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枕》第139章

    第139章
    楚瑜回到卫府时, 正是风雨最大的时候, 柳雪阳稳住了心神, 坐在大堂中等着她。
    柳雪阳没有惊动他人, 这件事她不敢太过声张, 她冷静下来后, 终于决定, 自己要和楚瑜好好谈一次。
    她让桂嬷嬷备好茶和点心,一面喝着茶,一面等着楚瑜。这些年她身子骨越发不好, 这样熬夜的时候已经少有了。
    她一辈子没有怎么刚硬过,总是柔顺躲在别人身后。当年卫忠在的时候,卫忠护着她, 卫忠死后, 楚瑜撑着家,她这一辈子, 虽然历经风浪, 然而那大风大浪拍打在她脸上, 却是第一次。
    等楚瑜进来时, 她已经平静不少,她抬起头来, 静静打量着从长廊尽头撑伞而来的女子。
    她已经不是当年十五岁初嫁进来的模样。她身形高挑, 眉目张开来, 明目皓齿,颜色姝丽, 正是一个女人一生最美丽的时候。
    她神色坦荡,眉目间不见艳俗之色,从一个男子的角度来看,当真是值得敬重的佳人。
    柳雪阳静静注视着她,看楚瑜收起伞,来到她身前,朝她恭敬行了个礼道:“婆婆。”
    大堂中没有其他人,柳雪阳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垂下眼眸,有些疲惫道;“先坐吧。”
    楚瑜应了声,她从容落座,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然而柳雪阳却清楚,楚瑜在卫家扎根这些年,她这样大的动静,楚瑜怎么会不知晓?
    她知晓,却仍旧是这样的做派,无非是因为,她不在意罢了。
    柳雪阳抬眼看她,苦笑起来:“我去搜查了你的房间,此事你知晓了吧?”
    “知道。”
    “那你面对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注视着柳雪阳,片刻后,她却是问:“这话该我问您,您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柳雪阳深吸了一口气,她从旁边拿过一个木盒,那木盒是楚瑜珍藏的东西,柳雪阳的手有些颤抖,她艰难道:“这些东西……”她抬起眼,眸中有了水花:“你是否,当同我解释一下?”
    楚瑜愣了愣,却没想到柳雪阳搜查得这样彻底,竟是连这些旧物都搜了出来。
    柳雪阳见楚瑜不说话,以为她不敢说,便直接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同小七,是否有私情?”
    楚瑜迎着柳雪阳的目光,不躲不避,平静道:“是。”
    柳雪阳呼吸急促起来,她捏着拳头,颤着声道:“什么时候开始?是在阿珺……阿珺……”
    她没说出来,眼泪却是先落了下来。楚瑜呆了呆,随后猛地反应过来她在想什么,急切道:“卫韫喜欢我此事,我也是在上次他回华京时才得知!我嫁于卫世子时清清白白,与卫韫并无半分私情!那些书信是当年卫韫为他哥哥代笔所写,我之所以珍藏,也不过是因为那是卫世子少有留给我的东西。柳夫人,”楚瑜声音沉下来:“我与卫韫有情不错,但若是卫珺还在,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与卫韫的感情或许世俗不容,却并未如此龌龊难堪。”
    她的称呼,无形之中已经换成了柳夫人。然而柳雪阳却没注意到,她听得这话,只是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抬头看着楚瑜,眼里带了担忧,沙哑道:“你既然也知道世俗不容,那你为何不打住呢?”
    柳雪阳面露疲惫,她低头看着那盒子,垂着眼眸:“阿瑜,一直以来你都比小七懂事。小七看着聪明,可终究只是个孩子。你虽然只比他大一岁,可我心里却明白,你比他成熟得多。”
    说着,柳雪阳抬头看她,眼里带着真切的关心:“有些路得你长大了,人生走得长了,看得多了,你才明白,不该走的路不能走的。我当年将卫家全权交予你,就是看重你的品性,你怎么也同他这样,一起胡闹呢?”
    楚瑜没有说话,柳雪阳的话,她是明白的。
    最初她一直抗拒这份感情,便是因为柳雪阳说的,人生路走得长了,便会知道哪些路特别难走。
    可是她如今走上去了,就没有想过回头,于是她笑了笑,只是道:“柳夫人说这些话,我都想过,当初卫韫同我说时,我并没有应下,便是如此想的。”
    “可是,”楚瑜轻笑起来:“感情这种事拦不住的。卫韫为我的付出我看在眼里,他喜欢我,我喜欢他,那我们在一起,又又什么不可呢?”
    “你的意思是,”柳雪阳剧烈喘着粗气:“是他纠缠你吗?”
    楚瑜神色带了些冷意,她端了茶杯,淡道:“是我允许他纠缠我。”
    “荒唐!”柳雪阳再也克制不住,她猛地起身,提了声音道:“如今卫韫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你们如今正在举事之际,这天下有才之人最看重的是什么?便是名声!你们骂赵月寡廉鲜耻,你们这事若传出去,那又是什么?叔嫂私通……就算我信你们是阿珺死后多年萌生的情谊,可别人呢?这世上跑都最快的就是这些风言风语,”柳雪阳声音颤抖:“楚瑜,你还要名声吗?”
    听得这话,楚瑜轻笑出声来:“柳夫人,”楚瑜倒茶入杯,平静道:“我为他连命都可以不要,我还要什么名声?”
    “那他呢?”
    柳雪阳捏着拳头:“我儿卫韫,这一生都没半分污点,我卫家高门,出去从来都是清贵门第,你要让他,让我卫家,因为你一个人蒙羞吗?!”
    “你不在意,你就当他不在意,当我卫家都不在意吗?!”
    楚瑜没说话,她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好久后,她将茶一口饮尽,抬起头来,神色平静道:“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不是吗?”
    柳雪阳呆了呆,她看见楚瑜站起来,平静道:“我知道如今在举事之际,我知道卫韫需要名声,我也知道卫家容不下这件事,所以,从头到尾,我什么都没要过,什么都没说过,不是吗?”
    楚瑜的话融进雨里,她神色间没有半分抱怨,温和道:“柳夫人,您说得对的是,我和小七不一样。他要一份感情,就不管不顾敢于天下人对抗,而我要一份感情,又怎么舍得让他这样面对千夫所指。所以他要什么,我给什么。他要我回应我给他回应,他想同我像一对普通恋人一样相爱,我尽量给他相爱。可我从来没有要过什么,三媒六娉我没要,一生一世我没要,将这段感情公布于众,我也没要。”
    “您所担忧的,亦是我所担忧的,我对小七的感情,或许比不上您作为母亲舔犊情深,可是我总是盼着他好的。”
    “阿瑜……”听着楚瑜平静的言语,柳雪阳喉头哽咽,她眼泪落下来,握住楚瑜的手,沙哑道:“一份感情委屈至此,又何必呢?你换条路,换个人,不好么?”
    楚瑜没说话,她无声笑开:“夫人,换哪一个人,又会是一帆风顺呢?一段感情总有挫折,卫韫从来不肯放弃,我又怎么能随便放弃?”
    “那你……”柳雪阳呆呆抬头:“你要如何?”
    楚瑜没说话,她低头瞧着这个女人,柳雪阳似乎明白什么,她猛地退了一步,焦急道:“我绝不会同意你和小七的婚事!”
    楚瑜无声笑了,她叹了口气,温和道:“您不同意,也就罢了。”
    说着,她看了看天色,回到位置上,给自己倒了茶。
    柳雪阳呆呆看着她做这一切,随后看她举起茶来,温和道:“婆婆,这最后一杯茶,我敬您。”
    “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雪阳的手有些颤抖,楚瑜轻轻笑开:“五年前,卫韫代他哥哥写下放妻书的时候,我便不是卫府的少夫人了。”
    她说出这件遥远往事,柳雪阳脑子“嗡”了一下,恍惚想起来,当年楚瑜,似乎便已经拿到了卫韫亲手写的放妻书。
    楚瑜叹了口气:“当年留在卫家,是因为卫家风雨飘扬,卫家这样英雄门第,我见不得它受人羞辱,那时候我便想过,等有一日卫家振兴,便该是楚瑜离开之时。我与卫韫,其实说来,不该是叔嫂不伦,而应是无媒苟合,虽然在您眼中伤风败俗,可是我们没干扰任何人。我喜欢他,愿与他在一起,我不觉得这场感情,对不起谁。说句让您听着心烦的话吧,”楚瑜抬眼看她,眼中带着笑意:“我心里,从无礼教,只有道理。我行事,只问是否伤害他人,若这份感情未曾伤害谁,我又做错什么了呢?”
    她目光清亮明澈,柳雪阳心里有了些许动摇,而后便听她道:“走到今日,我并无后悔,只是如今,也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阿瑜不可!”柳雪阳反应过来,然而唤出这句话后,柳雪阳却又不知,不可什么?
    只是她早已经习惯了楚瑜在的卫府,她不知道没有楚瑜的卫府,该是什么样。
    而楚瑜却似乎知道柳雪阳在想什么,她笑了笑道:“如今府中庶务几乎是二夫人打理,平日与外交往,我也已经大多交代好,家中账目我也已经清点好,楚瑜虽走,对卫府却不会有什么影响,婆婆大可放心。”
    “我不是说这个……”柳雪阳哭出声来:“于你心中,我如今担忧的,是这些吗?”
    楚瑜抬眼看着这哭得停不下来的妇人,她轻叹了一口气,然而她却清楚明白,柳雪阳对她不是没有感情,可这份感情和卫韫比起来,却是完全无法比较的。
    她再觉得楚瑜好,楚瑜也终究是个外人,一个可能害了自己孩子的外人,除非她彻底放弃卫韫,否则柳雪阳与她之间的矛盾,根本无法调和。
    她的确喜欢卫韫,可是除却爱情,她内心还有许多。她喜欢卫韫这个人,却不是喜欢卫府。
    当年她固执留在顾楚生身边,是因为她觉得,那时候的顾楚生离不开她,然而如今她却不觉得,卫韫有什么离不开自己。
    于是她没有说话,举起杯来,仰头将茶饮尽,随后道:“柳夫人,保重。”
    说着,她站起身来,去收起了桌面上的木盒,转身走了出去。柳雪阳看着那女子提伞而去,猛地出声:“阿瑜!”
    楚瑜停住脚步,她转过身来,看见屋中的柳雪阳颤抖着身子,恭敬跪了下去。她双手放在身前,朝着她深深叩首,沙哑道:“这些年,卫府多谢。”
    楚瑜愣了愣,片刻后,她轻笑出声来。
    “我付出的时候,没想过要回报。若是想要回报,大约就不付出了。”
    说完,她突然想起什么来:“还有,柳夫人,”她含着笑:“下一次,任何时候,都不要随便碰别人的东西。”
    柳雪阳没想到楚瑜会说这样一句,楚瑜没有多说,转过身去,便去了自己屋中。
    而与此同时,卫韫正在赶往卫府的路途上。
    夜里大雨倾盆,卫夏焦急道:“王爷,您还有伤在身,歇歇吧!”
    “不用了。”他扬声道:“很快就到了。”
    “王爷,”卫夏跟在他身边,大雨被风夹杂着打过来,砸得他脸疼,他不能理解道:“您赶这么急是做什么?沈大夫说了,您这伤要静养的啊。”
    “无妨的。”卫韫声音平和:“到家就好了。”
    “王爷,”卫夏叹了口气:“您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卫韫没说话,他抿了抿唇。
    片刻后,他终于没有忍住,他抬起头,眼里带了笑,那压不住的感情从他漂亮的眼里倾斜而出,他的笑容在风雨里带着暖意,他大声回答卫夏。
    “我想她了!”
    卫夏微微愣了愣,看着那带着少年气的青年,听他笑着再一次重复:“我想见她,等不及了!”
    那话直白又简单,如同他的感情。
    从来都是,单刀直入,坦率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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