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之誓》第四章 疾风圆舞曲(Ⅰ)

    “暴风雨，勇士们的华尔兹。”——伊丝卡·苍翼
    /
    黄昏再临，云层低压。
    盛满玫瑰色晚霞的墨瓶被打翻在苍穹的桌布上，刹那间晕开，只留下零星几片破碎的蓝。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一个毫无感情的低沉声音响起。
    濒临极限的年轻人们如蒙大赦，纷纷丢剑弃甲，原地瘫坐休息。
    艾文一屁股坐在地上，解开绑在腿上的铅块，脱下塞满石头的背包，汗流浃背地喘着粗气。
    训练场上的其他几位年轻人也一样，胖子彼得甚至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可地面远没有他想象中的凉快，烫得他怪叫一声立马爬了起来。
    只有一个强壮如牛的家伙还堪堪站立着，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皮甲，下雨似的滴下来。
    如今，艾文已正式加入了民兵队。
    那场决斗已经过去了多日，自那以后，兰伯特队长似乎恨铁不成钢，训练强度日益增加，令这些年轻人苦不堪言，连艾文也快支撑不住。
    第一天训练时，艾文在剑术练习中表现惊人，所展露的招式连他们口中的“魔鬼教官”兰伯特看了都谦虚地表示有所启发，并坦言已经没什么可教艾文的了。
    这令其他几个年轻人又惊又羡，纷纷向艾文讨教——除了奥雷诺，他自痊愈后再也没和艾文讲过话，似乎还沉浸在失败的阴影中，偶尔看向艾文的眼神里还饱含怨念。
    对此艾文倒是不在意，在他眼里奥雷诺不过是个没啥用的乡野NPC，穷极一生也达不到能对他构成威胁的程度。
    首日训练后，艾文还沾沾自喜，本以为自己就此可以不用训练，在民兵队里挂个名，过上清闲日子。
    可事情的发展令他始料不及。第二天兰伯特就取消了艾文的剑术练习，转而给他增添了大量体能训练项目，比如负重长跑和举重训练。
    在兰伯特眼里，艾文的身体素质比约泽塔好不到哪儿去，尽管剑术天赋极佳，可却没有与之相配的强大体质，从与奥雷诺的决斗中可见一斑。
    于是，艾文的噩梦开始了——其他人训练体能时，他训练体能。其他人训练剑术时，他训练体能。其他人休息时，他还在训练体能艾文至今忘不了那群年轻人幸灾乐祸的表情。
    高强度的训练令他每天都处于崩溃边缘，尽管艾文确实感受到了训练的成效——他的肉体力量在提升，甚至连圣印都以某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增强。可这也避免不了他对“魔鬼教官”兰伯特怀恨在心。
    但也仅仅是怀恨在心了。首日训练由于他惊艳的剑术，兰伯特亲自和他过了几招，单凭剑术连兰伯特也占据不了上风，甚至还被艾文压制住。
    可一旦使用玛拉，身为觉醒者的兰伯特就稳赢天赋者艾文。经历过战争的洗礼，兰伯特对他的拟似圣印【铁骑士】了如指掌，运用如同手足，其强度目前远超艾文额头上的【永生之蟒】和戒指里的【伊莱尼斯】。
    奈伽戈隆德赋予了艾文强大的生存能力，却没有使他拥有强大的攻击力，何况如今他的圣印还像是个处于襁褓之中的婴儿，成长起来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尽管兰伯特也感慨，假以时日艾文必能超越他，但现如今艾文对上他就像是兔子面对狮子，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天气闷热无比，似乎快要冲破某个阈值。
    万籁俱寂，四下无风，夏蝉也销声匿迹，鸟群正低飞而过捕食那些贴着水面乱窜的昆虫。
    “这天气”兰伯特望着天空，沉吟片刻。
    “倘若明天下暴雨，就休息一天吧。”
    闻言，年轻人们都忍不住欢呼雀跃。
    艾文也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每天训练后全身上下都酸痛无比，再这样下去他也快吃不消了。
    这场暴雨来得真是及时。
    望着云层翻涌的阴郁天空，艾文心想。
    “啊哈，真是太棒了，赞美玛丽安娜！咱们可得去酒馆庆祝一下！是吧，约泽塔？”彼得大笑起来，整个人瞬间容光焕发，精神百倍。
    正当约泽塔想附和时，兰伯特就泼了一盆冷水：“看样子这场雨今晚就会下，如果明早停了，训练照常进行。”
    “至于你，彼得·贝克尔。”兰伯特冷笑一声，“我家客厅非常宽敞，我不介意在雨天邀请你来进行一对一剑术指导。”
    “噢，不！”彼得急了，连忙解释道：“兰伯特队长，我可不是想逃避训练，事实上，我是个勤奋刻苦的人，只是需要休”
    兰伯特打断道：“既然如此，那你明天一定得来了，勤奋的彼得。”
    “我这”彼得张大了嘴巴，胖脸涨红了，语无伦次起来。
    眼见这家伙吃瘪，艾文心中暗笑，心想这兰伯特队长搞人心态确实有一手，艾文猜他面盔下正藏着一脸恶趣味的笑容。
    兰伯特用剑面拍了一下彼得那肥硕的屁股，令他差点没站稳。
    “开个玩笑，都散了吧。”兰伯特说完便转身离去。
    “兰伯特队长，那我明天”彼得疼得揉了揉屁股，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忐忑不安地问道。
    “你真想来？那也行”
    兰伯特轻笑一声，令彼得神色大变。
    “不不不！英俊勇猛的兰伯特队长，请您明天一定好好休息！”彼得被吓得连忙摇头否定。
    “那你还挡着我干嘛？想继续训练？”兰伯特故意加重了声音问道。
    “我这就走，这就走！您慢走！”彼得点头哈腰地说完，立马一溜烟儿跑了回来，那速度可比他训练时快多了。
    兰伯特刚走出几步，又转头特意提醒道：“记得少喝点，瞧瞧你那肚子，别让我撞见你一副烂醉的模样，明白吗？”
    “明白！明白！”彼得嘿嘿一笑，急忙点头。
    “哈哈，瞧你这”彼得这滑稽样子可把一旁的约泽塔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约泽塔，你也别笑，记得在家里复习基础招式，后天我会检查。”
    “好的”约泽塔的笑容凝固了。
    “噗。”这回轮到艾文憋不住笑了。
    “艾文，腰腹训练，明白吗？”
    “明白。”
    “噢，还有你，爱德温，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憋笑，今天收拾训练场的活儿就交给你吧”
    再三叮嘱后，兰伯特终于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在座的只有奥雷诺和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没有被特别照顾，其他人都没能逃过这像是家庭作业一般的嘱咐。
    艾文记得那个年轻人好像叫做杰克·施罗德，守夜人尼曼之子。他的外貌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平平无奇，在镇上他是个不起眼的存在，训练中也沉默寡言，艾文至今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愚蠢的彼得，这可都赖你！”
    爱德温·史塔克大声责骂道。
    “说得对，彼得，你总是惹麻烦！”
    约泽塔立刻附和道。
    艾文抬头看着他们，摇头一笑。
    决斗中败给艾文令奥雷诺大受打击，整个人性情大变，变得孤僻起来，一蹶不振。因他在决斗中的阴险行为，早已积怨颇深的镇民们如今极不待见他。至于他们的小团队，奥雷诺这个大哥落魄后，彼得和约泽塔就和同为民兵队成员的爱德温混在了一起。
    身为铁匠霍华德二子的爱德温·史塔克此前在民兵队里的表现仅此于奥雷诺，因为和奥雷诺的过节，一直被他们的小团队孤立在外。如今奥雷诺树倒猢狲散，爱德温倒是很乐意将彼得和约泽塔这两个墙头草收至自己麾下。
    曾被奥雷诺压迫的爱德温沉浸在东山再起的志得意满中，还不忘对奥雷诺落井下石，从彼得和约泽塔那打听来奥雷诺不为人知的劣迹后，再添油加醋一番四处宣传，令本就名誉扫地的奥雷诺更加声名狼藉。
    如果说奥雷诺是头鲁莽的蛮牛，那爱德温就像是只狡诈的狐狸。
    面对击败了奥雷诺的艾文，爱德温非常谨慎小心，他既想和艾文保持表面上良好的关系，以威慑不知何时会发作的奥雷诺，同时又不想艾文取代他成为小团队的领袖。
    在发现艾文对此毫无兴趣甚至只想一个人独处时，他就放心了许多，一口一个好兄弟地喊了起来，这种自来熟令艾文感到有些不适，被搭话时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敷衍了事。
    狮子不屑与狐狸为伍。
    “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休息一天，不是吗？”彼得对两人的指责置若罔闻，“时候不早了，咱们得抓紧时机去酒馆占个桌子！”
    “没错，我可不想像上次一样站着喝酒。”约泽塔赞同道。
    “嘿，我说，约泽塔，酒馆可是你父亲开的，你就不能让他给我们预留一张桌子吗。”爱德温一把搂住约泽塔的肩膀，低声说道。
    “不，不行，客人太多了，镇上就这一家酒馆，去晚的人只能站着，这是那些酒鬼订下的规矩，可不是我父亲说了算。”约泽塔摇了摇头，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爱德温拍了拍他的肩，说道：“那好吧，你快去帮我们占个桌子。”
    “嘿，彼得，过来帮我收拾训练场！”
    彼得愣了愣，“我还想回去先洗个澡，实在是太热”
    “瞧你那一身肥肉，洗了也没用，等会还出一身汗。”爱德温嘲讽道。
    “过来，把那些木桩搬进去！”爱德温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彼得尽管极不情愿，却只能闷声答应，摇晃着肥硕的身子费力地搬起比人还高的木桩。
    “呃艾文？”
    爱德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令艾文有些惊讶。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艾文露出一个略带讽刺意味的笑容。
    “噢，不，你误会了，我哪敢让‘普雷德的狮子’帮我做事”爱德温干笑道。
    艾文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眯起的眼睛，心生疑惑，不知道爱德温在心里打什么算盘，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想说什么？”
    “咳咳，事实上”爱德温咳嗽一声，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想问你今晚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喝酒？”
    “谢谢，不必了，我不太想喝酒。”艾文当即拒绝。
    艾文的拒绝似乎在爱德温的预料之中，他微笑着继续劝说道：“那里可有镇上最美味的麦芽酒，据说前段时间新来了一个酒馆女仆，长得很清纯”
    “恕我拒绝。”艾文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和赛丽亚约好了今晚练琴，我现在得先回去洗个澡，不管你说的那个酒馆女仆有多好看都比不上赛丽亚吧？”
    爱德温哑口无言，当艾文提到赛丽亚时，他眼神略显复杂，甚至隐含一丝痛苦。
    “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事”艾文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我就先走一步了。”
    见爱德温没有说话，艾文礼貌地道别就准备离开。
    “等等！”
    爱德温突然开口。
    “还有什么事吗？”艾文不明白这个家伙为何执意要劝自己去喝酒。
    爱德温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之前不是向我问起柏丽莎吗？她是酒馆老板女儿，约泽塔的姐姐，她平日在安特凡尼亚工作。”
    “那个药剂师？这些我都知道，所以？”
    爱德说道：“前几日有一位从安特凡尼亚来的信使，柏丽莎寄给她父亲的信中提到，她大概今夜就会回到普雷德，到时她一定会在酒馆出现，如果你有什么事想问她，不妨今晚和我们一起去酒馆。”
    “你怎么知道那封信的内容？”艾文有些不解，“何况既然她已经回到普雷德，我可以改日再去造访，为什么非得今晚去？”
    “约泽塔，他也读了那封信，是他告诉我的。”爱德温笑了笑，“她似乎有些急事，可能不会在镇上留太久，或许明早就会离开也说不定。”
    “真的？”看着爱德温那幅笑脸，艾文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当然，我没必要骗你。”爱德温笑道。
    “嗯我考虑一下。”艾文稍加思索，补充道：“我得先回去一趟，如果决定好了，到时我会自己去的，我知道酒馆在哪儿。”
    “好的，那么”
    “回见。”爱德温眯眼笑起来。
    他脸上的微笑很快随着艾文的身影一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肃穆。
    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奥雷诺收好了东西，从他身边经过，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那张脸至今令奥雷诺感到厌恶，每次看向爱德温，他总觉像是看到自己的叔父丹尼尔的影子，他们都一样精明狡诈，一个是为了赚钱，另一个，则让人猜不透他在图谋什么。
    他们就像是狐狸一样，令奥雷诺感到不安。
    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艾文愿意接受爱德温的邀请，这个精明的家伙绝不会做对自己没有利益的事情，身边的所有人和事对他而言都是可以利用的。
    就是这一点，令奥雷诺痛恨至极。爱德温是镇上为数不多在安特凡尼亚城呆过的人，他的大哥生前是一名士兵，他曾经想同他哥哥一样参军服役，但自从那场瘟疫爆发，他从安特凡尼亚回来后，整个人就变了样，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令奥雷诺始终觉得从城里来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无论是商铺倒闭的叔父丹尼尔，还是失去哥哥的爱德温，还有那些已经撤走的巡逻队士兵，他们都在那里呆了太久。那座城似乎拥有某种魔力，会使人变得冷漠，贪婪，狡诈甚至失去人性。
    “哇哦，这难道是，‘普雷德的蛮牛’奥雷诺？”爱德温的讥笑声令奥雷诺脚步一顿。
    “还记得你曾经那幅嘴脸吗，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爱德温故意拖长了声音，奥雷诺感到他的声音就像是乌鸦一样令人厌烦。
    “像头被抛弃的病牛，真是可怜。”
    奥雷诺闻言额头青筋暴起，浑身肌肉紧绷，“别以为我现在不敢收拾你，爱德温，即便我打不过艾文，但揍你还是轻而易举。”
    “还记得你被我们锁在猪圈里一整天，在里面又哭又闹地求饶，那场面令我记忆犹新。”奥雷诺毫不示弱地揭起爱德温的伤疤。
    “你”爱德温气得脸上一阵表情变幻，对他而言那似乎是一件不愿回首的沉痛往事，他咬了咬牙，抬起头直视奥雷诺的眼睛。
    “呵，不过，当初和你一起迫害我的人，如今都像狗一样乖乖地站在我这边。”
    爱德温笑着挖苦道。
    “多么讽刺啊，不是吗？”
    奥雷诺气地笑出了声，“哈哈，如你所说。至少，我现在看清了，他们和你真是臭味相投。”
    说完，奥雷诺的表情一凝，“现在，我要走了，请你滚开。”
    奥雷诺不等爱德温反应过来，就径直朝前猛地一跨，坚实的肌肉撞在爱德温身上，令他感到像是被石块砸中一般，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当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奥雷诺都已经走出很远了。那个不起眼儿的杰克也走了，整个训练场上就只剩下他和正在忙活的彼得。
    “该死！”爱德温恨恨地将脚边的一柄木剑踢开。
    “咱们走着瞧！”
    /
    “呼真爽。”
    从木桶里爬出来，用毛巾擦干了身子，艾文赤裸着躺在床上。
    “唉，看来今晚不得不把赛丽亚鸽了。”
    艾文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
    “该死的训练我堂堂一个玩家，为什么要经历这种人间疾苦！”
    虽然洗净了一身臭汗和污垢，可小腿、肩膀和腹部的酸痛令他浑身乏力，提不起劲来。
    近半个月以来，艾文都过着高度重复的生活，每天不外乎起床，吃饭，特训，练琴，睡觉。这令他感觉像是回到了当年军训的日子，可这强度比军训大太多了，连续一两周的艳阳高照，地上肉眼可见地冒着扭曲的白烟，呆在屋子里就像是蒸桑拿一样。
    一到了晚上，温度又很快降下来，像沙漠气候般昼夜温差极大，艾文在夜里被冷醒过多次，起夜上个厕所还不得不披上一件大衣。
    真是见鬼，刚来这儿时天气可没这么诡异。
    艾文甚至怀疑这地方受了什么女巫的诅咒。
    “唉”
    躺了良久，艾文终于起身穿好衣服，抓了抓还有些湿润的头发，这里可没有吹风机，只能尽量擦拭后等自然干，起初他极不习惯，如今也渐渐适应了。
    “出发吧。”
    艾文理好衣领，对镜子里的自己勉强感到满意。
    这面装潢精致的小圆镜是他从赛丽亚那借来的，是她母亲留下的两枚镜子之一。镜框通过鎏金加工，顶端镶有一颗泛蓝的月长石，看起来价值不菲。
    赛丽亚此前曾多番叮嘱他好好保管。这枚镜子令艾文感到惊讶又好奇，这可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东西，联想到那幅挂在议事厅里的油画，艾文猜测她母亲或许真的出身不凡。
    给罗蒂女士说了一声后，艾文就出门前往酒馆了。
    天空阴郁得像是肮脏的抹布，覆盖在陷入沉寂的大地上。云沉风涌，鸟群焦急惊恐地四处逃窜，躲入屋檐，藏进灌木丛。而艾文却目睹一排秃鹰立在树顶，用那锐利的眼睛蔑视着地上的生灵，它们张开翅膀，仿佛要接受某种洗礼。
    这令艾文心里产生一丝不安。
    当他行过红叶广场时，周遭已经空无一人。
    艾文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劳伦茨先生了。听赛丽亚说，他的肺病加重了，最近咳嗽得厉害，连正常讲话都困难，只能在家中调养。
    艾文径直走向酒馆。
    仅在门口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笑骂喧闹之声穿透门扉，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真不想进去。”艾文自言自语道。
    事实上，酒馆留给他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在安德利亚，当艾文还是个无名之辈时，总是有很多任务要在下城区的酒馆里承接，那里鱼龙混杂，佣兵、盗贼、游侠都是常客，往往还有些神秘的不速之客。表面上热闹欢腾，暗地里却不知道有多少肮脏的交易或隐秘的会谈正在进行。
    最让艾文感到头疼的是那些喝醉后目中无人的酒鬼，因为输掉赌局或是被话语刺激，一言不合就要拔剑相向，尚存理智的会相约到外面斗殴，而那些彻底变成疯狗的则会当场闹事，不可避免地会波及到邻桌的人，艾文就不止一次“被迫”参与战斗。
    后来每次前往酒馆艾文都会备齐战斗物资以防突发事端。
    如今他身不着甲，手无寸铁，心情忐忑地推开了酒馆的大门。
    口区。
    突如其来的异味令他作呕。
    艾文这才意识到，酒馆大门就像是个壶塞，壶里盛满了“陈年佳酿”，当他拔掉塞子，这“香气”就扑鼻而来——浓烈的酒味和男人们的汗臭混合在一起，宛如某种致命的毒药。
    艾文当即萌生退意，他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的大门就被刚进来的酒馆女仆给合上了，她推着一个巨大的酒桶横阻碍在他和大门之间。
    “嘿，请让一让。”女人说道。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入湖面，激起波澜般连绵不绝的回响。
    “噢，终于来了！我快渴死了！”
    “快点！我们这已经没酒了！”
    “今天怎么这么慢啊！”
    酒鬼们的目光聚集而来，不满和催促之声快要将屋顶掀开。
    “嘿，你看那是谁！”
    “哦？一个年轻人。”
    “这不是那个击败奥雷诺的家伙吗？”
    “噢，我记得好像是叫艾文？”
    “我记得他，决斗时我就在现场！”
    他们注意到艾文后变得更加兴奋起来，甚至有几个已经醉得摇摇晃晃的人嚷嚷着要和艾文过过招，证明谁才是普雷德的第一人。
    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酒馆。
    艾文无奈地叹了口气，为酒馆女仆让出一条路。
    “嘿，艾文！来这儿！”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
    艾文看过去，爱德温、约泽塔和彼得三人正聚在一个靠窗的四人小桌，爱德温正站起来兴奋地朝他挥手。
    这个叫爱德温的家伙在盘算什么？
    对于他艾文始终心存戒备，对付奥雷诺那头蛮牛很简单，只需要把他揍得心服口服，可面对这只虚与委蛇的狐狸，艾文不得不与之周旋。
    艾文讨厌这种心理博弈。
    “晚上好。”
    艾文来到桌前，爱德温已经为他留好了位置。艾文和瘦弱的约泽塔坐在一起，对面是爱德温和胖子彼得。
    座位本就狭窄，艾文不明白爱德温为什么要和彼得挤在一起，他本以为凭爱德温在小团队里的话语权，会让彼得和自己或约泽塔一起坐。
    是想讨好我？还是别有用心？
    艾文看向爱德温，后者面带微笑，起身为艾文倒上满满一杯麦芽啤酒，却只给自己加至半杯，约泽塔和彼得杯里的酒也所剩不多。
    看来这个逼是想灌醉我。
    艾文心中暗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对烈酒没什么抵抗力，面对啤酒倒是没什么问题。艾文在山城长大，哪次和朋友出去吃火锅吃串串不是几件几件的啤酒互灌？再怎么不会喝酒的人，在这种环境下也能练出来一点儿。
    “好家伙，厉害啊。”
    爱德温边称赞边给艾文再次满上，自己则拿起杯子小酌了一口，跟品红酒似的，艾文见了忍不住一笑。
    一旁的约泽塔似乎不太会喝酒，脸上已经开始泛红。
    胖子彼得倒是个老实人，给自己倒满，学着艾文一饮而尽，喉结耸动，酒水沿着他的脖子流下来，浸湿了半件衣服。
    “嗝。”彼得拍了拍肚子，满意地放下酒杯。
    艾文瞥见爱德温不动声色地戳了一下彼得，似乎是在提醒他什么。
    “艾文，你来普雷德快半个月了吧”爱德温笑着聊起来，“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吗？”
    “差不多已经适应了，这里的风景很美。”
    艾文刚说完，爱德温就和他碰杯，艾文再次一饮而尽，爱德温脸上笑意更盛，立刻为他再倒满。
    “时至今日我仍对那场决斗记忆犹新。”爱德温小酌了一口，“你击败了奥雷诺，实在是太帅了，你为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你是个英雄！”
    面对爱德温的吹捧，艾文不置可否。
    这时彼得又拿着盛满的酒杯朝艾文示意，“敬我们的英雄！”
    艾文也举杯一饮而尽。
    车轮战？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爱德温不停地寻找话题，艾文总是简短地回应，期间他和彼得不断朝艾文敬酒，艾文几乎都是一饮而尽。
    彼得喝得已经有些不行了，涨红了脸，靠在椅子上休息。
    艾文也露出疲态，喝得越来越慢，这一次只喝了半杯。
    爱德温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尽管艾文不错的酒量出乎他的意料，但一切仍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他又敬了艾文一杯，迫使艾文把剩下的半杯喝光。
    艾文喝完，靠在椅子上闭目休憩，胸膛起伏剧烈。
    “艾文”爱德温满意地一笑，摇晃着酒杯，缓缓说道：“那场决斗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你额头上的那枚圣印”
    “嗯我的圣印？怎，怎么了？”艾文依旧闭着眼睛，喘着粗气，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它似乎能治愈你的伤口，那是什么？”爱德温轻声问道。
    “嗯那是我也不清楚”艾文扶着额头，似乎有些缓不过来。
    “说起来，我曾偶然在安特凡尼亚的教堂里见过”爱德温眯起眼睛，循循善诱道：“那种奇异的纹路，它被刻在”
    “它被刻在教堂的罪墙上，对吗？”
    爱德温被艾文突兀地插话惊到了。
    “你”
    艾文此时正眼中带笑地看着他。
    爱德温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艾文只是假意装醉，他气息平稳，精神饱满。要不是亲眼目睹他喝了那么多杯，还以为他刚刚坐下滴酒未沾。
    “我也亲眼观摩过罪墙，可不是那些小教堂里的仿制品，而是在巴哈里亚教国——真正的玛丽安娜大教堂里的罪墙。”艾文不缓不急地说道。
    “在那像城墙一样巨大的石板上，刻满了千年来教会所畏惧和憎恶的怪物和魔鬼，并将它们冠以罪恶和禁忌之名。”
    “如果你想说的是那条长着很多脑袋的怪蛇”艾文对上爱德温的目光，“我想你猜错了。”
    爱德温盯着艾文的眼睛，神色变得急躁起来，“但我明明”
    艾文又一次打断了他。
    “我见你一直不吃东西，是这肉不好吃吗？”
    爱德温一愣，他餐盘里的肉仍保持着酒馆女仆刚端上来的样子，完好无损，一口未动。
    艾文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酒，“我听闻某些宗教的饮食有着禁忌”
    “你怀疑我是异教徒？”爱德温不可置信地看着艾文。
    “哈，那你可大错特错了！”爱德温恼怒地抓起一块肥妹的猪肉，狠狠地咬了一口，在艾文的见证下吞了下去。
    “怎么样？拉曼双月教不仅禁止吃猪肉，还不能喝果酒以外的酒类吧？”爱德温说着，又喝了一口啤酒。
    “我可是一位虔诚的”
    艾文忽然轻轻一笑。
    这笑声在喧闹的酒馆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传到爱德温的耳朵里，却像是一阵凛冽的寒风，震颤着他紧绷的神经。
    “不，我想你误会了。”艾文摇了摇头，放下酒杯，“我并不是指猪肉，而是”
    “牛肉。”
    “你为何不吃？”
    爱德温眼神微颤，立刻移开了视线，他不敢再与艾文对视，那目光灼得他方寸大乱。
    “我，我只是”他变得闪烁其词。
    “如果你想说你这盘做得不好，或者肉质有问题，我可以把我这盘给你，至于什么从小就不爱吃牛肉之类的借口就别编了。”艾文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就请尝一口。”艾文笑着抓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咀嚼，“嗯，说实话，味道还挺不错的。”
    “我”爱德温低头看着盘里的牛肉，大概只有三分熟，中间鲜嫩渗血。
    他撕下一小块，手颤抖着，像是癫痫发作。
    “为何迟疑？”艾文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那声音传入爱德温耳中却如魔鬼的低语。
    “一位虔诚的”
    “奥西斯的信徒。”
    爱德温神情大变，脸色苍白。
    他手里的肉块滑落在餐桌上，整个人往后一缩，边吞咽着口水边颤抖着摇头。
    “不，我不是”
    艾文凝视着爱德温的眼睛，缓缓开口，晦涩的深渊语从他嘴里吐出——
    “诸神皆虚无，虚无即本我。”
    “神，就是我们本身”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爱德温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害怕，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显得气势逼人。
    “我偶然了解过一些禁忌的东西。”艾文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比如《尤瓦基斯》、《死灵圣典》、《永夜史诗》”
    爱德温张大了嘴巴，艾文列举的可全是教会禁书中的禁书。
    “切勿妄图触犯不可知之秘。”艾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有听说过这条训诫吗？出自《尤瓦基斯》第七章。”
    “不，不我不知道！”爱德温慌乱地否定道，“我说了，我不是奥西斯教徒！别想套我话！”
    艾文莞尔一笑。
    “是的，我相信你。”
    爱德温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信仰圣女玛丽安娜，我信仰圣贤者塔伦吉，尽管我们教派不同，但都是虔诚的米拉神教信徒，不是吗？”艾文笑道。
    “所以，我愿意相信你与魔鬼无关，我也确信自己与罪墙上的怪物无关。”
    两人眼神刹那间交汇。
    “当然，请原谅我此前的无礼。”爱德温闭上眼睛深呼吸，边说着边点了点头，对艾文的话语深表赞同。
    当他再次睁开眼，那种淡定从容又恢复如初。
    他微笑着举杯，眼神毫无波澜。
    “感恩神母米拉，赦我们罪恶过犯，赐我们丰盛衣食。感恩圣女玛丽安娜，予我们启迪智慧，助我们驱散邪恶。”
    艾文也举起盛满的酒杯。
    “荣耀尽归於米拉及子女及圣贤，他们天上的国光辉普照，神圣秩序与我们同在，从今日到永远，恒常如是，世世皆然。”
    此时彼得已然昏睡，只留下约泽塔茫然地看着他们。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