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裴蕾
我的衣帽间里有一面穿衣镜。我总是在半夜醒来,来到镜子前,问自己:这是裴蕾吗?我一盏盏地打开灯,强烈的光晕聚拢在我的脸上,让我看清那就是裴蕾。她在变坏,她在变老,她在变得忧伤,但那忧伤没人知道。离开的第一年,我的车子不敢在学校旁驶过,后来我觉得裴蕾了不起,我不屑再想起那片银杏树林还有那些砖红色的宿舍楼,只是那些景象在梦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常常做的一个游戏:我躺在浴缸里,用指甲将手腕划出一道白线,我想象着红色的云朵象棉絮一样溶进水里,给我带来死亡的窒息。我从未想过快乐会成为一种奢侈品,拥有的越多,快乐就越发奢侈。最初的时候,我可以每天会心地笑,后来是几天一次,再后来……我对着镜子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镜子前的女子依然美丽,她努力笑给自己看,而镜子里的人却在掩面而泣。
最终他还是走了。酒瓶狠狠地掷向那面镜子,镜子里的裴蕾颓然碎掉。
浴缸里放满水,我把碎片架在手腕上,轻轻一划。我看见水面上殷红色的棉絮缓缓下沉,很漂亮。我又梦见了那片银杏林,梦见那个穿裙子的女孩高高地立在台阶上,那一张张忧伤的脸象风一样滑过,有白天,卫冰,卢真。我很想回去看一看……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将我刺醒,我的手臂飘在淡红的水中,手腕上的血伽在水面摇曳,像谁的记忆在挣扎。
我尝试着恋爱过两次。他是我聘来的经理,叫历恒,27岁。那一天公司开会到深夜,只剩下我们俩个人。我对他说,历恒,你是个称职的经理,是我需要的经理。他笑笑,突然握住我的手。他说,裴蕾你需要的不是称职的经理,而是爱人。我告诉他,我不相信这个称谓。他说,你会相信的,因为我叫历恒。他的手很暖,语气充满坚定。我毫无表情地抽回双手,心里却乱了节奏。被人疼爱的感觉,说不出的甜蜜与迷茫。接下来的日子我把业务交给他全权负责。独自去西藏旅行,在南航的飞机上,我思索着到底要包给他一个厚重的红包还是交给他一串钥匙。这些困惑在下飞机后的第一通电话里终结,历恒和公司户头上的72万现金一起消失不见。我只是苦笑了一下。72万,让一个叫历恒的承诺支离破碎。
一个高高的男孩在母校门口拦住我,他说,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总是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像是在等人,但又不像……可以和你做朋友吗?他比我小几岁,一笑便露出洁白的皓齿,很干净。我曾一度将他看成几年前的白天,直到他轻声叫我姐,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不是几年前的裴蕾。他说,姐,你很漂亮,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我微笑:你可以叫我蕾姐。他说,我能约你去玩吗?我点头。和他一起出去的时候我从不化妆,穿几十块钱的棉T恤,运动鞋。他说,姐,你穿三叶草的新款会更漂亮。我笑笑,告诉他三叶草很贵的。他想了想,说,我送你一双吧,用我自己赚的钱——这学期我应该会有奖学金的……我开始慢慢加入到他的群体,和他的同学一起K歌,听他们讨论学校里的生活。一次他喝了些酒,他说,姐,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一次就好!我听他轻轻地喊我,蕾。他说,我喜欢看你安静地笑,喜欢听你不带感情地唱梁静茹的歌,喜欢你简洁又高贵的气质……我喜欢的样子你都有。告诉我,那些天你一个人站在校门口,就是在等我,对吗?
我心里不经意地重复他的话。我喜欢的样子你都有。
奖学金旁落的那晚,他沮丧得像个22岁的大孩子,满眼的难过。我告诉他不必在意,他说,我只是想看你穿上它的样子。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扯了一下。他和那年的白天真的很相象。当天夜里,他的奶奶病危。所有的客运都停了,他急得落了泪。我把车开到了校门口——那辆红色的宝马车——他呆呆看着我,难以置信的神情。沈大高速上的四个小时里,他没有说一句话。一周后,我接到他的电话,没有任何称谓。他说,你叫裴蕾,是几年前从这里走出去的校花,关于你的一切我都已经知道了。
我咬了咬嘴唇,问他,还有呢?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原因呢?
我听见他哽咽了。我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你幸福,可你已经很幸福了,你什么都已拥有,只是那些幸福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我接受不了……我……
我挂断电话,眼泪像珠子一样从腮旁滚落下来。
十二月的大连,落叶散尽,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谢幕,我一个人站在舞台的转角,听着稀稀呖呖的掌声。
卫冰的父母住上了楼房,他妈妈的病也有了起色,他的弟弟去了所不错的小学。小家伙每个月都会给资助他的人写一封信,那些信会几经周转到达我的手里。他的成绩很好,像他哥哥一样聪明。读着他的来信会有说不出的欣慰和忧伤。
还有,贵州某希望小学即将规划建设新的教室,孩子们欣喜若狂。如今的他已在千里之外,有的是微薄的收入和永不疲倦的心。我会默默对他说:是我亲手送你离开,所以请你一定要快乐。
我把家里粉刷成彩色,布置了满屋的鲜花和彩灯。平安夜,精心烧制了两道菜,我点亮所有的灯光。我看见他坐在餐台的一端,我听见他腼腆地说,有一天,白天会那样爱着裴蕾。餐台另一端的我,无声无息地笑了。
“Merry Christmas!”
杜文明
曾以为来到这里意味着世界末日。
每天早晨,我看见阳光从高墙上投射下来,有股烟草的干燥味道。阳光充足的时候,我会走进光线里,感觉悬浮的颗粒飞在脸上。我知道,那张脸即将不再年轻。
卢真来看过我,他就快结婚了。我说卢真还是你小子最牛叉,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这只螃蟹裸奔了这么多年终于得以遮羞了。他笑哈哈地说是天上掉馅儿饼砸到他头上。那一刻我很想告诉他,他只所以成功是因为他做好了被砸的准备。而我,就像一只驼鸟,早早地把头埋了起来。但我没有说,只是羡慕地望了他一眼。他傻傻一笑,还是那么憨厚。看着卢真的白痴相,我突然记起了那年的很多片段。每一个明媚的片段里都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他走在我们中间,笑得很阳光。我不敢向卢真问及他的事情,害怕他会告诉我,那笑容已经死了。
每次经过探视间,我习惯性把目光放在远处。我不愿说此时正在想着谁,生怕那会是一种亵渎。闲下来的时候,我自编自导着我们的故事,想象着有一天,我会再次见到她,我会问她过得好吗,有人疼爱她吗……狱友华子说我一定在想谁家的姑娘,连傻笑都那么投入。我很想告诉他那是我的女孩,一直都是,我们一起呱呱坠地,再一起长大……直到有一次,天黑了,我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家。
狱警通知我有人探视,是个女孩。我在探视间的门外笑嘻嘻地打赌说他们搞错了,待我走进去的时候,我惊呆,我看见的是一张楚楚动人的脸。
那张我爱了五年的脸,吻过的双颊开满笑餍,贴过的肌肤浸透风霜。那张脸更加俊俏,也有了棱角。她缓缓拿起话筒,只道一声:你还好吗?我便难过得闭上眼。五年一梦呵,梦境里的所有情节都在一瞬间铺天盖地向我袭来。我站在梦境的最中央,看见王梓在人群中俏生生地回过头,甩了甩长发,莞尔一笑……
我们可不可以不说话?你就在我面前,然而声音却在电波之中,我害怕那种遥远的感觉。就让我们彼此看着对方吧,好吗?
我和她挂上了话筒。隔着玻璃墙,我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一分一秒。看着她,一辈子都不会厌。
有好几次,我想流泪,但我想让她看见我坚强的样子。直到探视结束的铃声响起,我站起身,冲她做了一个手势,问她:
为什么会来看我?
我看见她也站了起来,微笑着低下头,用手扮作屏封,遮住自己的半边脸,然后缓缓移开,抬眼偷看我。闭月羞花的表情和那年一模一样。那是她以前经常做的一个动作,只有我懂得其中的意思。
她说的是:我只想见你一面。
于是我笑了,她也笑了,眼睛里含满泪水。
那一天的午饭是包子,西葫芦馅的,我不喜欢吃。但还是狼吞虎咽,因为我发现自己又瘦了。耳畔响起一个声音,那是21岁时她在食堂对我说的话。知道你为什么会瘦吗?因为你吃得太慢了,要狼吞虎咽才吃得胖嘛。要像我这样:第一口咬成一个月牙,第二口吃掉所有的馅儿,第三口……
我拿起一个包子,第一口咬成月牙,第二口吃掉所有的馅儿,吃到第三口觉得嗓子被什么堵到,我哭了。我一手拿着包子大嚼,一手抹着眼泪。我哽咽着,喘不过气。华子问我,你怎么了?这么好吃的包子……我说没什么,操场上放的那首歌真好听。华子说,那是光良的《童话》。然后便随着音乐一起唱:也许你不会懂 / 从你说爱我以后 / 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Civilize:我在4终端上机,你呢?
Prince:我也在4终端。
Civilize:我能见你一面么?
Prince:真人PK我可劈不过你!
Civilize:……
Civilize:?
Civilize:我只想见你一面。
Prince:然后呢?
Civilize:然后说不定我会爱上你!
Prince:真的吗?
Civilize:真的。
Prince:一生一世?
Civilize:恩,一生一世!
……
我就是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只不过,这一次,我们没办法在一起了。
新的一年里我有几件事要去做:第一,在我们“杆儿王杯”台球比赛里,我要拿下华子卫冕。第二,指导员要为大家举办一次文化知识讲座,讲师是我自己。第三,我准备递交减刑申请,如果成功的话,我可以提前回到我的世界中。
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卢真
毕业时,我给白天的赠言是:天空没有痕迹,可我们已然飞过。白天说太俗,他赠给我一副对联:笨拙时赛过灵巧的牛,灵巧时稍逊笨拙的人。横批:牛人一头。
丫总是变着法让我知道:我是牛人。
我的影集里,只有三张照片,记录了我三个最牛的时刻。
第一张照片是新生报到的那一天,我叉着腰,牛气冲天地站在校门口,做了一个“V”的手势。身后是翠微微的校园,头顶是火辣辣的阳光。后来从校报上看到一项统计——那天共有300余人在同样的地点,以同样的手势留影。多年后,做出“V”手势的人当中有很多成为海龟,土鳖,企鹅……也有很多像我一样,喝的是奶,挤的是草,从第一学期就开始保级。那张照片已经泛黄,可是照片上认真的表情就像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或许,我真的该将赠言改动一下:地上一片狼藉,可我们也曾想用心犁过。
第二张照片拍摄于毕业返乡的列车上,我的视野是模糊的,只是冲着他们的方向按了快门,之后便泣不成声。我看见那两个瘦弱的家伙站在人群的中间卖力地挥着手,从他们的眼睛里,我看出了憧憬,祝福,还有惆怅。我不是诗人和画家,所以我描绘不出精致的见闻。只是闭上眼就会感觉到,那种用了四年沉淀下来的温暖。
四年的最后,我独自一人,被这温暖所礼遇,不知所措。丽丽告诉我不必迷惑。“生活的答卷,有的人及格了,有的人却没有。”
我只是不懂,那些扯在一起的手,牢不可破的话,为何会像风里的蒲公英,瞬间就零落在天涯。
第三张照片记录了我和白天农民最后一次聚会,地点在大连,那次我把他们都灌醉了。那是白天成为白老师以后第一次重回故地,我知道,那也是最后一次。他浑身黝黑,不笑,也不怎么说话。我和他对视,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当初轰轰烈烈的桀骜与忧伤,但我什么也没有找到。他眼里只有平静,就像一片夜幕降临的海域,深而平静。
白天在大连只停留两天。第一天他很早就守在邱小婉的墓碑前,一动不动。我和农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直到日落,我上前轻轻拉了他一把。我说,想哭就哭出来吧。他没动,慢慢地说,哭过了,不想哭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哭了。后来再想哭,已经没有眼泪。
他说,再让我陪她一会儿吧。她害怕孤单。
我想起了以前,我们曾开过的关于“活”字的玩笑。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那个微弱光线之下立在墓碑前的影子,那个永不言哭的人,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眼泪当中。
第二天我们喝了一天的酒,那是我们喝过的最凶最压抑的一顿酒,白天始终低着头,像是缅怀着什么。我发现大家都变了,告别了借着酒精叫嚷的年纪。五瓶啤酒下肚,昏暗的灯光下,我们红着眼,相对无言。我问白天,去哪里续摊儿?我安排。白天说,他只想去一个地方。我和农民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人民广场后面一栋95年建的旧楼房,他和隋棠唯一的家。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白天的站在楼下,他的眼里泛着笑,目光久久停在四楼,屋子里依稀有人影闪动。灯光,人影,房间里的爱侣,弥漫在空气中的饭菜香,最最普通的景象。
“真漂亮。”白天说。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补充了几个字:“万家灯火。”
我听见自己无声的叹息。
万家灯火。
那天晚上,我们在Club里喝到打烊。大屏幕噼噼啪啪地闪烁着“Calvin Klein ”的字样,舞池中身穿cK热裤的美女们,她们狂歌劲舞,处处章显高贵绮丽。这个因美丽高贵的女孩们而生的故事已接近尾声,故事的最后,我们醉了。酒雾缭绕中,我看到了许多美丽的景象。我记不起看见了什么,就像美女,就像cK,一览无余而又包罗万象。
也许,有女孩的地方就会有动人的故事。
三个穿cK的女孩!我摇摇晃晃冲白天笔划着。
他醉眼迷离,幽幽一笑。
哥们儿,你有过三个穿cK的女孩!我又说。
外面一束烟花正缓缓升空,发出清脆的引爆声。
烟消云散了。
他眯起眼望着中天的烟花:
穿cK的女孩,已经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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