保养得宜的洁白玉手搭于宫人的手腕,借力一撑时,眸华的余光掠过,不知是宫灯摇曳,抑或是她华裳的投影,手背,隐约有红色的光影斑驳。
她亦是知道的,很快,这双手,将不得不再沾上血腥。
避无可避……
翌日早朝,钦天监奏本,时值月破,日月相冲,是为大耗,诸事不宜之相,祭拜太庙,自是要挑选吉日,最近的吉日都在三月中旬,彼时,轩辕聿早在亲征杭京的途中。
朝中顿时哗然。
西侍中适时谏言,称,帝君亲征之前,若册立太子,看似稳了前朝的心,却终是底气不足之相。是以,恳请帝君待凯旋之后自行册立太子,一来有助将士士气提升,二来也避免月破相冲。
轩辕聿自是准奏,朝中诸臣,见侍中都如此说了,纷纷附和,荣王亦不好说什么,哪怕,他是这一朝近支辈份最高的亲王,同是密诏的监督执行者。
毕竟,眼见着,西侍中此时谏言,不啻是存了私心。
其次女西蔺姝甫册为中宫皇后,又身怀有孕,西侍中怎甘心将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为让予皇贵妃的孩子呢?
哪怕,巽国素来立长不立嫡,总是有贪婪的心不安于这些传统。
包括,不知道这道密诏的人,都会对太子之位垂涎三尺,殊不知,这位置,谁要坐上,必是要付出血的代价。
荣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当然,私心谁都有,他,也不会例外。
既如此,他何必多做辩驳,反引了现今权势如日中天的西侍中记恨呢?
西府一朝之内连出两位皇后,现今因着慕尚书令一事,又颇得帝王青睐。
这样的风头劲盛,虽不是绝好的兆头,可,也没必要去惹啊。
且静观其变才是正理。
于是,荣王躬身于一旁,并不发一言。
轩辕聿的眸华透过白玉珠旒,凝于荣王身上,唇边浮起一抹笑弧。
罢朝后,他并未直接去御书房,反去了宫内的校场。
出征前,他习惯每日在校场锻炼一下筋骨,以备疆场杀敌时,不至忘了根本。
一旁早有禁军递上御弓,弓身缠金线,以白犀为角,弦施上用明胶,弹韧柔紧。而此弓有十五引力,比寻常弓箭要略重。
他睨了一眼数十步开外的鹄子,接过小李子递上的白翎羽箭,搭在弓上,将弓开满如一轮圆月,缓缓瞄准鹄心。
在场众宫人、禁军屏住呼吸,只见他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却是转瞬即逝,众人目光皆望在箭簇之上,亦无人曾留意。
旦听得弓弦‘嘣’得一声起,他一箭脱弦射出。
羽箭破空之势凌利,竟发出尖啸之音,直中鹄心,未待众人叫好,第二支箭又已离弦射出,只听‘啪’、‘劈’两声叠响起,恰是第二支箭顶于第一支箭箭尾,借着这助力,恰让第一支箭竟是生生劈破鹄子的红心,穿鹄而去。
速度之快,力道之厉,眼功之准,让周遭无论宫人、或是禁军,都瞠目结舌,连叫好显都是忘了。
然,却仍是有一女子尖锐的声音响起
第一支箭穿鹄心的去向处,却见一宫女骇得瑟瑟发抖,手中托盘落地,盏碎了一地,伴着惊叫:
“娘娘!”
那箭簇没入凤冠,不偏一分,不错一毫,正射进金灿辉煌的凤冠之上,衔着硕大夜明珠的凤嘴内。
而,凤冠下的那人,纵花容失色,然,并未发出不合时宜的尖叫。
若搁以前,她定是会失声,但,现在,她不会。
她,如今的身份是中宫皇后西蔺姝,再不是昔日的姝美人,一言一行,都须得体才行。
哪怕,拢于织金翟衣袍袖下的手,颤瑟得厉害,语音甫出,依旧是平静的:
“臣妾参见皇上。”
稍稳了手,抚上平坦的小腹,那里,并没有丝毫不适,让她更定了下心。
轩辕聿将手中的御弓再次拉满,语音却是温柔的:
“皇后,怎不好好在宫里歇着,跑校场来做甚?弓箭无眼,万一伤到皇后,岂非让朕愧疚?”
西蔺姝脸上含了嫣笑,道:
“臣妾本在书房等皇上,后来听说,皇上刚下朝就至校场,才——”
她话语未落,突然,轩辕聿放下手里的御弓,径直向她走来,伸手,把她凤冠上的箭簇拔下。
这一拔,他的脸,离得她很近,特有的龙涎气息围绕着她,让她不禁心砰砰地直跳。
尤其,他好看的薄唇,仿似就要触到鼻尖,她的脸不由一红,声音讪讪,脸却向上凑了一凑:
“皇上——”
自轩辕聿启驾回宫后,前朝就一天没有太平过,她连见他一面都不容易,更逞论其他。
况且,她有了身子,彤史也早把她的玉牒撂下了,每日间,正所谓思君不见君,哪怕,得了这中宫之位,却是无趣的。
原来,她是真的离不了眼前的男子。
即便,得到这些曾经向往的无尚荣光。
即便,曾经做过那些谋算。
其实,都抵不过他对她的一次笑眸,一次温柔。
“这特制的箭簇,真是可惜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脸离开她的,视线只凝注在从夜明珠里拔出的箭簇上,因着夜明珠的坚硬,显见是有些许的磨损。
他,竟然,在意的是这箭簇?
而不是她显些——
她无法去想象,这箭万一偏一点,封喉刺进时,他是否还会用这种声音,只关心着,那死物。
“皇后,怎么了?”他收了箭簇,眸华并没有望向她,只这一语,却是给她的,似是察觉到她眼底的失望。
“臣妾只是想着,皇上不日就要启驾亲征,操劳国事之外,还在校场这般劳累,真让臣妾担心皇上的龙体。”
“皇后来见朕,就是为了说这些么?”语意该是冷淡的,可,他语音依旧温柔得让她觉得彼时他关心箭簇似乎都是对的。
“自然不是,只是,臣妾亲自为皇上熬的甜羹,如今,却是不能给皇上用了。”西蔺姝的眸华落于碎了一地的碎瓷,以及藕色的汁液上,“皇上,臣妾今晚会再熬一些莲子羹,皇上是否有时间前来一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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