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若锦》第一百章 哀伤不逆流

    珍妮杨回房间以后就一直在电脑边无意识地乱写乱画,她的笔是全感应的,她在手边乱画,电脑上就逐渐形成了一个图形。她一边想事情一边这么乱画,丽娜在一旁用一种悲伤的神情静静地望着她的脸,两个女人……都相当美,不过丽娜也被章天河下命令剃了个秃瓢,所以这是两个光头的好看的姑娘……章天河虽然咽气了,他的影响力处处都在——这家伙高低有点像个变态,好看的女人到他手里他就揍人家一顿,或者把人的头发脱光,又或者给人穿上难看的繁星号制服——好像他的生命里受不住太美的东西似的,总要把人弄丑……
    “天哪!”丽娜突然之间惊叫起来,珍妮杨从哀伤中醒过来望向她,见丽娜正指着她的电脑,一副愕然的表情。珍妮杨回头一看,原来她在无意之中乱描乱画,竟然在电脑上描出一个铅笔素描,那个小素描有五厘米左右大小,相当模糊,但轮廓非常清晰,这是章天河的一个素描像——只有个脑袋,和一只正捻下巴的手,显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用他惯常那种讥讽的有点坏的眼神正望着她俩,好像随时准备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啊!原来……毕竟在我心里!”珍妮杨这么说了一句,就久久地注视着那个简单的素描,陷入了一种难忍难熬的……有些喜悦的哀伤里,这活脱脱就是章天河本河,她有点沾沾自喜,倒不是觉得他死得好,是觉得他毕竟在自己心里,那么她对他的感情就是真实的——她从来没有修过绘画课,绘画水平也就在幼儿园大班的级别,能画出这样活灵活现的画来,这不是爱这是什么?
    “完事了。”这时陈谈从外面进来,他这些天一直陪着珍妮杨,这也是章天河交待的,“一会出发。”
    珍妮杨离开会议室的时候他们还在开会,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又是战争又是防御,这些事交给男人们去做就好了,于是她就提前离开回了房间。
    “你看!”她指了指电脑上的章天河的素描像对陈谈说道。
    “像!”他只是回答了这么一句,其它什么都没讲,倔强地闭起了嘴。
    “可惜有点模糊……”珍妮杨说道,久久地看着那个素描,越看越觉得这些像铅笔素描似的笔法还远远不够,她能画得更真实更清晰,然后她可以把这个小素描长长久久地保留下来,寄以对章天河的哀思。
    我来描一下吧,她想,就按着现在的线条,一丝都别改,把这个像描得清晰一点,然后保存下来,应该也能办到——我都把他画出来了,描一下能有多难,对吧?
    她也不知道这是在问谁,总之她还是下手开始描,陈谈好像要说点什么,不过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可是她越描越不像,把原来那个素描的精气神破坏掉了,于是她又开始擦去自己后来加上去的笔影,结果是并没有什么用,素描里的章天河的影子越来越淡,终于在十几分钟的乱画乱动以后那个素描一点都不像章天河了。
    始于乱画也终于乱画,无意识的比有意识的更接近自然和真实——珍妮杨扔下笔,为自己的愚蠢生气,又哭了起来。
    “不用哭,恰似有些人,价值在于存在过,不在于存在着。”陈谈说道,在她背上拍了拍。
    “而且你还有他的全息图影不是吗?你还可以看到他,还可以再画一张!”丽娜这时也开口道。
    “你不懂……”珍妮杨这几天哭得太多,有些哭不出来了,她需要强迫自己才能哭下去——对这个女人来说哭这玩意有瘾,同时她很明白地知道自己这辈子也再画不出那么像的章天河的画像了——她自己涂坏了,倒觉得丽娜是个蠢女人,尽说些蠢话——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个蠢女人,因为做了蠢事,有的事能不能做成有一个顶点,对她来说画成那样就是她的顶点,她还想画得更像就超越了自己的极限,马上会把现有的成果都破坏掉……
    还有什么存在过和存在着,听起来也像是蠢话,章天河在的时候挺讨厌的,但是她还是宁愿他一直在,不愿意他只是在过。或者,他可以在到她死掉的那一天,也可以,有的男人天生命硬,比女人还能活,克死的老婆女朋友一大堆,他自己抽烟喝酒纹身烫头地也要活到一百多,比如张学良,现在珍妮杨唯愿章天河就是张学良那种人,哪怕把她克死也罢……
    “我想改个中国名字!”珍妮杨这时候突然不哭了,这种女人最麻烦,哭不哭的对她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说来就来,说停就停。她突然想起章天河活着的时候有好几次说过她最多算半个中国人,她后来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倒不是种族歧视什么的,而是他因为自己是个中国人觉得特别自豪,而她只是半个中国人就有点可惜——她要全是中国人,早点把名字改了,可能故事又会不一样……
    “改。”陈谈很简单地说道。
    “我叫什么好呢?杨珍妮……我就叫杨慎离吧……”
    “很好听。”陈谈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读书人的名字。”
    章天河从来不会轻易跟人有什么肢体接触,在珍妮杨……不,杨慎离的记忆里他好像唯独和这个陈谈分外亲,动不动就勾肩搭背,这时她仿佛觉得有一部分的章天河转移到了陈谈的身上,而且对她不再那么粗鲁,多少有点细腻了——仿佛就是,活着的时候没法好好跟你在一起,死了以后化身成另外一个人,让这个人尽他的未尽之责似的。
    “现在我特别想他……”杨慎离说着又一副要哭的样子。
    “都想,故事还没结束,努力活下去,要做的事情还很多。”陈谈皱了皱眉说道,“我走了,我去一趟火星,很快回来!”
    “你一定要……安全回来,要是你再有什么事,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珍妮杨格外肉麻地说道。
    “放心,这精神,不会灭的!”陈谈指了指自己的大脑壳说道——这家伙有一颗异于常人的大脑壳,这脑壳,上称约(读“腰”)也比别人多二两。他的意思是他继承了章天河的精神,这份精神永不熄灭。说完这一句,他向珍妮杨发出一种坦率的像孩童一般的笑容,掉头出去了。
    陈谈出去了,杨慎离又回头四下张望,这才看见丽娜正若有所思地在那里发呆——当一个人在强烈的情绪里时他很难在乎别人的感受,特别是女人,她要是有什么难受宇宙都得围着她转——现在木卫二上的新亚特兰蒂斯城恐怕是毁了,丽娜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她已经无家可归了,而杨慎离只觉得自己特别难过,把这个姑娘忘掉了。
    “对不起……他毁了你的家园……”杨慎离缓缓开口道。
    “那不是我的家园,我的家在更深远的星灵深处,那里只是一个栖身之所。杨姐姐,我们的命运并不由我们决定,星灵会指引我前进的方向,让我心无旁骛,我们最后都会回到那里。”
    “那你说,他也回到那里了吗?星灵深处……”
    “我不知道,星灵不会回答我每一个问题,也不是每个人都配回去,你我,我觉得是肯定的,他……我不知道。”
    “那你问问星灵,他……章船长,他去了哪里,可以吗?”
    “我已经问过了,星灵没有回应。”
    “也许……他没死?”
    “我记得有长老跟我说过,人类的全部文明都蕴含在两个词里:等待和希望,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可是他说人类文明在这两个词里:生存和能源……”
    “星灵不是这样说的……”
    “章天河是这么说的!我觉得他说得对!”
    ……
    人身体的哀伤就像一缸水,只要凿开一个口子,它总是会越流越少,其实杨慎离的哀伤在画坏了那副素描以后就开了一个口子在往外漏了,现在和丽娜争论起来哀伤也就越流越快,形成一个漩涡,从她心上的某个地方往外涌去。哀伤的表现形式千差万别,但说实话,只要他的死不是你的错,你的哀伤就持续不了多久,何况还是火星人。火星人哀伤就像妓女的忧伤似的,有时候难免伤感,一身才气落到了现在这个境地,可是前脚还在伤心,后脚就抹上胭脂出去接客了——而且白天越忧伤,晚上越放荡,忧伤只是放荡的一种诡辩,不忧伤一下子还真不太好意思出去卖呢……至于杨慎离的哀伤是不是这种,过后再看吧,现在定义为时尚早,总之,她已经在好转了。
    在繁星号上,最和章天河有“内味儿”的就是杨慎离和陈谈,陈谈是个男人,他哀伤也哀不到哪里去,因为他有使命,现实会裹挟着他滚滚向前,留给他的哀伤时间并不多。杨慎离,持续不断的哀伤已经把她精力耗尽了,现在最大的这股劲已经过去,后面只会剩下一些淡淡的伤怀,不像年轻人生离死别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更像一种中年丧偶的隐痛,是难受,但不至于承受不了。这两人如果能过去,别人就更不用提了,所以其实章天河死掉对这些人来讲没有多大的冲击,宇宙离了谁都照转不误。
    这天熄灯以前繁星号上广播了章天河的死讯,熄灯后船上放起了一首地球时代的钢琴曲,叫《SongFromASecretGarden》,这是一首忧伤的挽歌,船上的人就在这首钢琴曲里缅怀他们的船长。音乐直击灵魂,很多人不想掉眼泪,可是也被这首曲子催得泪水涟涟,这是一个悲戚的夜晚。
    在外面,繁星号,这艘如今太阳系里最巨大的一艘巨舰,悄无声息地高速滑过漆黑一片的太空,奔向它的命运。这时它的下武装层打开,陈谈开着一艘歼击舰借繁星号的力在它身上一弹,以每秒三千公里的速度飞向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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