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在济阴郡廪丘县陈坡乡,村内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老们正聚坐在村内的祠堂内,愁眉苦脸地商议着村子的命运。
他们村子近两个月来的遭遇,足可谓用祸不单行来形容。
先是在秋收将近时,夜里出现了偷粮的窃贼,趁着村子不注意,偷偷收割田地里即将成熟的粮食,逼得村子只能派村内的男人们彻夜守着,待等到秋收后,官府又强行征粮,强行拉走了村子今年将近一半的收成。
原本剩余的粮食倒也足够村子里的人吃够整个冬季,可谁曾想到,几日前村内的粮仓竟遭遇了窃贼。
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有一名窃贼在与村人搏斗中死了后者手中,他的同伴怀很在意,投奔了成阳一带的大寇周岱,以至于后者得知他东坡乡有粮,专程派人警告他们,命他们献出粮食。
对方还说,倘若三日内不肯答应献出粮食,对方便率人攻破村子。
眼瞅着三日期限将至,村内人心惶惶。
这件事他们当然报了官,希望能寻求廪丘县衙的帮助,然而廪丘官府却表示无能为力。
“那群该死的狗官,此前来收粮时一个个神气地很,如今听到了那周大寇的名,竟是连屁都不敢放……要这种官府何用?!”
一名村内的老者唾骂出声。
其余几名长老默然不语。
其实他们也知道,成阳的周岱、周大寇不好惹,那个泼皮无赖出身的家伙,如今手底下有上千人追随,据说那些人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廪丘官府才有多少县卒?
半晌后,另一名老者皱着眉头开口问道:“定陶与邺城……还未得到回应么?”
他口中的定陶,正是济阴县的郡治所在,是天下少数非常富饶的大县,官府的力量自然要比一般县城充裕地多;而邺城,则住着邺城侯李梁,听说保护这位城侯的护卫也不少。
既然廪丘官府靠不住了,东坡乡自然就得寻求定陶与邺城的帮助,看看定陶官府或邺城侯,能否帮助他们抵抗周岱那个大寇的威胁。
但遗憾的是,村子派往那两城的年轻人,至今还未回来。
就在众人商议之际,忽然,聚拢在祠堂外的那些村人叫嚷了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三哥回来了。”
祠堂内的几名长老纷纷转头看去,果然瞧见一名年轻人气喘吁吁地挤开祠堂外的人群。
“阿明。”
一名长老赶忙伸手招呼那位叫做陈明的年轻人,待对方快步走近后,急切问道:“怎么说?邺城那边怎么说?”
听闻此言,那名叫做陈明的年轻人脸上露出几许无可奈何,一脸沮丧地说道:“我去了邺城县衙,但未曾见到邺城的县令大人,只见到一名班头……”
他口中的班头,即县衙内衙役的头头。
“不是叫你使钱了么?”那名长老闻言着急地说道。
“我使了啊。”陈名一脸委屈地说道:“就是使了钱,我才能见到那位刘班头,他跟我说,邺城当前有什么事要跟梁郡那边交接,县衙里人手不足,根本无暇去对付那个周大寇,叫咱们自己想办法……”
几名长老面面相觑,或有一名老者沉声问道:“邺城侯呢?”
陈明苦笑说道:“我连邺城的县令都见不着,哪能见到邺城侯?不过我听说,邺城侯世子李奉前几日带着二百余卫士急匆匆往定陶去了……”
“往定陶去了?”
“是。……我给邺城侯府的下人塞了些钱才知晓,原来邺城有其妹祥瑞公主的食邑,一直是邺城侯府代为打理,如今济阴这么乱,那位世子担心那块食邑遭到贼人的袭击,是故连夜往定陶去了……”
祠堂内几名老者相视几眼,最终才有一人叹息道:“看来只能指望定陶了……”
只不过,邺城指望不上,定陶难道就靠得住么?
怀着这样的担忧,祠堂内外的人忧心忡忡。
当日黄昏前,前往定陶求助的年轻村子陈田亦回到了村内,村人赶忙将其招呼到祠堂。
只见那陈田一见到祠堂内的那几名老者,便苦着脸说道:“定陶那边说是人手不足,不给援助,叫咱们自己想办法。”
一名老者睁大眼睛问道:“这话是咱们的郡守大人说的?”
陈田摇摇头,沮丧地说道:“我根本就没见到那位郡守大人,是官府的一名官吏说的,他说,如今济阴境内各地都不太平,郡守大人当务是保证定陶城的稳定,无暇应付他事……他还叫我赶紧回村,好多一分人力,莫要在那边白费工夫了。……是故我就连夜赶回来了。”
听着面前这位年轻人的陈述,几名老者面面相觑,面色皆有怒色。
他们的愤怒并非针对眼前这位年轻人,而是针对定陶县,包括邺城。
那些住在城内的大人、城侯,可曾考虑过他们这些乡村?!
就在他们沉默之际,聚在祠堂外的那些年轻人们,显然也已得知不会有援军来帮助他们,失望之余,忽而有一人大声说道:“事已至此,大不了与周寇他们拼了!”
听到这话,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纷纷附和,然而从旁那些妇人们,则露出了担忧、畏惧的神色。
几名长老暗自合计。
一人说道:“既无外援,也就只能拒守了……”
另一人又说道:“村内只有一些栅栏,根本挡不住人,怎么拒守?”
那人又便说道:“否则怎么办?乖乖交出粮食么?……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守住村子,倘若那周寇敢率人前来,咱们拼着杀掉几人,或能惊退对方……”
话音刚落,另一人便又说道:“万一激怒了对方,可如何是好?”
那名长老恼了,瞪着眼睛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见二人争吵起来,第三位长老插嘴道:“好了,莫要争吵了。……老二说得对,无论如何,咱们都不能将村内的粮食白白交给对方,否则村人皆要饿死。就按老二所说,叫村人仔细守卫吧。”
其余几名长老相视一眼,皆无奈地点了点头。
于是,当晚村内的青壮便在村长之子陈明的指挥下安排了防卫,而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几名长老,则依旧呆在祠堂内,叩求祖宗保佑。
隔日,大概巳时前后,就当几名长老在祠堂内小寐时,忽然村里敲响了警钟,铛铛铛铛,惊醒了小寐的那几名长老。
这几名长老面色大变,连忙拄着拐杖走出了祠堂。
因为村内的警钟非紧急情况不会敲响,要么村子里出现了虎豹豺狼以及野猪等杀伤力强的野兽,要么就是有流寇来袭击村子,听今日那警钟声敲地如此急促,肯定是出了大事。
远远瞧见几名年轻人朝村口飞奔,一名长老连忙喊住自己的儿子:“阿明,发生了何事?”
听到老爹呼唤,陈明停下脚步回头瞧了一眼,旋即快步跑到老爹与其余几名长老跟前,面色凝重地说道:“据村内兄弟方才送来消息,村外来了一大帮人,或许是周寇的人……”
“……”
几名长老面面相觑,赶紧跟着陈明赶向村口。
而此时在陈坡乡的村口外,在距离村门大概二、三百步的位置,果然站在一大帮人,黑压压一片,粗略估计或有四、五百人。
这庞大的人数,使守在村口的几十名青壮连大气都不敢喘。
片刻后,陈明便带着几名长老与几十名村内青壮急匆匆地来到了村口,只见他挤出人群来到前头,一边皱着眉头观望村外的那群人,一边询问周遭的村人:“怎么说?是周寇的人么?”
话音刚落,村外忽然传来一声喊话:“我乃周岱、周渠帅派来劝降的使者,请贵村派一名主事人出来回话。……请放心,只要贵村愿意合作,今日不会出现任何流血。”
听到这话,陈明看了看左右,旋即转头看向身后的老爹与几名长老。
“阿明,你去,当心点。”老村长点头示意道。
陈明点点头,吩咐众人打开紧闭的村门,旋即他一人走出了村子,走向村外那几百号人。
此时他才注意到,对面有两人站在其余众人的前头,待看到他朝对方走去时,那两人亦迎了上来。
不多时,彼此的距离就缩短到了仅三、四丈左右。
定了定神,陈明朝着那两人抱拳行礼道:“小人陈明,见到大王。”
“呵,我可不是大王……”
听到了陈明的称呼,对面那名带头的男子微微一笑,亦抱拳还礼道:“在下……张义。”
仔细观瞧,此刻自称张义的这名男子,分明就是十几、二十几日前与赵虞分别于舞阳县的前义师南阳渠使、现南阳渠帅,张翟。
张义?
陈明感觉自己的名字莫名讽刺,但却不敢出言嘲笑,拘谨地说道:“张大王,您方才喊话,说是只要鄙村愿意合作,今日就不会有人流血,不知是怎么个合作法?倘若张大王是要鄙村献出村内的粮食,我等亦不敢反抗,只求几位大王念及村内尚有妇孺老幼,怜悯一二,收回了成命……”
看着面前这位放低了姿态的年轻人,张翟觉得挺有意思,笑着说道:“收回成命?就是说,贵村不肯交粮咯?”
陈明闻言面色顿变,连忙说道:“不不不,大王误会了,鄙村愿意贡献一些粮食给周……周大帅,只是……能否少贡献一些,给我等留下勉强过活的口粮?”
张翟笑了笑,很随和地说道:“贵村能贡献多少粮食?十万石?五万石?”
“……”陈明张了张嘴,脑门顿时就渗出了一层冷汗。
五万石?
十万石?
对面这家伙知道他在说什么么?
要知道他东坡乡今年总的收成也不过三万石左右,刨除秋收前后被窃贼偷取的,再除去被官府强行征收的,目前整个村内的余粮总共也就万石不到,然而对方一张口就是五万石、十万石,这还能聊得下去么?
“没……没那么多……”陈明舔舔嘴唇说道。
张翟笑眯眯地问道:“那有多少?”
只见陈明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六千石……鄙村愿意献出……献出四千石。”
尽管他在提及四千石时,心中简直痛得滴血,但理智却告诉他,倘若献出四千石粮食便可换来他们东坡乡的太平,这还是值得的。
只是他不知眼前这位大王是否满意。
然而,张翟却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年轻人,你无需与我耍什么心机,我来时周渠帅吩咐过,务必要叫贵村献出所有的粮食……是故,你说六千石也好,一万石也罢,我并不相信,我只相信自己的双眼。”
陈明听得又惊又急,暗自攥着拳头愤慨说道:“大王为何咄咄逼人?难道大王一定要逼得我东坡乡众人殊死抵抗么?”
张翟自然注意到了面前这名年轻人偷偷攥拳的举动,不过他也不拆穿,摊摊手说道:“谁叫你们打死了咱们的人呢?”
陈明愣了愣,旋即才明白张翟指的是什么,愕然说道:“大王,当日我等失手打死的,只是一名偷粮食的窃贼……”
“我知道。”张翟点点头打断了对方的话,解释道:“但此人的同伴投奔了周渠帅,恳求周渠帅为其同伴报仇,周渠帅自然不能让投奔自己的兄弟寒心,是故……”
他竖起两根手指,又说道:“周渠帅给你们两条路选,要么将全部的粮食交给我等,要么,我等攻破村子,自己去取。”
陈明听得眦目欲裂,看似想放出些狠话,但又顾忌重重。
看着他左右为难的模样,张翟忽然又笑着说道:“我观你进退有度,或是个人才,索性就指点你一句话……其实,你等还有第三条出路。”
“第三条出路?”陈明有些摸不着对方的态度,但依旧立马放低姿态,连忙问道:“请大王指点。”
张翟亦不卖关子,笑着说道:“贵村何不投奔周渠帅呢?只要贵村愿意投奔周渠帅,那就是周渠帅手下的弟兄了,周渠帅自然不会强逼手下弟兄的故乡贡献粮食……”
“这……”
陈明面露迟疑之色。
毕竟据他所知,那周岱可是成阳一带的大寇,最近几个月趁乱而起,没少干伤天害理的事,即便是为了村子,去投奔这样一个恶人,陈明依旧有点难以接受。
见对方还在犹豫,张翟笑着说道:“我劝你尽快做出决定,瞧见我身后那群人没有,其实我投奔周渠帅的时日尚短,资历也浅,承蒙周渠帅器重,才提拔我为干将,实际上我可管不住这群人……倘若这些人等得不耐烦了,一涌攻向贵村,介时我想拦也拦不住。”
“……”
陈明神色凝重地看着不远处的那数百人,旋即就发现那群站没站相的家伙似乎真的不畏惧眼前这位张大王,谈笑的、吹口哨的、叫嚷的,比比皆是。
见此,陈明心下越发召集,连忙说道:“此事干系甚大,我不敢做主,需回村与村内的长老们商议。”
“可以。”张翟点点头道:“我再给你一炷香时间,一炷香工夫后,请务必给出答复,要么答应投奔周渠帅,要么就交出所有的粮食。”
陈陌连连点头,飞奔回村子与众长老商议去了。
看着这陈明离去的背影,张翟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年轻人,见他神色复杂,随口问道:“石头,你认为我做得不义?”
被唤做石头的这名年轻人叫做石续,是张翟近阶段准备培养的年轻人,毕竟以往培养的那些人,比如董耳、何璆,前者在舞阳县协助秦寔开设矿场,后者在卧牛山代张翟统率手下,目前皆不在张翟左右。
当然,张翟作为前义师南阳渠使,现如今的南阳渠帅,他手下可用的人也绝非只有董耳、何璆,只不过这些堪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目前已奉他张翟之命前往东平、鲁郡等地,准备趁着这几郡当前的乱局,再次燃起名为义师的熊熊大火。
确切地说,是奉某位周都尉的命令。
“不敢……”
听到张翟的话后,石续摇了摇头,旋即小声说道:“我只是觉得,我等不该与……与周岱那种人同流合污……虽然都姓周,但那个周岱,与周虎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了……”
“我说过,在外莫要随便提及周都尉,他与我等没有丝毫关系。”
张翟压低声音警告了一句,旋即轻笑着说道:“不过你说得没错,那周岱怎么配与周都尉相提并论?”
想到那位周都尉,他由衷地感到敬佩。
毕竟那位周都尉在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内,就从一介只有几百号人的山贼头子,摇身一变成为颍川都尉,手握颍川数万兵权,甚至与陈太师、陈门五虎那等人物攀上了关系,这经历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
当然,这并非是他最敬佩那周虎的,他最佩服的,是那周虎在各方面的手腕,将整个颍川郡打理地井井有条、固若金汤倘若南阳的王彦有周虎一半本事,他们这些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相比之下,济阴成阳的那个周岱,确实就差地太远了。
不过还行,至少作为搅乱济阴的棋子而言,那周岱还算凑合。
想到那周岱,张翟便不禁回想起他前几日去投拜那周岱时的经历。
他并没有欺骗陈明,他到济阴不过十日,在四下打探了一番后,得知成阳的周岱小有气候,手底下有过千人手,便决定投奔那周岱看看,看看那周岱能否搅动这济阴。
为此,他在见到周岱时自表了身份,当时还把那周岱吓了一跳……
当时张翟甚至有些怀疑,怀疑那周岱会不会将他抓起来送官。
但最终,张翟还是利用那周岱对他义师并不了解这一因素说服了对方,还推举对方作为济阴渠帅。
他可没有欺骗那周岱,他义师确实还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助力,日后无论是要兵器还是要钱粮都没问题,只不过这些内情,就不必尽数告知那周岱。
终归那周岱也不过是他张翟选择的一枚棋子而已:若对方能成事,那推举对方为颖阴渠帅也无妨;如若不能成事,他就再选其他人。
反正光是这济阴之地,也足足有四五股反贼可以代替这周岱。
就在张翟思忖之际,一炷香工夫很快就过去了,那陈明也去而复返,转告张翟道:“张大王,我与长老们商议过了,我东坡乡愿意投奔周渠帅……”
“很好。”
张翟丝毫不感觉意外,闻言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你带上一百人,与我一同回去。……你放心,只要你等不背叛,周渠帅绝不会加害你等,也不会加害你故乡。日后你东坡乡,就由周渠帅来庇护。”
“是、是……”
形势比人强,陈明也不敢违抗,唯有好声好气地说道:“日后请张大王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
张翟不动声色地笼络了一番。
虽说他决定利用那周岱来达成目的,但同时他也打算借此重新组织真正的义师,而面前这名他看起来还不错的年轻人,俨然就是一个合适的拉拢对象。
当日,东坡乡的危机解除,张翟带着来时的数百人,以及东坡乡的一百名青壮,一同回到了周岱的贼寨。
回到那座仿佛军营般的贼寨后,张翟带着心情忐忑的陈明去见了周岱。
出乎陈明的意料,恶名累累的周岱,在见到他时十分和蔼,笑着对他许下了一番承诺,大抵就是好好为我效力,我绝不亏待你云云。
陈明唯唯诺诺地应下。
片刻后,待等陈明先行退下后,周岱脸上的和蔼笑容这才逐渐收了起来,只见他兴奋地对张翟说道:“张兄不愧是张兄,用张兄的妙计,小弟的人手在短短数日内就增添了七百人,快接近两千人了……”
只不过区区两千人而已……
看着满脸兴奋的周岱,张翟内心有些嫌弃,不过他并没表现出来,而是谆谆诱导道:“只是因为济阴各地官府无暇他顾,我等才能招收这些人,渠帅不可沾沾自喜,你要知道,这些人并非真心投奔,只不过是畏惧渠帅而已,一旦官府组织围剿,这些人保不定就先逃了……”
“那、那怎么办?”周岱心急地问道。
张翟正色说道:“当务之急,当用里应外合的办法攻下成阳县,只要打下了成阳县,渠帅便可名声远播,如此必有人前来投奔;顺便还可断手下众人退路,叫他们不敢投降官兵,只能追随渠帅。”
“打县城啊……”
周岱的脸上露出了浓浓犹豫之色。
张翟早已知道此人有贼心没贼胆,见此低声劝道:“若不尽快打下成阳,招兵买马,待官府腾出手来,为时晚矣!”
在张翟的劝说下,周岱犹豫半晌,终是咬了咬牙:“罢了,就打成阳!”
见此,张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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