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宝玉出来到外头,只见茗烟说道:“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自己便往书房里来。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着茗烟、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一径来到冯紫英家门口。
有人报与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
这蒋玉菡,就是皇帝赐给忠顺亲王的怜人。
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
冯紫英笑道:“你们令姑表兄弟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宝玉来,只是见这冯紫英是个人物,有心结交,薛潘来却是好奇那日围场到底怎么了。
而这冯紫英却左右而言他,这围场之事,该知道的都知道怎么了,不该知道的也就是不配知道,想来这薛潘是不配知道了。
这酒席也挺有意思的,好像自古以来,这有牌面的社交的格局总是不变的,都是权贵(当官的),帮闲(和当官有关系的),豪商(有钱的),明星(有名的),公关(气氛组)这一套的。
那薛蟠三杯下肚,自觉忘了围场的事,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縻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这首小曲看似格调不高,但描述的“故事”却蛮有趣味:内容讲的是一个放浪、胆大的女孩儿,同时爱上了两个“形容俊俏”的男人;有一天晚上,她跟其一“偷情”时,被另一个“拿住”——结果,“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所以啊,当今发生的事情,在过去一直在发生着,别总幻想古代女人贤良淑德,现在的女人有多不好,都是一样的,娶不上老婆的在哪个朝代都是娶不上老婆的阶层,三妻四妾的阶层法律允不允许都该怎么就怎么。
哦,古代本就不准百姓三妻四妾的,除商人外,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官员纳妾也是有品级限制的。只是该不遵守的人,依旧不遵守罢了。
云儿唱完,众人来了兴致,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杯海碗,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碗,逐出席外与人倒酒。”
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
宝玉拿起海碗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薛蟠是个没有文化的,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住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
云儿便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不好,不过罚上几杯,哪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给人斟酒不成?”
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可治,只得坐了,听宝玉先说,宝玉便道: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最后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令。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下该冯紫英。听冯紫英说道: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
令完,下该云儿。云儿便说道: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
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呢,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她,别混她!”
云儿又道:
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道:
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说完便唱道:
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得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突然灵机一动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
女儿悲,一腔诗意对孽鬼。
众人听了,大惊失色。薛蟠得意道:“想不到我老薛有如此文采吧。”
众人大笑,说道:“定是在哪里听来的,快说底下的。”
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
女儿愁,草包饮赋快绿楼。
众人呵呵笑道:“不错不错,说的通。”唯有宝玉笑的很尴尬。云儿见宝玉神色不自在,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下两句才是真的好!听我说罢:
女儿喜,故人心变终不怨。
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不通。”薛蟠又道:“怎么不通了,这草包变了心思,放了人家姑娘一条生路,可不是件喜事。”
听薛潘如此解释,也算说的过去。
薛潘又道:“女儿乐,王侯花轿唢呐过。”
众人问道:“这又怎么解释。”薛蟠便唱道:“自己风光大嫁的时候,恰好赶上负心人死了,不是快乐的事吗?”
众人啐薛潘局促,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
薛蟠便唱道:
轻骑三江六岸,情藏衣摆裙边。音容笑貌落心间,院中细雨连绵。
剑影削颅斩铁,功成不问名爵。玉簪怀中巷里歇,立枇杷于庭前。
众人都怔了,说道:“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不回答,继续道:“不负少年头”
说不上好,但是出自薛潘之口,能有如此成色,那就是极好的了。众人皆道好,举杯敬薛潘,只有宝玉心思重重,借故出席外解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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