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什么屏住气!她哪来力气?要你这蠢婆子何用?”轩辕聿怒斥一声,近得前来。
那主稳婆这才发现圣驾进入了血房,一时无神,不知道该要跪叩迎接圣驾,还是继续接生。
眼见着,这皇上对接生全然不懂,却闯进这最容不得九五之尊进的血房。
而她,是不能逾上赶皇上出去的。
轩辕聿径直坐到夕颜的身后,用力扶住她的肩膀,他触得到一手温暖的汗意,也触得到,她浑身虚脱地无力。
“皇上,老奴都是这么接生的。”
“这么接,她能受得住么?”轩辕聿一边怒斥一边将夕颜口中塞着的布条取出,话语里,随着这一举止,顷刻仅有柔意溢满,“何苦这样呢?朕又不是听不得?”
“您,何苦添乱呢……”夕颜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句话,复缓缓道,“继续……”
这句话,真的好难说啊,因为,此刻的他,连呼吸都成了最困难的事。
轩辕聿的手愈紧地扶住她,刚刚,他确实急火攻心了些,稳婆自然是比他懂得接生,他真是添了乱。
只是,看到她这么难熬,他的心,做不到不乱啊。
他望向不知所措的稳婆,语意依旧凌厉:
“还不快点!”
“诺,诺。”
这事,怎么快得起来啊,主接产稳婆战战兢兢地低下脸,凝注于夕颜的腿间,道:
“娘娘,觉到阵痛,再用力一点,屏气,用力。”
轩辕聿拥住夕颜的肩膀,想去松开她紧紧抓着那垂下的绫带,夕颜却微转脸,断断续续地道:
“出去……这……是血房……”
“朕,就是要陪着你,你还有力气管朕不成?”带着赌气说出这句话,他知道,不过是让他的心里稍稍好受一些。
夕颜轻轻摇了一下脸,他果真不愿出去。
她也没有力气再多说话了,大部分的力气都用在了生产上,此刻,连痛吟声都快熬不住。
可,她不要他担心啊。
偏偏他把那布条取走,现在,要熬住喉间的喊痛声,真的好难。
她的手用力握住那梁上的绫带,身子,甫要用力,只把那绫带勒紧于腕上,缚出血色的痕迹来。
这些血色痕迹,是抵不过身上的疼痛。
“别再拉着那绫带,你要把自己勒坏么?”耳边是他焦灼的声音,他不由分说地将大手覆到她的手上就要替她松开。
“皇上,您别动娘娘,这,可是使力的东西呀。”主接产稳婆饶是怕死,也还是忍头皮发麻说出这句话。
毕竟,虽然这位娘娘早产三个月,胎儿相比足月临盆的来说,该不会太大,但这位娘娘的情况确是不同的,似乎,这次的早产,是因着外力强行逼下,加上娘娘身体底子也弱,若再使不出力,万一,大小都有事,做为主接产稳婆的她,也是死路一条。
“聿……”夕颜唤出这一字,螓首再轻微地摇了一下。
轩辕聿的大手覆在她纤细的腕上,眼见着她的血痕勒得愈深,他却只能骤然收手,握紧成拳。
但,不过须臾,复松开紧握的拳,牢牢抱住她满是汗意的身子。
她的身子,靠在他的怀内,喉内,终于再抑制不住,撕喊出低哑的一声,原来,竟是憋窒地连嗓音都是哑了。
“夕夕……”
他无措,这二十四载的人生,他从来曾这般无措。
恨不得代她去承受这一切,却仅能看着她痛苦挣扎,无能为力!
夕颜听到他着一声,可,她无力去回,所有的力气,都凝结在那一点之上,那一点的阵痛,竟是要把她整整地吞噬一般。
她不能再喊了,她不想他为了她再多痛一次。
生下这个孩子,是她自己执拗的坚持,她没资格让他为了她的执拗再伤神。
她将螓首俯低,俯低到他看不到的角度,随后,用力的咬住下唇,去止住所有可能溢出唇的撕喊。
唇,咬破。
齿深深地嵌入唇中,唇色,只成了和她脸色一样的惨白。
一缕腥甜的味道,萦满齿间。
腹中可怕的阵痛,让她真想再叫一声啊。
好难受,好难受。
这样的感觉,比死好过多少呢?
仿佛是极钝的刀子,一点点地割开皮肉,将她的腹部有什么剥离开来,痛楚随着这一寸寸的剥离迸发开去。
不能喊,不能哭,不能死。
只凭着意志撑着。
一旦放弃,七个月的撑熬,就结束了。
孩子,就没了。
她清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根本听不清更漏声,也渐渐地意识开始游离。
只听得,殿外,隐约地,似乎,有晨曦微微地照拂近来。
而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骨骼唯能觉到的味道,只有痛,无边无止的痛,一刻深似一刻的痛,感觉身上的力气快要使完,睁眼也好,闭眼也罢,眼前总是灰蒙蒙一片,偶尔有几点金星晃过,在这灰蒙中,她再没有力气,终是软软地松开悬挂于梁上的带子,瘫卧于轩辕聿的怀中。
“娘娘!”三名稳婆同时大喊。
主接产稳婆看着夕颜的腿间,声音颤抖:
“皇上,娘娘怕是难产。若这口气回不来,恐怕,娘娘,娘娘都——”
轩辕聿这一次,听得却是明白。
这口气回不来,他的夕颜就没了。
昔日,西蔺媺亦是死于这难产!
纵然,他没见到彼时的情景,但,今日这一幕,却让他心揪拧到无以复加。
若保住夕颜,舍了这孩子,她会独活么?
若保住这孩子,舍了夕颜,他能下得了这道口谕么?
“保不住娘娘,你们全部凌迟处死!”他阴狠地说出这句话,他的心,看着她的痛苦,正经历着凌迟之刑,生生地剜得支离破碎,淋漓得鲜血,每一滴痛入髓,却拼凑不出一份完整。
惟有她安好,才会有的完整。
殿内的气氛肃杀。
这句话带来的肃杀。
“不……不……”夕颜在他怀里低低吟出这句话。
她冰冷的手,虚弱地抬起,仿要抓住什么,终是无力地落下,落下的刹那,轩辕聿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语意温柔地宽慰:
“朕在,有朕在,没事的。没事。”
“救……”她的话未成话,声如蚊鸣,他确是知道她的意思。
“没事的,咱们的孩子,没事的……”
这一语,他轻柔地说出,他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但,这一刻,他不怕被她听到。
这本来就是他和她的孩子,仅是,因他的罪孽,所带来的孩子。
他低吼:
“取银针来!”
“皇上——诺。”伺于一旁的医女有些犹豫,还是遵着圣谕,奉上银针。
轩辕聿轻柔地把处于半昏阙的放到垫高的锦枕上,随后,他起身,行至夕颜的腿侧,轻拧银针,不容自己置疑,对着几处穴道,逐一施来。
这银针,可以助夕颜生产的一臂之力。
但,这是他第一次施这类针法,他的把握,是不大的。
可,如今,除了他之外,难道,他能假手于太医去施么?
而他也无法相信医女。
这针,施到好处,能为助力,若重了一分,则,定会造成更坏的结果。
每一分落针的力度,他都需极其细致,生怕一个不小心,助力未成,反殃及她的身子。
施到最后一处穴时,夕颜低低发出一点声音,显见是蓄出几分力来。
有医女扶她起身:
“娘娘,您行么?”
夕颜的手借着医女相扶,继续拉住那垂挂的绫条,她的眸子,凝住仍施针的轩辕聿,只这四目相望。
无声——
胜有声。
她凝定他,使出这蓄积起来的力,或许,也是身体中残存的最后力气。
稳婆的声音再次传来,虽是一成不变,她却必是要照着去做的。
腹中又是一阵阵痛,她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按着稳婆的指令,只如挣命一般,这一挣,意识快要模糊成空茫一片时,忽觉身下一松,旦见“哇——”地一声,很轻,却清晰落入她耳中的婴儿啼哭声响起。
身子随着这声啼哭蓦地一振,稳婆声音因惊喜而变了腔调: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皇长子、皇长子!”
她软软的伸出手,声音低不可闻,只见得嘴唇翕动间,头重如山,身子一阵发凉,纵没有千机毒发时的那种寒冷噬骨,却是冰到,连指尖都无一丝的知觉。
主接产稳婆早将婴儿交予其余三名稳婆,其中一名稳婆将婴儿抱住,一名稳婆将婴儿的脐带剪断时,预留一小段,用细麻线缠扎,再仔细折叠盘结起来,外敷软棉布包扎好,接着,三名稳婆手脚麻利的洗尽孩子身上血污,裹上襁褓。
轩辕聿欣慰地松了口气,收起银针,迅疾地走回榻旁,抱起她瘫软无力的身子:
“夕夕,快看一下,是你的孩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喜悦。
她顺着他的语声,想望一眼,那个孩子,那个她虽只怀了七个月,却陪着她经历那么多坎坷的孩子。
可,这当口,她的身子又是一阵抽痛,体内竟还有什么东西直坠泻下去,稳婆觉到情势不对,往她的双腿间一望时,失声喊道:
“娘娘血崩了!”
轩辕聿大惊,顺势望去,那涌出的血此时已将那洁白的褥铺悉数濡湿。
产后血崩,十有九死。
他未来得及说话,却见,怀里的人儿抒出一口气,水眸悠悠睁开,依旧凝着他,声音很轻,他俯身上去,却终是听得明白:
“聿……我……”
剩下的字,她说不出,她的手无力的垂落,只让他的心底,觉到无边的恐惧。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似一点的气息都是无了,他死死地凝着,哪怕,再有多的医术,难道,真的救不回她么?
一颗泪,就这么落下来,没有任何预兆地,落在她紧闭的眸上。
然后,她的眸底,不知是他的,抑或是她的,一颗更大的泪珠子,晶闪闪地晃了一晃,就一并坠了下去。
他松开她愈渐无力冰冷的身子,她流了那么多的血,她的体内,还有多少血可以流呢?
执起银针,这枚针握于手,对他来说,突然那么地重,重到,几近于快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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