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若锦》第九十二章 另一种智能

    盛成章像弹簧似的从床上跳了起来,他一头的冷汗,只觉得浑身发凉——要是一个平常人,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像他这样半夜从梦里带汗惊醒,一般来讲就是肾虚了,得好好补补。盛成章不近女色,当然谈不上什么肾虚,他跳起来坐在床边发了半天呆,对面的王烬睡得还正香,抬手看了看通讯器,他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可是他已经完全醒了。
    他感到自己……有点像那种笼中鸟池中鱼,理论上讲这类生灵是很难受到什么惊吓的,因为被人耍弄习惯了,但这天他只觉得害怕。去回想那个梦,也实在找不出来它能给他什么启迪或者警示,就像上帝告诉诺亚要发大洪水啦赶快造船那样,有什么灾厄马上要来,那他害怕也说得过去——可是这个信息要么他是没有把握住,要么就是他现在的水平还理解不了,他看不出来他那个短暂而且并不像往日那样痛苦的梦有什么可怕之处——这就是问题所在,想不通但觉得害怕,这种感觉……大概跟一个人在夜行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个人骑着自行车一路像走平地似的蹬得极快快,咻一声飞过去,嗖嗖地就在半空中奔着远处的电视塔驰去一样——这不是活见鬼了吗?你心里不愿意相信,可是冷汗不会说谎。
    就是说,他理应感到害怕,但是他找不到应该害怕的点……其实对有的男人来讲这是很痛苦的,这就像他看到一个自己根本拿不住的姑娘,那个姑娘在他面前巧笑倩兮,他身体里某个部位知道这姑娘会给他带来厄运,所以提醒他离人家远一点。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邪念,忍不住往上靠——不论从身体、理智还是感受上他都找不出应当害怕这个姑娘的点,可是有一种本能性的东西告诉他应该害怕她,这种害怕才是最无奈的——最后,这种害怕往往会应验,他会被这个姑娘坑得非常之惨,但是当他看到她的时候是真不知道自己这种害怕是从哪里来的。
    用这种比方说盛成章有点搭不上边,因为他极少跟女人来往,这东西是天生的,他就不好这一口。但这不代表他不懂男女之事,大概就是他觉得这东西是一种负担,所以就干脆地把这一样从自己生命里切去了,手法之利落不亚于专业人士切牛马的蛋蛋——切固然是切掉了,他对男女感情无感,并不意味着他不懂这东西,水星监狱有一台体感仪的,他体会过那个滋味,不过是迷不住他罢了。
    他只觉得危险,可是却什么也找不出来,一点头绪都没有。
    盛成章悄悄起来,从休息舱溜出去带上舱门去了驾驶室,一到那边他就打开了监控,看看十七在干嘛——她正用一种神女常见的五心朝天的姿势在那里休息,也就是手脚心和心口都向上盘腿坐着,她们一般就用这个动作冥想或者入定。让一般人摆一个这样的动作他们都摆不出来,可是神女们这么摆着才会身心舒畅,就像地球时代的瑜珈一样,一般人看上去掰胳膊压腿的特别窝屈,可是对有的人来说拉开了某个部位的大筋他才觉得舒服……
    人的程度不同,能体会到的东西就不同,如果这样一个梦给十七或者给王烬,她们就很可能可以明白这个梦的意义,但是这种梦对盛成章来讲就只有……邪性,而且恐怖。所以他其实不是这种梦的最佳接收者,但这梦就落在他头上了。
    从打开开关以后智能钻机就一直神神叨叨的,这种东西和所有人类制造的东西有个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自有一套自己的思维体系,这个系统就藏在它头部那个原子脑里。这种原子脑是那样的,它有点像一个初生的小孩,他们小的时候跟一个成人的思维逻辑完全不一样,只有一定的行为逻辑可言,等他们真正地长大他们就会变得和一个成年人一模一样——所以这其实是一个教化的过程,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归化”的过程,我们很可能是把某种不属于我们的智慧扭转到人类的智慧中来了。如果你注意观察过儿童,一般来讲他们都是越长大越变得丑笨而且愚蠢的,小的时候是天使,长大以后就是个人体,无任何过人之处,让人看了恶心。但他们小的时候充满了奇思妙想,而且注意,这些奇思妙想产生的思维逻辑大都和人世无关,产生出来的东西也不在大人们观察到的这个现实世界里,用一句简捷明了的话来讲,他们的思维其实是“会飞”的,不过在某个时间点以后就落地了——一般来讲这个落地的年龄和他们学会说话的年龄是密切相关的,只要他们学会跟人交流,那么他们那些奇思妙想就会像气球被戳了一个洞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他们而去,最后神奇的东西全部跑光以后他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人。
    大人们一般感觉不太到这种变化,因为那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发生这样的变化可能还是一种快慰——能比较顺滑地融入这个世界最好了,大人们年轻时可是都多多少少吃过这方面的苦头,孩子表现出一种对活在世上的拿手对大人来讲是一件好事,但在别人眼里那孩子已经把自己身上的神性褪光,变成和他的父母一样的废物了。
    另外的一点是,这个过程也是缓慢的、有程序的,这跟每个家庭的教育也有关系,但大多数都逃不出这个怪圈。孩子还小的时候你想让他能听懂你的话不要那么乱折腾,等孩子大一点的时候你就该遗憾他不像小时候那么可爱了——这很可能说明成年人的智慧和思维方法是一点都不可爱的,一个人的整个人生其实就是个吃老本的过程:先吃天生的灵性,再吃儿时的智慧,接下来吃年轻时候锻炼出来的身体,有的人岁数很小的时候就把这三样都吃得一干二净,还不到二十就成了一个草包,擎等着哪天一个惊雷把他收了,这样的人也有的是。但大多数人其实能一直吃很久,那些极少数会保养的可能直到死的那天都还跟他出生的时候有一股看不到的线连着,那个东西就是超越了人类范畴的神性的那些,这种人不论活多少岁他也是人类里的佼佼者。
    智能钻机的一个最基本的不同点在于它一出生就把许多现实世界的东西都学会了,信息在它那里是由一个数据库传递的,这也是它为什么要预热相当久的原因——它在默默地学习和理解,把信息库里的东西以一些粒子点阵运动的形态吸收到它那个原子脑当中去。如果以一个人类的视角来看,倘若哪天有人跳出来说我们有个脑机可以把人类生存所需要的知识一次性地灌输到一个孩子的大脑里去,那么就会有大量的人跳出来说你是畜牲吗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一个美好的童年呢?漫不说很大一部分人的童年也美不到哪里去,可是把他交给你你不也还得一天天地教他么?这里面暗藏着一股残酷,就是哪怕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被毁掉,那么我生下来的还是由我去毁比较好,旁人最好离得远远的——非常合理,没人会强迫你,人家只会离远了看你笑话……
    如果单从理论上、科技上来讲,这样的技术其实在火星未必就做不到,信号的传递机制其实是相当简单的,既然“爽死你”那种刺激神经的东西能做出来,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那么把生存本领固化成一个课程以这种信号灌入一个大脑也并没有多大难处,但在火星从来没人这么做。因为吧,不论如何你要给大脑一个选择的空间,强行灌注无异于拔苗助长,这种实验在人类历史上就没有一次有好下场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把一个信息库里的知识一次性地灌入一个原子脑未必就能有什么好下场,只是吧……我们人类有一种天性就是手贱,非要捣鼓这类东西,而且越不让他捣鼓的他越着迷,这……这是从古到今解决不了的。
    如果用一个人脑去接收智能钻机那个信息库可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因为我们的人脑处理信息的方式很大程度上还是个谜,接收方式也千差万别,但用一个原子脑去接收编好的信息那个速度简直是让人叹为观止。把整个人类史合成为一个信息库,用量子机算机把这些信息编辑一遍,以量子计算的方式向一个智能脑机输出,那么它将在三天之间把全部人类史都学会,而且记着一点,这种智能但凡学会就轻易不会忘掉,想摧毁它的记忆就得摧毁整个大脑——所以有句话说忘却也是一种幸福呢,对一个人来说记性太好就不是什么好事,他活着的第一要务就是学会把不该记住的东西忘掉——这个忘却的本事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起码智能钻机没有。理论上讲一个这样的原子脑储存量在最开始的时候大约为10亿亿比特,也就是10的后面有16个零那么多的字节,但是注意,这个人工智能是会成长的,它在中间会不断地根据得到的信息和自己的计算增加自己的脑容量。火星上那个未长成的电子脑吸积最大的时候储存量大约为10后面加六百多个零那么一个水平,这已经是很恐怖的一个数字了,那么请你看看一个脑能存多少东西:人脑的储存量大概是10后面加上八千四百三十二个零这么多字节的储存量,倘若我们把一个人脑完全信息化,那么不论是电子脑还是原子脑或者是其它类型的大脑都没法容纳那么多的信息,直接就干down机了,所以,人脑是一个特别宝贵的东西,希望大家都善用这个恩赐。
    人脑这么大,但还是有许多人大脑空空,抓着他晃一下就能听见他脑子里叮当乱响,你都不知道他往自己大脑里塞了点什么。但智能钻机不会这么运作,它所认知的世界大部分取决于当初你打开开关时那个信息库,以及它对这些数据的加工和认知,小部分取决于它在成长过程中得到的信息和对此的应对——但不论它的信息来源是哪种,它和人类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的智慧一点都不可爱,哪怕就是刚出生的时候也是如此。就是说,这种智能没有童年,或者说,这种智能早就渡过了童年,哄骗它比哄一个小孩子吃药可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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