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贯山北面,靠近宛江的河岸上,一圈凉棚围着简陋的木栈桥铺开,隐见渡口气象。
几条乌蓬大船自北面宛江划过来,不管是船,还是船头上立着的人,都与平日不同。守在凉棚里的丁壮们见多了破烂小舟,载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民,这么新的大船,这么光鲜的衣甲还真是少见。
“怕是哪家商号的吧……”
“来咱们贯山的商人可不少。”
这些丁壮大多来自河神坡,不像梓原或者焚剑山的人那么实诚,都不愿顶着满身披挂,跑到烈日下暴晒着防备来人。
魔魇退却,水患平息,贯山成了安定之地。广招流民的消息发布出去,这两月里自宛、杜、罗三国而来的流民络绎不绝。为了引导流民、甄别人色、防范贼匪,贯山设置了几处渡口,这里正是其中之一。
每座渡口都设有哨棚,由丁壮轮班驻守,每班十来人。说是丁壮,人人革盔藤甲,包皮方盾,短弓手弩,外加单刀长枪勾镰绳网,看上去跟邻国的郡兵没多大区别了。
装备齐整不等于纪律森严,这些人终究是农闲无事,奔着每月三十斤粮食加三分银子的薪饷,以及免费入学堂读书认字学手艺的待遇来的。也没指望他们拒阻盗贼乃至修士,出了事发个信号就是他们的能力极限,之后的事情自有乡卫乃至剑宗弟子料理。
“说是七月流火,今年咱们这五月就开始流火了啊。”
“还好不是穿皮甲铁甲,只是没袖子的藤条褙子甲,不然得被烤成人干了。”
这些家伙虽然疲沓,良心倒是未泯,嘴上还找着理由。
“什么流火,在学堂里就不好好听讲,前几天夫子才说过的就忘了?”
又有人驳斥,如今他们不仅是河神坡的乡邻,还是学堂里的同窗。
“是啊,《摩夷诗经》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里的‘流火’说的是星辰的变化,而且是说夏日终结,天气要凉了。“
“我记得,‘流火’的意思是,大火星西沉了,暑气要散了。”
“这还需要听夫子说么?一看你们就不是农家出身的,农夫渔夫樵夫都知道七月流火是说天气转凉了。”
丁壮们叽叽喳喳说得热闹,后方高坡上忽然响起呜呜牛角号声,再是声沉喝:“快退上来!”
高坡上也立着座凉棚,里面是三个麻袍少年,左右肩上都绣着扇面五剑标志,正是贯山剑宗的弟子。丁壮们如此散漫松弛,就因为他们在这。
听到剑宗弟子呼喝,丁壮们一扫疲沓,拔腿就跑,上百丈距离转瞬即至,跑到早在高坡立好的一圈挡箭木牌后面。
三个麻衣少年,一个光头高大,一个削痩精悍,一个平平无奇。
“旭哥……”
平平无奇那个其实算得上俊秀少年,只是略厚的嘴唇添了些木讷气息,一看便是仲家小子,正是在河神庙之战中替代仲善存当过号手的仲善羽。
仲善羽舔舔嘴唇,眼里闪动着渴望的热芒:“吹个警号就够了吧?”
那个削痩精悍少年是尤三,历来沉默寡言,此时皱眉道:“小羽你别太轻敌了,头一次有这么人盗贼从宛国过来,我看得焚灵香报告宗主。”
光头少年自是巴旭,正盯着正靠上栈桥的大船,总共四条。此时船甲板上人头攒动,怕不有两三百人,还有人从船舱里拉出马匹,一时人马喧哗,来势汹汹。
“天上没警告就说明没有炼气宗师级别的强者,区区二百来杂兵,也要宗主亲自出手么?”
巴旭驳回了灵丝传讯的提议,而他和尤三嘴里的“宗主”,说的自然是仲杳。
“警号只是招来乡卫,万一我们挡不住,他们来了也是送菜。”
跟两个月前那个疯狂练剑,直至将自己炸伤的少年相比,此时的巴旭已经成熟了不少。
他也否定了仲善芒的提议:“发火弹吧,把附近的师弟师妹都召过来。”
一束白烟带着啸叫升空,飞到上百丈高炸出大团礼花,让栈桥上河岸边正在卸下人马的来客一惊。
道士打扮的沉冷女子低喝道:“慌什么?此处既非灰河河界,又无土地山神,贯山人一时半会又叫不来援兵。就岸上那点人,一刻钟都拿不下么?”
旁边几个修士不迭点头,还有人附和:“安仙子说得对,宛江河神在护佑我们!”
修士们分头催促,一个个劲装汉子下船,牵马套甲,转眼就聚出了一股军伍。虽远不如各国正军,却比郡兵利落得多。
看着黑马玄甲十数骑绕过渡口,刀牌手在前弩手在后,二百来人推倒凉棚,正侧两面逼近竖起挡箭木牌的高坡,年轻道姑胸中那一丝忐忑化作浊气,轻轻呼出。
身为虎荡观副观主,在贯山逼退魔魇的时候,她就向观主提过入主贯山的宏图大业了。虎荡山就在宛江北岸,只要宛江河神与虎荡山神齐心协力,完全可以分食贯山的山水。
可惜争龙令一下,宛国国主怯于杜国动静,严令国中修士与神道不得涉足贯山,丢掉了大好机会。而后杜国西关郡失手,贯山入了杜国的棋盘,别说她,就连宛国国主,据说听到消息后都长长叹气。
不过西关郡庞郡守接下来的操作,又让她看出了一丝机会。
虎荡观入不入主贯山已不是要紧的事,若是能拆了杜国的棋局,国主岂能不对她另眼相看?
以虎荡观之力,吞下贯山已无可能,岱山神将亲临,将贯山女子接去元灵宗,这意味着即便是杜国国主,想要吃下贯山,都得先跟岱山通个气试探下态度。
可跨过宛江,跟贯山做个邻居,就在模棱两可之间了。
谁规定了宛江南岸的土地一定属于贯山?贯山没有大的山神,虎荡山有。把虎荡山的山神金身抬过来,趁着贯山人反应不及,建庙烧香。有宛江河神配合,让虎荡山神的神力结界跨江而过,虎荡山神就在贯山有了立足之地。
这一子落下,宛国在贯山进可攻退可守,又成了宛国与杜国交锋的一枚有力棋子,到时国主岂会吝于赏赐?虽然她专注神道,修为不过区区筑基九层的先天高手,可到时候国观的副观主应该是跑不掉的。
道姑心中掠过这般盘算,再看到心腹手下将神像从船上安全卸下,笑容已不加掩饰。
此事就得雷霆霹雳,不能给对方反应时间,哪怕为此动手伤人,到时神力结界立下,就是神道之争,区区凡人死伤算得了什么,他贯山人难道还敢毁宛国神灵的神像?
真是敢的话,岂不又是一场好棋?
如道姑所料,十余骑士与两百甲士正侧逼压,高坡上的人没有任何动静。他们刚才发了信号,现在求的就是支撑到援兵到来,哪知道她的真正安排……
道姑的笑容刚放到最灿烂处,就被一道淡淡黄光定住。
那道黄光自高坡射下,命中十多丈外挥着长刀呼喝恫吓的骑士。骑士身上的铁甲仿若绸纸,被黄光轻易穿透,带出大团血水,在背后炸出纷飞碎片,又将附近两个骑士的坐骑射伤,顿时人仰马翻。
剑气!
侧面的骑士,正面的甲士都是一呆,下意识勒缰止步。他们以为守在这的就一些乡农,没料到还有修士。
旁边的部下抽着凉气说:“是贯山剑宗的弟子!咱们要不要派人过去说说话,找点理由拖住他们?”
道姑冷哼:“他们话都不说就直接杀人,未免太过蛮横!”
众人无语,真正蛮横的,恐怕是这话吧。
见部下们犹豫,道姑急声道:“还有什么话好说,死人才干扰不到我们!看那道剑气也就杀一人而已,修为绝没有炼气!三百人一拥而上,几个筑基弟子哪挡得住?”
她冷着脸挥袖:“快上前督阵!”
部下们面面相觑,只觉副观主一下子这么强厉,似乎有什么不对。不过也如她所言,对方就那点人,直接拿人埋了,等援兵过来,山神的神像立好,自己就有神灵撑腰了,杀区区几个人算什么。
在这些人的吆喝下,骑士与甲士们又开始行动。这次却不是虚张声势的恫吓,而是放箭投矛,步步压上,准备冲上高坡,将那里的十来人尽数屠戮。
“旭哥!”
眼见敌人这般阵仗,仲善芒和尤三都对巴旭喊着。意思不说也清楚,这帮贼匪可不寻常,还是赶紧召唤宗主!
巴旭原本也伸手入怀,准备掏出仲杳分给每组人的竹管,里面藏有一缕灵丝。只要焚掉,就能向仲杳示警。
眼角瞅到周围的丁壮们不是瘫在地上,就是软在木牌边,连长矛都拿不稳,人人都将注视着他们三个,指望他们这三位“未来的仙长”大展神威,巴旭的手又抽了出来。
“觉得咱们一定打不过这些人?”
巴旭低头躲过箭矢,翘着嘴角笑道:“那可未必,想想看,眼下岂不是难得的练手机会?”
说完两指从腰间的剑匣中拈出一枝灰白瓷剑,眯着眼都没细瞄,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掷去。
黄光瞬闪即逝,一个弩手在三十多丈外的坡下倒飞而出,背后刷出的大团碎片,又刷得一个弩手满面血肉模糊,两手捧着脸,跪地大声凄号。
仲善羽和尤三吞了口唾沫,交换了紧张和兴奋兼具的目光,手也落到了自己的剑匣上。
他们已经练了快一个月的瓷剑,不仅厚土剑法日臻完善,连带各方面的细节都在不断周全。比如他们用的剑匣是木质,挎在腰间或者斜背在肩上,乍看有些像截短了的琴匣。每具剑匣分作二十格,每一格内衬有软绵树胶,可让瓷剑不因剑匣碰撞衰落而折断。
三道剑光接连射出,逼近高坡的三个骑士两人带马翻滚下去,让敌人士气一滞,自己这边的丁壮也振作起来。
“站起来,给我们递箭遮挡!”
巴旭一脚一个,将丁壮踹起来,他们来时坐着马车,本就是备战状态,所以每人都带了四五个剑匣的瓷剑。不过只能在肩上腰间各挂一个,射完之后还得自己拿来挂好,很是麻烦,丁壮们正好干这事。
“来啊,比比看谁射得最多,射得最久!”
三个贯山剑宗的弟子,以混元真灵御剑术中的厚土剑法,驱策瓷剑,自高坡上射出一道道黄光。四五十丈内,剑无虚发,每一道都贯体而过,有时候还一剑成双。
他们有挡剑木牌,还有丁壮持盾补位,不管是弩箭还是投枪,玄甲骑士与甲士们竟无可奈何。一时血光连绽,哀声四起。
三个少年射得兴起,嘴里还没停。
“十七、十八……十九……该死怎么少装了一枝!”
“我已经射完一匣了,还不必喝药,加油!”
“你们少显摆,破掉我四十七连射的记录再说!”
骑士们仗着马快躲得远远的,甲士们起先还举着盾想强行冲坡,但被黄光剑气透盾而入,又倒下了几个,再没了胆气。虽然不至于转身就跑,却都连连退步,寻着低洼之处或者土堆石块后面趴下,头都不敢抬。
“坡上到底是什么人?”
百丈外,跟着神像踏上河岸的道姑脸色煞白,这哪里是寻常筑基修士的能耐!
“莫非是三个宗师守在上面!?”
一时有些慌乱,她隐隐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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