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官这种地方收留的全都是触犯过刑律的人。被处罚过或刑满释放的人们,聚集在这里的手工作坊里做工糊口。
因为在脸上黥了字,将一张绝世容颜毁坏掉了,赵高的母亲从此不愿见人。她终日守着这阴暗的房间,不肯出门,只是照料着赵高那已经瘫痪在床的父亲。
赵高的母亲木然地看了他们一眼,疲乏无神地垂下眼皮,退回身又重新睡下了。
赵成此时就守在他们父亲床边。他回过头来一脸疲惫的平淡说道:“爹刚刚吐了。我才收拾完。你回来就先去休息吧。昨天发生这么大事,哥你肯定也累了。这儿我盯着。”
赵高把一只大手放在弟弟还有些消瘦的肩上说:“去睡吧。这里交给我。”
弟弟那双眼睛很显然已经早就困得不行,几乎不能聚焦。他强撑着说道:“哥,我行的。”
赵高温声说道:“去睡吧。”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威严,不容置疑。
赵成低下头,说了句“好吧”,然后转身朝这一间屋旁边的一个小耳房走去。那间阴暗狭窄的小耳房,只有一张床,刚好够赵成一个人睡。
赵高在父亲的床边坐下。他惊讶的发现,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的父亲,竟然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看他。
父亲的眼珠被眼皮半遮着。因为人实在是太瘦,眉骨和颧骨都突出得可怕,衬得他的一双眼睛更加的无神。
赵高的父亲其实还不到六十岁,不过是病入膏肓,瘦得脱了形。他干瘪的嘴唇动了动。赵高俯身上去,喊了声“爹”。
床上的病人嘴动着,像是在说一些话。这些话旁人肯定是听不懂。但是赵高却能听得明白。他父亲在絮叨着,其实是在问他外面发生了什么。
赵高连忙小声说:“是大地震了。很多房子都倒了。咱家这房子如果不是去年,我好好的加固了一下,这次肯定也会倒塌的。”
其实外面的院墙也倒了一大片。赵高没有说。他父亲点点头,好久没有做声。
昏黄的一点油灯照得屋子里影影幢幢,反而令屋子里显得更加的阴暗。
过了许久,赵国的父亲又嗫嚅着开口,对他问道:“赵国还在打仗?”
赵高回答道:“是。但因为这次大地震,估计所有的军队都会撤回来。”
他父亲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这微笑在瘦成只剩一张皮包骨头的人脸上,看上去实在诡异难看。
“好。”他父亲的声音黯哑到只是几丝出气:“好,好。”他连说了几个好。赵高明白作为赵国人,他的父亲从心底里害怕秦国对赵国的用兵。
赵高的父亲,曾经被他祖父送去楚国的兰溪。向荀子学习过律法。因此上,在律法和文学、以及书法上,都有很高的造诣。
赵高和赵成两兄弟就是父亲手把手,逐字逐条的教给他们所有的学问。他们大多数时候只有父亲一人做老师。
只是这个老师脾气却是极差的。赵高兄弟两个从小就挨打,尤以赵高被打得最甚。有时赵高被打得狠了,在床上连躺几天也养不过来。
赵高的祖父曾是赵国来秦国的质子。而他的父亲,就是在秦国出生的长大的。只是,由于赵国质子的成分,被秦王周围献媚的人,随便寻了个错处,打入了隐官。
他父亲的坏脾气就是入了隐官后更加变本加厉。
从很小记事起,赵高的父亲就会一边用鞭子抽他一边恨恨地对他说:“你是赵国的公子。”好像这个身份是赵高生来的原罪。
不过,“赵国公子”这话只能限于在这间不足几丈的阴暗房间里说说。全家人都知道,这话可不能出了这个门。
只有赵高的母亲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地把兄弟两人拉扯大,靠的是她在作坊中一手精美的绣功。母亲也是常常挨打的,直到父亲生病瘫痪在床上。
所幸赵高年少聪慧,不但学会了父亲教导的所有的律法条例,更是写得一手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的好书法。
秦国自商鞅变法,从来都是以耕战立国,以立法严苛为治国之本。
赵高从十七岁正式进入学室学习,之后以出类拔萃的成绩出任官吏。他曾以文法官吏学习了三年,成为担当文法事务的文史。
因为他那次选拔考试中拔得头筹,便被选入秦王宫做了一名尚书卒史,每日以文笔侍奉在秦王左右。他那一手好字便是秦王也常常夸赞。
自从入宫做官后,他有了俸禄,可以供养全家。但是父亲说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想再离开住了许多年已经习惯了的这阴暗的小屋。
如果不是赵高那贤惠母亲的细心照料,他的父亲早在几年前,便已经撒手西归了。如今,还在这样不死不活地拖延着……
无非是想看到赵高和赵成兄弟俩出人头地,活出“赵国公子”的样子。也许这便是他唯一的寄托了。
病重之后,父亲絮絮叨叨的全是一堆车轱辘话。总不过是“你们是赵国人。可恨秦国总想要占了赵国”云云。
可是赵高生于斯、长于斯,所有身上的能耐和光环都是秦国给予的。赵高在心中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他将那床满是污渍的薄被,给他的父亲盖紧些,掖了掖被角。
他回身看了眼母亲睡觉的方向。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又听了听耳房里赵成平稳的呼噜声,赵高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盒子。
他用手打开盒子盖儿,使指甲尖微挑了一点里面的粉末,用拇指捻在食指指肚上,轻轻朝父亲耳后触了触,说道:“父亲请放心。你说的我全记着呢。”
天刚擦亮的时候,赵高的父亲终于昏睡了过去。母亲起来,打了清水,正在煮粥。
赵高只是向母亲躬身行了个礼,便没有再多说话,离开出了院门。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闭着眼都走不错。他出了那条窄道,向右转,穿过一个平常的院落。再往里又是一条后巷。
从那条更加幽暗的后巷,一直走,便走到一个窄窄的陈旧的木门前。
一直飘在他身后的谭大,这时候回头望了望邵易说道:“师弟,难道是他住在这儿?”
邵易看了眼风洛棠,回答道:“跟上就是了。”
随着吱呀一声门开,风洛棠和邵易等跟着赵高走进了一座院落。
原来里边却是一个十分幽静而整洁的小院儿。这个院子不大,却栽着几丛翠竹,两棵梅花。此时早春,那梅花已经隐隐生出暗红色花蕾,给院中的竹拢翠色里平添几点嫣红。
院里有一口水井,竟是盈盈有水汩汩的流出来,注入旁边一个水池。池中两尾锦鲤,即便是早春寒凉,却也游得十分欢快,发出噗噜噗噜的水声。
赵高进了院子便关上了门。他向前正直走到主屋堂前,恭恭敬敬喊了一句:“老师。”
屋中并无人应答。
“原来他还有个老师?”风洛棠不解的问:“少爷你不是说他的那些学问都是他爹教的吗?”
邵易道:“古书上是这么说的呀。我现查的告诉你的。”
“那这老师?“风洛棠指了指,却看见邵易面现惊讶道:“可是门是锁着的。”
风洛棠回身细瞧,果然发现赵高正掏出铜钥匙,将正屋门上的一把巨锁打开,推开了房门。
房门洞开,屋中还是没有任何声息。但赵高恭敬的说道:“老师可安好?昨日咸阳大地震,看看老师家中的房屋院墙有没有倒塌。”
无人答话。赵高又道:“也是。我早算出这次地动,使天罡之气,镇住了这院中的一切,怎会有倒塌?”
他说完拢起双袖施了一礼,便不再多说,转身向左走到西厢房。到了门前,赵高飞起一脚,咣当把那厢房的门踹开。
这动静吓了风洛棠他们一跳。只听见赵高的声音缓缓响起,言语之间全无怒意,反而好像语调和煦:“母亲都起来煮粥做饭了,你却还懒在床上。”
踹门的声响巨大,惊吓得屋中立时传来婴儿的大声啼哭。
只见赵高几步迈入房中,还不待风洛棠他们跟进去,就一手抓拽着一个瘦弱女子的头发,将其连拖带提的从屋里拉了出来。
那是个消瘦得弱柳扶风的年轻女子,样貌姿色平平,满脸惊骇惶恐,惊呼着求饶道:“前日地动,一直收拾屋中事物,后半夜才歇下。起晚了是贱妾的错,求夫君饶命啊!”
赵高脸色依然无愠无怒,甚至还带上几分温和之色,但手上的劲道却更加霸道。
他将那女子狠狠往正屋房门外的地上一掼,慢声说道:“在你爹面前跪好。把你爹死前你说过的话重新说一遍。”
那女子被拖拽得腿上身上都划出了血痕,衣衫不整,泣不成声地说道:“我此生定当好好服侍夫君,相夫教子,谨守妇道。”她的吐字断断续续,却因为害怕赵高,说得声音很大。
赵高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他转身进主屋,不消片刻,就拿着一根藤条出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雪白的巾帕,递给女子,眼色中竟好像是略带温柔。
女子抬起满含泪水的大大的眼睛望着赵高,接过帕子,缓缓折起,放入口中咬住。然后赵高就高高地举起藤鞭,用力地砸下,抽在女子的后背上。
一下又一下,女子咬住帕子,跪伏在地,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凄厉嘶鸣。赵高依然面不改色,只在甩出藤鞭用力时,才会在他那张堂皇周正的脸孔上闪现一丝狠戾之色。
风洛棠很想冲上去制止赵高的暴行。她能够感觉到,赵高此时正在享受对这女子蹂躏的快感。但邵易拦着她,提醒她情况不明,不要因小失大。更何况救这女子一时也是枉然。
赵高抽了有十几下,见那女子的背上已是血痕交错,方才住了手。他抬起女子的下巴,取出女子口中的那块巾帕,擦了擦藤条上沾上的血迹。
然后赵高面色平静的说道:“我要休息两三个时辰,去叫女儿别哭了,不要吵我。”说完他转身走进正屋关上了房门。
风洛棠几人也赶紧跟着赵高进了正屋。一进去就就差点被吓一溜跟头栽出房去。
原来在大屋的阴暗里,正堂的正中,赫然坐着一个死人。仔细看去,是一个披着麻衣的干瘪老者的尸身。
就见赵高关好门,对那坐着的死人说道:“老师,教训一下内人,你的女儿,你不会介意吧。她太懒了,不及我母亲的十分之一,但我可比我父亲温和多了。”
风洛棠走近那坐着的尸身,看到那前面有一个排位,上面写着“先孝莫公讳离子尊师灵位”。
风洛棠指着排位问道:“谁知道这些是怎么回事啊?”
“莫离子?莫离子!”谭大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他说道:“如果我这鬼脑子没记错的话,这莫离子可是天下最有名的用毒大师。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还无人敢惹。几年前听说他退隐江湖,没想到死在了这里。”
他还没说完,那边赵高又开口说话了:“老师,这次大地震,死人无数。老师一直以来,使魂魄炼药合丹,不知这次是不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说着走到下面架着柴火的炉塘前,用手往背上一抓,道:“身上带回来三条伏尸,先炼化了喂药吧。”
谭大在旁边喊道:“你看,你看。三条,我早看到是三条伏尸。”
风洛棠看不见伏尸,却见那坐着的尸体太恐怖。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发现这屋子里很是诡异。
本来这是三间很宽敞的大屋,但里面布置得就好像一个古代的科学实验室。到处都是坛坛罐罐和各种盆盆碗碟,里面都装着五颜六色奇怪的东西。
火塘里有青铜大锅,咕嘟散发着怪味的液体。而靠墙之处,有几架子上摆着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材料,比如矿石、油脂、树根和搞不懂什么东西的肉干。
原来世人都知赵高所有的学问,是其父所教,但大家不知道的,却是他有这么个江湖用毒大家做师傅。而且,恐怕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赵高将伏尸丢在青铜大锅中,又走到莫离子的尸身前,伸手摸了摸尸体的脸,说道:“上次使水银合的那药能保尸身不腐。我看着这你怎么像是要烂了?”
然后赵高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情,又道:“对了老师,看看我新练成的好东西。”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小盒子,对着尸身说道:“老师,你快来给我看看。这是我新做的一款慢性毒药,名字我取做‘断仙散’。看看,这药会不会比老师毕生最得意的‘美人僵’还要高明?”
赵高小心的捏着盒子,打开盖子,隔着三寸远观察了一下,闻了闻,然后用手指甲轻轻的一抹,以食指和拇指捻了捻,说道:“确实是剧毒。虽没有‘美人僵’起效快,却比‘美人僵’更加无色无迹。人死之后,连尸斑都不会明显。”
“这是你上次给老师说过的那个配方吗?”赵高继续如神经分裂一般自言自语道:“正是啊!你的配方真是精妙!”他仿佛又变成称赞自己的莫离子。
“这次的‘断仙散’完全没有味道,无色无味,最不易让人发觉。而且用量可以比‘美人僵’更少。每日就在手指上轻轻一抹,也足够死了。只是我跟着老师,验毒试毒,都是五毒不侵了。”
“这‘断仙散’有没有解药?”赵高开始自问自答:“用了我这‘断仙散’能不能救得过来?”赵高肯定的摇了摇头:“不行,来不及!没有解药。”
“而且,”赵高的神情专注而狂热:“这是个可以慢用的方子。每天只要一个针尖儿,这药可以使上两个月,才慢慢的令人死去。来吧,老师,让我们来看看,这药慢用的效果。”
说完,赵高竟走到屋角,掀起一个竹笼。风洛棠吃惊的看到,那竹笼里关着的,竟是好几只鸡。
他拿起一只鸡,用刚才摸过毒药瓶口的手指,轻轻的在鸡冠子上一划。那鸡抖了几下,却还活泼的挣扎着。
赵高把鸡又放回笼子里,对着莫离子的尸身说道:“老师,就像这样。每天摸一下它的鸡冠子,看看到底多久,这鸡才会倒地而亡呢?”
他和那尸体好像真是师徒之间,对话轻柔,关系分外融洽。
可是这里的整个画面让风洛棠后脊背生寒,心底里直哆嗦。她语不成句地指着赵高对邵易说道:“他……他是……”
“变态!他就是一个变态!”邵易接话道。
“少爷,这也忒可怕了!”风洛棠说道。原先在赵高自家的小院里,见他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本觉得这人真当得起那一副相貌堂堂。
可是如今,见他鞭笞弱妻,与尸同住,炼尸身为药人,还用伏尸养药练就剧毒,感觉这人不是一般的变态。
再看赵高,那脸上扭曲的狂热,令他本来英俊而堂皇的一张脸,蒙上了狰狞的神色。他就在这一屋子毒药和药人尸身的陪伴下,正爬上床榻准备休息。
“赶紧走。”风洛棠说:“和这家伙呆久了,咱们都得变态。”
于是两人拉着谭大和王老师,速速离开了这一片被叫做隐官的地方。他们没有想到,自己看到了赵高不一样的一面、不一样的人生和未来,与那写在史书里的赵高,就要慢慢的去重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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